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王惠芬:他們想學好中文你們不教好,現在要他們愛國?

融樂會創辦人王惠芬長年為香港少數族裔居民爭取權益,甚至拖垮了身子,但是,社會對少數族裔的漠視,至今仍堅如磐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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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了別人生活憂戚,可以犧牲多少?

王惠芬(Fermi)是香港融樂會創辦人,十多年來為本地少數族裔如印度、巴基斯坦、尼泊爾──統稱南亞裔──居民爭取權益,拖垮了身子,癌症都找上她,先是2013子宮起革命,動手術連根拔起,去年又確診乳癌,至今抗戰。

當初融樂會成立,是時勢使然。話說Fermi從城市大學社工系畢業,加入某知名非政府機構,眼見不少尼泊爾青年失學,流連球場及遊戲機中心,才發現少數族裔被社會遺忘,便四出奔走替他們找學校,一番好心怎想到觸令犯禁,工作團隊當中十個社工倒有八個反對她的做法,理由是身為中國人,流着中國人的血,可不能服務外族。

王惠芬一聽悱憤,心想:「難道你要染金毛才可服務金毛(那些年流行染金頭髮)? 你要墮過胎才可服務墮胎少女?」機構聲稱資源有限,必先服務香港人,內地新移民次之,最後才到少數族裔,Fermi揭竿起義,說:「站在公義原則,尤其社工的價值觀,基本上沒有背景、種族之分,誰最有需要便服務誰。」

有同事堅持服務名校九龍華仁書院當中成績較差的學生,Fermi表示:「我同意名校裏面水皮(成績差)學生承受很大壓力,但資源有限,華仁的水皮學生與失學街童相比,誰更需要服務?」如此這般惹來眾怒,工作兩年多泰半以淚洗面,最終被迫辭職。

離職當天聲淚俱下,要求督導主任將少數族裔包括在這家機構的服務優次之中,即使排到最低也好,起碼有份,主任一口答允,說:「我們任何一個服務少數族裔的社工都比你好!」王惠芬父姊弟妹四人智障,主任直搗死穴,說:「你家中那麼多人弱智,你可曾懷疑自己也是弱智,有精神病?」

王惠芬是香港融樂會創辦人,十多年來為本地少數族裔爭取權益,拖垮了身子,癌症都找上她,至今抗戰。
王惠芬是香港融樂會創辦人,十多年來為本地少數族裔爭取權益,拖垮了身子,癌症都找上她,至今抗戰。

時為2000年,只有個別政府機構有限度幫助外籍傭工,她苦尋服務少數族裔的工作而不果,南亞裔人士卻不停向她求助,原來督導主任食言,將他們拒諸門外,前線社工說:“No Fermi Wong, no service.(沒有王惠芬,沒有服務)”根據守則,社工離開服務機構後必須提供空間讓同事接手,她不能回覆求助者,雙方因官僚制度而阻隔。

尼泊爾爸爸街頭下跪求援

轉捩點在那年聖誕節出現,王惠芬途經佐敦,一名尼泊爾男子劈頭問道:“Are you Fermi Wong?(你是王惠芬嗎?)”話不兩句雙膝及地,原來此人的大兒子在老家吸毒暴斃,小兒子在港也染上毒癮,素聞Fermi Wong高義,特來求援。當下王惠芬感慨:「香港華人只要肯戒毒,一定找到服務,為何一個香港尼泊爾爸爸要下跪?我感到很羞愧。」

後來,城市大學恩師莫慶聯卻勸她自立門戶,小女孩那刻醍醐灌頂,2001年3月融樂會成立,替少數族裔求職、找學校、上法庭、到警局、戒毒、學廣東話、處理人際關係、家暴,都是一般社工工作,「唯一跟一般社工不同,我做很多政策倡議和政治遊說,立法禁止種族歧視。」

人無財不行,融樂會向某家國際性非政府組織申請到資助,如此三年,該非政府組織問王惠芬,反種族歧視條例仍未立法,融樂會有啥用?她反問,香港民主派爭取了幾十年,如今可有民主?2008年終於失去這份資助,翌年反種族歧視條例卻刊憲生效。

該會改向一些家族基金申請,對方倒也願意給錢,條件是放棄政策倡議,也請Fermi不要再罵政府。更有甚者,該會其中一名員工就讀中文大學,成績突出,獲校方推薦申請某大銀行獎學金,那銀行知道其融樂會背景,要求辭職。Fermi等人寧可窮風流也不願折腰,說:「我們有些性格,不再向任何與政府有關的團體申請。我們有個原則,申請資助不容許任何人對我們的工作有任何介入或者影響。有性格就貧窮,同事支取市價三分一人工。」

王惠芬的抑鬱症已趨穩定,往後打算學習如何支援情緒病患者,以過來人身份施以援手。圖為與家中的貓合照。
王惠芬的抑鬱症已趨穩定,往後打算學習如何支援情緒病患者,以過來人身份施以援手。圖為與家中的貓合照。

打拼十多年,香港政府依然忽視少數族裔權益,然而王惠芬的汗水沒有白流,名聲廣傳,中國大陸少數民族大學生、台灣服務原住民的非政府組織多番找上她,請教保育文化之道。據她觀察,隨著中國發展,少數族裔有進一步被邊緣化的趨勢。

1997年之前香港中英文雙頭馬車並行,少數族裔不一定要讀中文,回歸後突然硬性規定修讀,政府卻無針對性政策協助,結果這群學生不是入讀主流學校,跟不上進度自生自滅,就是轉投南亞裔佔九成以上的所謂指定學校,學習顯淺的中文。

不是太深,就是太淺。2011年平等機會委員會公布,香港18%華裔學生考進大學,少數族裔只有0.6%。

另外,少數族裔即使生於香港,並非自動享有中國籍,要先歸化,之後才可申請特區護照,「同樣是歸化,美國講人權、權利,香港講酌情,意思是,你想加入我們中國,我用一種酌情,讓你共享我們作為中國人的榮耀,於是條件便不清楚。」

條件有十項,其中一項便是中文語言流利,王惠芬肝火大動:「盛智文(『蘭桂坊之父』,原籍加拿大)懂得中文嗎,司馬文(南區區議會議員,原籍荷蘭)懂得中文嗎,為何四個月便入籍?印巴人說流利廣東話為何不算?」

中國人強調血緣,所謂流着中國人的血,然而國籍可以變,血不能變,另一項入籍條件卻是擁有中國血統,這點南亞裔——主要是印度、巴基斯坦人——也要投降。其次直系親屬是中國人,即是跨文化,例如爸爸娶個華人,但香港的巴基斯坦人、印度人卻甚少跨文化結婚。

南亞裔是被政府遺忘的一群。雖是香港居民,然而受政策所限,入籍中國、申請特區護照千難萬難,王惠芬說:「他們很生氣,我想入中國籍你們不許,我想學好中文你們不教好,但現在你要求我愛國?」

他們愛香港,但離中國還遠

2012年政府推出國民教育,就是愛國教育,「愛香港是理所當然,他們真的很喜歡香港,香港很特別;但我們對中國主權一直很陌生,直至近年才宣傳,連華人也抗拒這些宣傳,例如面對國旗要感動流淚,有些巴基斯坦人問我,看着巴基斯坦國旗感動算不算?」

中國強大,香港教科書內容也跟著調整,有少數族裔小孩子捧着書本問王惠芬:「黃河真是我的母親嗎?」在小小的心靈中,可能覺得恆河更像媽媽。王說:「教科書假設你和內地有一個故鄉的情感與聯系,但少數族裔完全沒有。」

2013年,王惠芬離開融樂會,翌年全情投入雨傘運動,後來經董事會主席吳靄儀多番邀請,終於重返董事會。
2013年,王惠芬離開融樂會,翌年全情投入雨傘運動,後來經董事會主席吳靄儀多番邀請,終於重返董事會。

她認為狹隘國家民族主義會變成種族主義,「你留意所謂愛國愛港人士用什麼字眼,『中國人地方』,『不喜歡便滾出中國』,你不斷強調中國人地方,我們是中國人,少數族裔說我是香港人,只不是華裔。有人將香港變成一個純中國人的地方,這禍害很大,中國政府未必刻意如此,但就結果而言是這樣。」

新興政黨卻反其道,王早前致函香港泛民主派,問題一道:「少數族裔算不算香港人?」民主黨、公民黨、香港眾志答案正面,本土派一概不回覆,可憐少數族裔在政府與本土之間兩面不是人。

在王惠芬眼中,台港命運相同,今日香港,明日台灣,「台灣本身十分漢化,國語(普通話)是官方語言,充其量有人說台語,但對於原住民來說兩者都是外來語言。」近年台灣政府鼓勵原住民長老教導子弟母語方言,奈何新一代寧可說國語,方便就業,如此一來失去自身語言,也是失去文化的第一步。

「原住民世代都是台灣的一部份,嚴重點說,是外來人和外來政權侵佔了他們的地方,然後以強權和政策一步步使他們的文化失去價值。本來抗衡漢化已經夠難,現在台灣經濟向中國靠攏,更加回不了頭,經濟在任何價值之上,原住民想保育更加困難。」

機構、政黨、政府、國家、國際的視而不見

跟移民不同,原住民的文化失去了便永久失去;移民即使失去文化,他們的國家還在,「譬如巴基斯坦人在香港,我們不保護他們的文化,但整個巴基斯坦還在;但如果台灣原住民例如阿美族的文化消失,語言消失,便在整個世界消失。」

另外,台灣好些華裔男士娶了東南亞女子為妻,生下混血小孩。父系社會爸爸多數上班,媽媽在家帶孩子,這些孩子的情況跟原住民恰恰相反,學會媽媽的語言而非國語,難以融入台灣主流社會,成為弱勢。這點跟中國崛起沒有關係,卻不容忽視。

中國少數民族大學生以及非政府組織多次找上王惠芬,請教如何保存自己文化,畢竟他們首當其衝,受當權者打壓,Fermi說:「大國崛起對西藏、新疆等少數民族進一步打壓,壓抑他們的文化和宗教,但國際社會包括聯合國基於中國的經濟機會,甚少以至完全不敢對中國的人權狀況有所批評,對於中國打壓少數民族也視而不見。」

中國少數民族在經濟上及政治上處於弱勢,貧窮及文盲比率高於漢人,他們的語言、文化、宗教在強權之下越來越受壓抑和邊緣化。然而比起漢人,少數民族能以較低分數入大學及加入公務員行列,當作是漢化的補償。「縱使有這些積極措施(Affirmative Action),很少人能夠受惠於這項政策,因為他們很少能讀上去,有些因爲家貧盡早工作幫補家計,或者中文能力不足,成績不足以升讀大學。」

她總結:「縱觀幾千年歷史,中國總是同化別人,即使多次遭受外族統治,最後也不會欣賞或保留那些文化。中國的漢人為主的強大,讓少數民族、族裔的宗教、文化進一步被邊緣化。在經濟的旗幟之下,經濟above everything,如果你追不上中國的經濟列車,是你自己的問題,我過得很傷痛。」

2013年,王惠芬離開融樂會,翌年全情投入雨傘運動,同時也讓該會新任管理層建立自己的工作模式,避免施加任何影響力,後來不堪主席吳靄儀多番邀請,終於重返董事會。今年,她委託黎苑姍撰寫的自傳《公義的顏色:王惠芬與少數族裔的平權路》新書出版,為她的這些年,留下珍貴的紀錄。

乳癌主要療程剛剛結束,之後五年還需服用抗癌藥,她的抑鬱症也趨穩定,往後打算學習如何支援情緒病患者,以過來人身份施以援手。少數族裔得知恩人抱恙,紛紛誠心禱告祝願康復,雖然Fermi信奉基督上主,對方則是回教徒,然而每天為她守齋戒,上廟宇,足見其誠。

讀者評論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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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關於「你們」的問題
    按樓上所言,這裏的你們是不同的,但真的不同嗎?
    樓上說第一個你們是政府,是政府確立者,第二個你們是中央,是建制擁護者,真的如此嗎?在我看來,兩個「你們」都是政府,後者有否擴充至中央以及建制擁護者呢?可能作者本來沒有包含這樣的意思。
    因為,事實上,政府本就有意這樣做。若你有留意時事,不可能不知道2012年的國教風波,不可能不知道近期國歌法加入附件三。是的,對在通識教材中明言,赤裸裸講出特區權力不來自人民而來自於人大的特區政府而言,為中央決定背書、執行中央意見的是特區政府。執行者是特區政府,所以我以為作者此處說「要他們愛國」的是特區政府。
    當然,在強調要愛國之前,難道對少數族裔的忽視就少了嗎?不是,謝謝樓上帶出這一事實。但當社會越來越重視中文而又沒有足夠支援時,少數族裔的困難是可見的。
    btw其實標題這句的意思是「在你(不合理地)要求別人之前,你有先做好自己嗎」的意思。感覺也挺華人的

  2. 對於本地非華裔的語言政策,97前與後都有很嚴重的問題,並且一脈相承。但個人認爲,標題擬定是有少少問題,就是作者到底想要「你們」指代誰。
    首先,第一個「你們」,大半指的是港府教育部門專責母語非漢語的本地少數族裔的漢語教育的官員,背後是相關的學者、指定港府教育政策乃至於少數族裔政策的人們。
    但是「現在(你們)要他們愛國」當中隱藏的那個「你們」,則有很大討論空間——這個你們,應該是最近幾年搞國教、又唱國歌又愛國旗那批或是港府,遠了說可能會涉及北京政府。
    那麼問題就來了,第一個你們(明示)和第二個你們(暗示)是不是同一概念?其實是未必。搞語言政策和語言教學的人未必會要求少數族裔子弟愛國,甚至於說,這些人可能對愛國一事很不買賬,但他們可能並不覺得現時的少數族裔漢語教學情況(乃至少數族裔政策)有什麼值得他們付出更多注意和心血的。
    王女士爲少數族裔發聲,我個人不認爲需要在愛國與否這種可悲的層面理解,正如副標題寫明的「社會對少數族裔的漠視至今堅如磐石」,而「愛國」充其量只是這所謂「漠視」(用詞真的好手下留情啊,真的是漠視那麼簡單嗎?根本就是只想佔少數族裔的便宜佔到死,連最基本的機會均等都不給的下作心態)當中比較荒唐的一個小小側面罷了。
    把愛國拉出來,就是拿着一個最近人人喊打的詞大肆談論,而讓人忽略造成這「漠視」真正根源的社會文化。簡單一問:如果不教學生「愛國」,少數族裔語言政策、少數族裔政策就自然沒問題了?搞笑!
    香港太缺乏王女士這樣的人。
    兩岸三地歧視之大行其道,實在令人懷疑這是否是華人文化不可擺脫的劣根性。偏生有人認爲優勢族裔已經「恩賜」的夠多。說句難聽的,抱這種心態的社會,即使未到「只配」被共黨統治的地步,亦不遠矣。

  3. 「所謂漢化是不是現代化的一種呢?」。。。。。。這是啥觀點,omg

  4. 儒教信徒們總是喜歡搞些「親疏有別」的名堂。另外,在中國,少數民族並不能被簡單看成是「弱勢群體」。一等洋人,二等官,三等少民,四等漢。這是中國一直以來的鐵則。本朝的中國官府一直在利用少數民族來壓制漢族,同時也通過表面上的高壓政策來控制不斷壯大的少數民族威脅到政權本身。雖然目前漢族人口衆多,但其實正處在滅絕的邊緣。

  5. 少數民族政策這部分我覺得有待商榷:保存原住民的東西就是好的嗎?所謂漢化是不是現代化的一種呢?很多時候我們批評說對待少數民族有歧視性政策(特指中國大陸),但事實上我們看待少數民族的文化宗教有一視同仁嗎?還是刻意拔高很多?
    舉例:少數民族學生中文不好、沒錢上大學幾乎是不可能的。有專門的蒙、藏等等其他語言試卷,你甚至答題不需要用中文!貧苦生補助的綠色通道適用於所有學生、無視民族,有民族條件甚至門檻會降低。在這種情況下,我認為,說學不好中文、讀不了大學,只能為自己不接受,或是不努力。
    我們應該討論的,是少數族裔為什麼會存在抗拒,不接受現有體制。而他們的抗拒,從不同的角度,又有什麼意義。
    中國現有的版圖,就是用種種手段(我們現在可以稱作民族壓迫政策)獲得的,但沒有那段歷史,也不會有部分地區少數民族與漢族和睦相處以及現在的中國。
    翻看塞爾維亞的歷史可以看到,人為構建的種族割裂可造成怎樣的後果⋯⋯

  6. 希望终有一天中国汉人可以向少民道歉

  7. 如果文章只是個人觀點,內容沒有問題。但若是代表媒體觀點,其中便有很多內容相互ef

  8. 「雖然Fermi信奉基督上主,對方則是『回教徒』」
    是否用伊斯蘭教徒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