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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英俊:一棟來自台灣的「中繼屋」為何觸發赫爾辛基街頭挺、反難民示威?

台灣建築師謝英俊,在芬蘭赫爾辛基精華地帶領著難民蓋了一棟「中繼屋」,觸發激烈的挺、反難民激辯,甚至引發了一場遊行。他在想些什麼?

台灣建築師謝英俊帶領難民興建的「中繼屋營造行為藝術」計畫。

台灣建築師謝英俊帶領難民興建的「中繼屋營造行為藝術」計畫。圖:謝英俊提供

謝英俊 發自赫爾辛基

刊登於 2017-09-16

【編者按】九月的第一週,芬蘭首都赫爾辛基街頭,意外上演一場「是否該收容難民」的激烈辯論。這次的風暴,環繞著台灣建築師謝英俊帶領難民興建的「中繼屋營造行為藝術」計畫而生。這棟以「在地木材」興建的中繼屋,原是芬蘭設計週「人民的建築」(Achitecture for people)計畫的一部分,位於赫爾辛基鬧區知名的「三鐵匠」雕像旁,由謝英俊團隊帶領來自中東的難民、當地志願者、留學生共同建造。

但是,在建造過程中,芬蘭反移民組織即發出抗議,認為在市中心替難民蓋房子「太過分」、「應該馬上拆了它」、「難民滾回去」,甚至質疑「難民是不是有台灣人撐腰?」「台灣建築師被難民團體利用了!」部分反移民組織前往工地抗議,與建築團隊展開辯論。另一方面,支持難民人權團體也即時反制,於當地時間9月12日舉辦千人遊行,以「中繼屋」為遊行終點,大聲疾呼,希望社會能以更開放的態度面對難民議題。遊行和平落幕後,原本的「中繼屋」已搖身變為市民論壇,讓意見不同的雙方交換意見。

這場「論壇」對於經歷過「Turku攻擊案」的芬蘭人來說,並不容易。今年8月18日,18歲的摩洛哥難民Abderrahman Mechkah在西南部城市Turku以刀隨機攻擊路人,造成2死18傷,引起當地反難民、反穆斯林的聲浪。本次前往謝英俊團隊抗議的主要號召者Panu Huuhtanen,便在臉書上將此案列為「要求拆除(謝英俊團隊)中繼屋」的首要原因。

如今,這棟小屋仍在「難民風暴」中心。赫爾辛基市長、名人、候選人競相來到基地演說致意,媒體競相報導,許多市民也對「中繼屋」豎起大拇指;但亦有反對難民的團體,直接在房屋外牆上噴漆,表達憤怒與不滿。我們聯繫上人在芬蘭的謝英俊建築師,請他聊聊「為什麼要帶著難民親手蓋中繼屋?」也談談他在中繼屋工地與「芬蘭式抗議」相遇、對話的過程。

2017年8月18日,18歲的摩洛哥難民Abderrahman Mechkah在西南部城市Turku以刀隨機攻擊路人,造成2死18傷,引起當地反難民、反穆斯林的聲浪。圖為翌日有市民在現場擺放燭光作悼念。
2017年8月18日,18歲的摩洛哥難民Abderrahman Mechkah在西南部城市Turku以刀隨機攻擊路人,造成2死18傷,引起當地反難民、反穆斯林的聲浪。圖為翌日有市民在現場擺放燭光作悼念。

謝英俊

謝英俊,1954年生。台灣建築師,淡江建築系畢業後,從事營造業。1999年921大地震,謝英俊到南投日月潭邵族部落投入災後重建工作,為使當地居民能以低成本、低技術方式重建家園,開發出容易組裝、具有自由性與擴充性的抗震「輕鋼架」工法,開啟「協力造屋」模式。謝英俊主張蓋房子是基本人權,即便是建築門外漢,也能親手建造自己的房屋。後陸續參與四川地震重建、台灣莫拉克風災重建工作,曾獲中國建築傳媒獎(2008)、美國柯里史東設計獎(2011)、國家文藝獎(2012)

這一次,我們在赫爾辛基設計週提出「中繼屋營造行為藝術」計畫,讓難民參與其中,一方面希望讓他們有起碼的、不窘迫的起居空間,得以放心喘息;另一方面,讓他們透過雙手打造此臨時棲身之所,撫慰離鄉背井的不安、重建人的價值與尊嚴,並建構未來返回故土重建家園的想像與能力,這是很重要的。

我們的中繼屋裝置分成三個部分:第一部分,展現難民居住的情景;第二部分,展示設計團隊的類似作品;第三部分,呈現本作品的參與者和民衆的互動訊息,呈現相關意見與想法。中繼屋的一樓,我們把它當做開放空間,難民可以善用自己的職業技能,將它發展為小型商鋪、小作坊或作為家居社交空間,二層為住宿空間。因為芬蘭氣候關係,本地的建築形式多半非常封閉,我們特地將兩側牆變得透明、將前棚升起,象徵人們可以打開雙手與心,彼此交流溝通。

計畫的基本概念,是「參與」,我是建築專業的,一輩子就幹這個,我一直在努力,想讓一般人也參與蓋房。蓋房,是一個人的潛能、本能,幾萬年來,人不會蓋房子就無法活下來。只是現在我們慢慢把本能掩蓋掉了,現在的建築工業,讓建築物化、商品化,這會導致住房使用者跟建築行為脫離,住房子的人,多半已經不會蓋房子了,如此一來,建築從生產行為變成消費行為,失去了它與社會、與自然、與人之間的關係。

這樣的能力,有必要找回來。尤其是在特殊狀況下,例如我們面對的災民、難民、被迫遷的人,對於這些人來說,他們可以自己蓋房,變成一個非常重要的技能。他們必須用蓋房子的能力,去解決自己的生存問題。

我最早的構想,是用市區裡面的一個停車位,來建構一個可以收容難民的空間,解決如何在一個很小的空間裡頭,解決人的住的問題。去年芬蘭設計週,其實就有一些關於災民的議題被提出來了,只是沒辦法實踐,我們只能用很短的時間去難民營交流,讓大家簡單體驗一下,是可以自己蓋房子出來的。後來設計週的人有來台北,看到我們現場的作法、觀念,或許覺得是可以請我們來的,這次就成行了。

但這次的展出內容,已經有所提昇,不只是如何用「一個停車位建構收容難民的空間」這樣的技術問題,重點已經不是形式,而是建造行為跟社會的關係,比較類似行為藝術,已經不只是一個建築問題,而是一個社會問題。

「中繼屋營造行為藝術」的材料都是在芬蘭當地採購,建造者都不是建築專業者。因當地木料多又便宜。於是就地取材,用最常見的木料來做。
「中繼屋營造行為藝術」的材料都是在芬蘭當地採購,建造者都不是建築專業者。因當地木料多又便宜。於是就地取材,用最常見的木料來做。

一棟「難民的中繼屋」是如何建成的?

這次的材料都是在芬蘭當地採購,建造者都不是建築專業者。我們原先想做的是輕鋼,但運送輕鋼架很貴,到當地以後發現,發現芬蘭這裡木料多、又便宜,就改為就地取材,用最常見的木料來做。傳統木構技術門檻很高,現代木構多半由工廠生產,並非一般人可以參與建造。我們簡化工法,降低技術門檻,設計了一個接合構件,只要拴緊螺栓,就能將最困難的木結構搭建起來,同時讓房子結構安全無虞。

屋頂,我們採用絕緣材料,牆體内側用草土蓄熱,用火爐採暖,可以高效使用能源。廁所採用尿糞分離的乾式廁所,不需用水、不用依賴公共管線,更容易取得中繼社區建設土地。所用材料都是可回收再利用的自然環保建材,可以重複使用,即便未來有一天難民返回故土,這些材料依然仍可移作他用,例如重新組裝拆卸、在當地興建社會住宅等等,不會造成浪費污染。

既然是要給難民的中繼屋,我們一定是以難民為主體來建造,還有志願者、台中市建築師公會一起參與。很多人都是生平第一次拿工具蓋房子,我們將構造方法簡化後,他們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手建立家園。對於這些剛來到歐洲的移民來說,如果可以自己蓋出一個這樣的房子,可以讓他們一到兩年有基本收入和安定的生活,也讓不同家庭或個人能夠相互幫忙、支持,為進入新的社會做好緩衝和準備。

「中繼屋營造行為藝術」計畫是一個可以簡易組裝拆卸的木構造中繼屋。以木料透過簡化工法,降低技術門檻,同時也設計零件解決木頭接縫問題,讓房子結構安全無虞。讓難民使用簡單的手工具,搭建自己的臨時棲身之所。
「中繼屋營造行為藝術」計畫是一個可以簡易組裝拆卸的木構造中繼屋。以木料透過簡化工法,降低技術門檻,同時也設計零件解決木頭接縫問題,讓房子結構安全無虞。讓難民使用簡單的手工具,搭建自己的臨時棲身之所。

芬蘭街頭的難民大戰:正、反雙方紛紛來到「中繼屋」抗議

我們在街頭、臉書接觸了一些當地市民,可以看出來這對他們衝擊太大了。尤其是主辦方,牽動很多社會議題,對他們來講難以承受,但現在為止他們還沒給我們牌子立上去,萬一出事,他們可以撇清關係,所以我們現在是三不管,可以為所欲為。

這幾天在街頭上遇到左派、右派團體,他們都是很直接的。我覺得他們對理論的視野都是偏窄,其實你說他右派,其實他也可能不是右派,應該說,都是一些失業者,憤青「憤老」,他的想法可能只是種族主義、強調白人至上,很地域性的保守概念而已,把這些想法掛上右派也很不對,它沒這麼偉大。

你仔細看看那些人,其實他們都是社會邊緣人、失業的人,不是社會的主流。我相信社會的主流菁英也是很保守的,但我這幾天遇到的,都是這樣的邊緣人。他們有天晚上來抗議,還說要守夜、堅持到底。我們收工時,就跟他們交流一下,邀請他們到我們棚子來避雨,被很有風度的回絕了。

今天這個計畫,對芬蘭而言已經是走在火線上。一群難民、一群尋求庇護的難民,竟然可以拿起鐵鎚來蓋房子,這對他們是太大的衝擊。在展出期間,有一個老太太路過,一直扯著我說crazy、crazy,她們沒有辦法接受這種事情。她到底是覺得房子太醜?還是覺得我們請難民來蓋房子,她不能接受?這我就不是太清楚。

雖然我們覺得這件事情沒什麼,但在芬蘭,當地社會秩序結構其實是相當穩定的,所以會覺得是很瘋狂的事情。我的感覺是,歐洲社會其實長期是非常穩定的,所以他們對難民這種事情非常大驚小怪。我們這計畫對他們來說,太刺激了。這在當地社會引發很大的衝擊,這就是我們希望的。

移民所引發的人權、生存權、工作權或居住權等尖銳的問題,通常無法用簡單的yes or no來解決,因此有一個緩衝空間,換取時間來解決問題,是必須的。

過去一個世紀裡,其實有一半的人類都經歷過「移住」和「搬遷」,如何處理好移民的安置、生產和生活問題,是任何政府與社會無法逃避的議題,這考驗我們現代文明的價值觀。移民所引發的人權、生存權、工作權或居住權等尖銳的問題,通常無法用簡單的yes or no來解決,因此有一個(類似本次中繼屋的)緩衝空間,換取時間來解決問題,是必須的。

部分反移民組織前往工地抗議,另一方面支持難民人權團體也即時反制,舉辦千人遊行以「中繼屋」為遊行終點,大聲疾呼,希望社會能以更開放的態度面對難民議題。遊行和平落幕後,原本的「中繼屋」已搖身變為市民論壇,意見不同的雙方開始交換意見。
部分反移民組織前往工地抗議,另一方面支持難民人權團體也即時反制,舉辦千人遊行以「中繼屋」為遊行終點,大聲疾呼,希望社會能以更開放的態度面對難民議題。遊行和平落幕後,原本的「中繼屋」已搖身變為市民論壇,意見不同的雙方開始交換意見。

有人威脅「拆掉它」 千人遊行「支持它」

在中繼屋展出期間,True FNN Party(正統芬蘭人黨),當地反對移民的政黨,曾經到我們棚子來發表意見;另一個反對移民的組織Suomi iskee,也到我們作品前論壇空間,抒發看法,當地右派行動者多次發出攻擊警告,說要拆除這棟中繼屋。後來他們已同意不再威脅攻擊我們工地、也會保證工作人員安全,不過在過程中,一群年輕難民幾乎與他們打起來,被警察阻止了。

另一方面,支持移民的團體,所謂左派,也發起大規模的示威,反擊這些右派的言行。遊行之後,他們來到我們這裡辦party、聚會。遊行最後是平安落幕,這左、右雙方的激烈衝突,也暫時告一段落。情勢緊張的時候,主辦單位一開始不敢把展示牌掛上來,有點想撇清關係,後來才掛上來。沒掛牌的那段時間,其實讓我們成為一個三不管地帶,可以為所欲為,這樣很好。無論是哪一派過來,我們都依照台灣農村傳統,奉上熱茶,讓他們有話大聲講。

我的感覺是,這些所謂的激進派,無論是極左派、極右派,其實坐下來談的時候,都很紳士講理。所以我把建築調整了一下,讓它變成一個像論壇的空間。因為我們不是當事人、不是穆斯林,反而可以產生一個對話的空間,所以我就想,可以改成一個大家來發表意見的空間,這讓展場變成了好像一個野台、一個市集。你一個有爭議的作品,放在美術館裡沒人理你,在城市最精華的角落,大家都會知道,這樣才會產生對話。

這是赫爾辛基最精華的地段,旁邊有一個最大的百貨公司,也有知名的「三個鐵匠」雕像。我們在這「三個鐵匠」雕像旁,雕像是赤身裸體的勞動者的形象,這也是一個巧合。建築本質就是勞動,在現代社會中,勞動的價值變成特別弱,大家都在談很多電子技術、人工智慧,反而很少勞動。但在我們的計畫中,即便是建築新手,也可以透過協作,蓋起一棟房子,不但能突顯他們不是社會的負擔、可以做出貢獻;更能重新建構人與人互助合作的關係,這是一種培力(empower),也與「三個鐵匠」雕像意涵符合,重新拾回現代化過程中喪失的勞動價值。

建築絕對不只是個人情懷、美學而已,也與整個社會息息相關。這次的作品,正將建築的社會性突顯出來,類似一種表演(performance)

中國有一句古老諺語,叫做「築室道旁,三年不成」,意思是你在大路旁邊蓋房子,三年也蓋不起來。這是何故?因為什麼人經過都可以對你的房子發表一下意見,一下說窗戶高一點好、一下說門要怎樣開才好,你光聽這些意見修正,三年也無法完工。這個諺語說明了建築絕對不只是個人情懷、美學而已,也與整個社會息息相關。這次的作品,正將建築的社會性突顯出來,類似一種表演(performance)

不過,還是要說,雖然我們談的雖然都是社會性的東西,但還是會傳達一點美學。我們不是社會運動者,再怎麼樣,我們還是建築師,我們還是有美學,美學始終被放一個重要的位置。他們(當地市民)說我們這是示威,我說不是,我是建築師。好比說,如果我是一個廚師,我煮的菜首先必須可以吃。當然煮菜跟社會運動可以扯上關係,那是你的本事,但東西還是要可以吃的,東西不可以難吃。

再者,我也一直堅持,這裡必須是一個中性的平台。我們是舞台的搭建者,不是演員,這是我們一直堅持的。我們當然有自己的價值觀念,但我們絕對隱藏在後面,這是一個行動藝術,是要激發更多的交流討論,這是我們的策略、方法、原則。接下來無論有怎樣的風風雨雨,我們都會有個漂亮的遮雨棚,讓你來發表意見,甚至你要來過夜,也都可以。

現在的情況,已經變成雙方團體都很想參與到我們這個計畫裡面來。右派團體告訴我,我們應該也讓當地芬蘭年輕人尤其是待業中的來參與(建造中繼屋),我說太好了,我們當然歡迎。我告訴他們,你們應該運用這個(建造中繼屋)的方法,去蓋你們的社會住宅,請政府出錢,也同時解決年輕人的就業問題。

我相信,只要真正去實踐,這套方法,絕對可以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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