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建造过程中,芬兰反移民组织即发出抗议,认为在市中心替难民盖房子“太过分”、“应该马上拆了它”、“难民滚回去”,甚至质疑“难民是不是有台湾人撑腰?”“台湾建筑师被难民团体利用了!”部分反移民组织前往工地抗议,与建筑团队展开辩论。另一方面,支持难民人权团体也即时反制,于当地时间9月12日举办千人游行,以“中继屋”为游行终点,大声疾呼,希望社会能以更开放的态度面对难民议题。游行和平落幕后,原本的“中继屋”已摇身变为市民论坛,让意见不同的双方交换意见。
这场“论坛”对于经历过“Turku攻击案”的芬兰人来说,并不容易。今年8月18日,18岁的摩洛哥难民Abderrahman Mechkah在西南部城市Turku以刀随机攻击路人,造成2死18伤,引起当地反难民、反穆斯林的声浪。本次前往谢英俊团队抗议的主要号召者Panu Huuhtanen,便在脸书上将此案列为“要求拆除(谢英俊团队)中继屋”的首要原因。
如今,这栋小屋仍在“难民风暴”中心。赫尔辛基市长、名人、候选人竞相来到基地演说致意,媒体竞相报导,许多市民也对“中继屋”竖起大拇指;但亦有反对难民的团体,直接在房屋外墙上喷漆,表达愤怒与不满。我们联系上人在芬兰的谢英俊建筑师,请他聊聊“为什么要带着难民亲手盖中继屋?”也谈谈他在中继屋工地与“芬兰式抗议”相遇、对话的过程。
这一次,我们在赫尔辛基设计周提出“中继屋营造行为艺术”计划,让难民参与其中,一方面希望让他们有起码的、不窘迫的起居空间,得以放心喘息;另一方面,让他们透过双手打造此临时栖身之所,抚慰离乡背井的不安、重建人的价值与尊严,并建构未来返回故土重建家园的想像与能力,这是很重要的。
我们的中继屋装置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展现难民居住的情景;第二部分,展示设计团队的类似作品;第三部分,呈现本作品的参与者和民众的互动讯息,呈现相关意见与想法。中继屋的一楼,我们把它当做开放空间,难民可以善用自己的职业技能,将它发展为小型商铺、小作坊或作为家居社交空间,二层为住宿空间。因为芬兰气候关系,本地的建筑形式多半非常封闭,我们特地将两侧墙变得透明、将前棚升起,象征人们可以打开双手与心,彼此交流沟通。
计划的基本概念,是“参与”,我是建筑专业的,一辈子就干这个,我一直在努力,想让一般人也参与盖房。盖房,是一个人的潜能、本能,几万年来,人不会盖房子就无法活下来。只是现在我们慢慢把本能掩盖掉了,现在的建筑工业,让建筑物化、商品化,这会导致住房使用者跟建筑行为脱离,住房子的人,多半已经不会盖房子了,如此一来,建筑从生产行为变成消费行为,失去了它与社会、与自然、与人之间的关系。
这样的能力,有必要找回来。尤其是在特殊状况下,例如我们面对的灾民、难民、被迫迁的人,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可以自己盖房,变成一个非常重要的技能。他们必须用盖房子的能力,去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
我最早的构想,是用市区里面的一个停车位,来建构一个可以收容难民的空间,解决如何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头,解决人的住的问题。去年芬兰设计周,其实就有一些关于灾民的议题被提出来了,只是没办法实践,我们只能用很短的时间去难民营交流,让大家简单体验一下,是可以自己盖房子出来的。后来设计周的人有来台北,看到我们现场的作法、观念,或许觉得是可以请我们来的,这次就成行了。
但这次的展出内容,已经有所提升,不只是如何用“一个停车位建构收容难民的空间”这样的技术问题,重点已经不是形式,而是建造行为跟社会的关系,比较类似行为艺术,已经不只是一个建筑问题,而是一个社会问题。
一栋“难民的中继屋”是如何建成的?
这次的材料都是在芬兰当地采购,建造者都不是建筑专业者。我们原先想做的是轻钢,但运送轻钢架很贵,到当地以后发现,发现芬兰这里木料多、又便宜,就改为就地取材,用最常见的木料来做。传统木构技术门槛很高,现代木构多半由工厂生产,并非一般人可以参与建造。我们简化工法,降低技术门槛,设计了一个接合构件,只要拴紧螺栓,就能将最困难的木结构搭建起来,同时让房子结构安全无虞。
屋顶,我们采用绝缘材料,墙体内侧用草土蓄热,用火炉采暖,可以高效使用能源。厕所采用尿粪分离的干式厕所,不需用水、不用依赖公共管线,更容易取得中继社区建设土地。所用材料都是可回收再利用的自然环保建材,可以重复使用,即便未来有一天难民返回故土,这些材料依然仍可移作他用,例如重新组装拆卸、在当地兴建社会住宅等等,不会造成浪费污染。
既然是要给难民的中继屋,我们一定是以难民为主体来建造,还有志愿者、台中市建筑师公会一起参与。很多人都是生平第一次拿工具盖房子,我们将构造方法简化后,他们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手建立家园。对于这些刚来到欧洲的移民来说,如果可以自己盖出一个这样的房子,可以让他们一到两年有基本收入和安定的生活,也让不同家庭或个人能够相互帮忙、支持,为进入新的社会做好缓冲和准备。
芬兰街头的难民大战:正、反双方纷纷来到“中继屋”抗议
我们在街头、脸书接触了一些当地市民,可以看出来这对他们冲击太大了。尤其是主办方,牵动很多社会议题,对他们来讲难以承受,但现在为止他们还没给我们牌子立上去,万一出事,他们可以撇清关系,所以我们现在是三不管,可以为所欲为。
这几天在街头上遇到左派、右派团体,他们都是很直接的。我觉得他们对理论的视野都是偏窄,其实你说他右派,其实他也可能不是右派,应该说,都是一些失业者,愤青“愤老”,他的想法可能只是种族主义、强调白人至上,很地域性的保守概念而已,把这些想法挂上右派也很不对,它没这么伟大。
你仔细看看那些人,其实他们都是社会边缘人、失业的人,不是社会的主流。我相信社会的主流菁英也是很保守的,但我这几天遇到的,都是这样的边缘人。他们有天晚上来抗议,还说要守夜、坚持到底。我们收工时,就跟他们交流一下,邀请他们到我们棚子来避雨,被很有风度的回绝了。
今天这个计划,对芬兰而言已经是走在火线上。一群难民、一群寻求庇护的难民,竟然可以拿起铁锤来盖房子,这对他们是太大的冲击。在展出期间,有一个老太太路过,一直扯着我说crazy、crazy,她们没有办法接受这种事情。她到底是觉得房子太丑?还是觉得我们请难民来盖房子,她不能接受?这我就不是太清楚。
虽然我们觉得这件事情没什么,但在芬兰,当地社会秩序结构其实是相当稳定的,所以会觉得是很疯狂的事情。我的感觉是,欧洲社会其实长期是非常稳定的,所以他们对难民这种事情非常大惊小怪。我们这计划对他们来说,太刺激了。这在当地社会引发很大的冲击,这就是我们希望的。
移民所引发的人权、生存权、工作权或居住权等尖锐的问题,通常无法用简单的yes or no来解决,因此有一个缓冲空间,换取时间来解决问题,是必须的。
过去一个世纪里,其实有一半的人类都经历过“移住”和“搬迁”,如何处理好移民的安置、生产和生活问题,是任何政府与社会无法逃避的议题,这考验我们现代文明的价值观。移民所引发的人权、生存权、工作权或居住权等尖锐的问题,通常无法用简单的yes or no来解决,因此有一个(类似本次中继屋的)缓冲空间,换取时间来解决问题,是必须的。
有人威胁“拆掉它” 千人游行“支持它”
在中继屋展出期间,True FNN Party(正统芬兰人党),当地反对移民的政党,曾经到我们棚子来发表意见;另一个反对移民的组织Suomi iskee,也到我们作品前论坛空间,抒发看法,当地右派行动者多次发出攻击警告,说要拆除这栋中继屋。后来他们已同意不再威胁攻击我们工地、也会保证工作人员安全,不过在过程中,一群年轻难民几乎与他们打起来,被警察阻止了。
另一方面,支持移民的团体,所谓左派,也发起大规模的示威,反击这些右派的言行。游行之后,他们来到我们这里办party、聚会。游行最后是平安落幕,这左、右双方的激烈冲突,也暂时告一段落。情势紧张的时候,主办单位一开始不敢把展示牌挂上来,有点想撇清关系,后来才挂上来。没挂牌的那段时间,其实让我们成为一个三不管地带,可以为所欲为,这样很好。无论是哪一派过来,我们都依照台湾农村传统,奉上热茶,让他们有话大声讲。
我的感觉是,这些所谓的激进派,无论是极左派、极右派,其实坐下来谈的时候,都很绅士讲理。所以我把建筑调整了一下,让它变成一个像论坛的空间。因为我们不是当事人、不是穆斯林,反而可以产生一个对话的空间,所以我就想,可以改成一个大家来发表意见的空间,这让展场变成了好像一个野台、一个市集。你一个有争议的作品,放在美术馆里没人理你,在城市最精华的角落,大家都会知道,这样才会产生对话。
这是赫尔辛基最精华的地段,旁边有一个最大的百货公司,也有知名的“三个铁匠”雕像。我们在这“三个铁匠”雕像旁,雕像是赤身裸体的劳动者的形象,这也是一个巧合。建筑本质就是劳动,在现代社会中,劳动的价值变成特别弱,大家都在谈很多电子技术、人工智慧,反而很少劳动。但在我们的计划中,即便是建筑新手,也可以透过协作,盖起一栋房子,不但能突显他们不是社会的负担、可以做出贡献;更能重新建构人与人互助合作的关系,这是一种培力(empower),也与“三个铁匠”雕像意涵符合,重新拾回现代化过程中丧失的劳动价值。
建筑绝对不只是个人情怀、美学而已,也与整个社会息息相关。这次的作品,正将建筑的社会性突显出来,类似一种表演(performance)
中国有一句古老谚语,叫做“筑室道旁,三年不成”,意思是你在大路旁边盖房子,三年也盖不起来。这是何故?因为什么人经过都可以对你的房子发表一下意见,一下说窗户高一点好、一下说门要怎样开才好,你光听这些意见修正,三年也无法完工。这个谚语说明了建筑绝对不只是个人情怀、美学而已,也与整个社会息息相关。这次的作品,正将建筑的社会性突显出来,类似一种表演(performance)
不过,还是要说,虽然我们谈的虽然都是社会性的东西,但还是会传达一点美学。我们不是社会运动者,再怎么样,我们还是建筑师,我们还是有美学,美学始终被放一个重要的位置。他们(当地市民)说我们这是示威,我说不是,我是建筑师。好比说,如果我是一个厨师,我煮的菜首先必须可以吃。当然煮菜跟社会运动可以扯上关系,那是你的本事,但东西还是要可以吃的,东西不可以难吃。
再者,我也一直坚持,这里必须是一个中性的平台。我们是舞台的搭建者,不是演员,这是我们一直坚持的。我们当然有自己的价值观念,但我们绝对隐藏在后面,这是一个行动艺术,是要激发更多的交流讨论,这是我们的策略、方法、原则。接下来无论有怎样的风风雨雨,我们都会有个漂亮的遮雨棚,让你来发表意见,甚至你要来过夜,也都可以。
现在的情况,已经变成双方团体都很想参与到我们这个计划里面来。右派团体告诉我,我们应该也让当地芬兰年轻人尤其是待业中的来参与(建造中继屋),我说太好了,我们当然欢迎。我告诉他们,你们应该运用这个(建造中继屋)的方法,去盖你们的社会住宅,请政府出钱,也同时解决年轻人的就业问题。
我相信,只要真正去实践,这套方法,绝对可以管用。
對建築學的進一步認知
精彩的故事!透過建築營造了交流的空間,大家都可以坐下來談,是很難能可貴的
好棒的報導,很高端的performance,非常多可學習之處!
解决难民或灾民问题的方法之一就是将他们从等待救援的消费者转化成自力更生的生产者,謝英俊的中继屋概念很好的解决了这个问题,只可惜大部分官僚特别是基层官僚并不认可,导致现在国内任何天灾人祸,灾民还是习惯等着伸手
從破報時就一直留意著謝建築師,當年他在風災中蹲點、發亮,十幾年來信念如一,卻能把立場把握得更好。令人獲得力量的報導!
芬兰真的是一个美好的国度,在美好的国度做美好的事情,引发一场交流和碰撞,何乐而不为呢
太有趣了!我完全不知道有這個事件!謝謝報導!
非常好看的報導!謝謝端!
好看的報導!
報導人的話語也有深度。
“無論是極左派、極右派,其實坐下來談的時候,都很紳士講理。”…..這現象挺讓人羨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