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中華民國解除全球第二長的戒嚴令(長達38年,僅次於敘利亞戒嚴48年的最高紀錄)。在解嚴之後兩年的1989年,知識分子鄭南榕自焚身亡,成了台灣民主化抗爭中最驚心動魄的一幕。
鄭南榕於尚未解嚴時,創辦著名黨外雜誌《自由時代週刊》,在警備總部的查禁、沒收和新聞局的停刊處分下,總共更換了18次執照,也堅持出版,為台灣民主與獨立鼓呼。解嚴之後,他於1988年在週刊上登出《台灣共和國新憲法草案》,隔年初收到「涉嫌叛亂」傳票。他說「國民黨抓不到我的人,只抓的到我的屍體」,於雜誌社自囚後,點火自焚身亡。鄭南榕的遺孀葉菊蘭當時還是政治素人,從此離開廣告業、踏入政壇。時年9歲的鄭南榕之女鄭竹梅,則以自己的一生,見證了台灣民主化的歷程。
今年是解嚴30週年,也是二二八事件70週年。今年,也是台灣政府第一次將鄭南榕遇難的4月7日,定為「言論自由日」。當年那個在黨外雜誌社長大的小女孩鄭竹梅,如今早過而立之年。她是如何長大的?如何面那個被國民黨政府指控為「叛亂犯」的父親?又如何看待台灣的轉型正義進程?近日,端傳媒專訪鄭竹梅,談談在那個年代,身為「叛亂犯」女兒的故事。
以下為經過整理的鄭竹梅口述摘要:
解嚴那年我7歲,我的爸爸鄭南榕在1986年被控「違反選罷法」遭收押,未審入獄服刑8個月,於1987年出獄。
某天開始,爸爸突然不回家了。小朋友並不清楚具體原因,那時只覺得爸爸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旅行。媽媽曾經帶我去看守所看爸爸,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和爸爸說話要隔著一面玻璃?為什麼要被帶到小房間去跟爸爸說話?
爸爸曾在1986年發起「519綠色行動」,抗議國民黨戒嚴37年,要求立即解嚴;1987年,他也籌組「二二八和平日促進會」,要求政府道歉賠償、公佈真相。
那兩年間,我剛上小學。某天開始,爸爸突然不回家了。小朋友並不清楚具體原因,那時只覺得爸爸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旅行。媽媽曾經帶我去看守所看爸爸,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和爸爸說話要隔著一面玻璃?為什麼要被帶到小房間去跟爸爸說話?不記得媽媽是怎麼解釋的,只記得她跟我說,爸爸沒有做壞事。
爸爸在獄中會寫信給我。從小,我的數學就不好,爸爸會從獄中寫信,教我怎麼算數學。鄭南榕基金會還有展出當時爸爸寫給我的信,信中他很關心的我學習,說他很愛我,還說要買禮物給我。
報禁解除前,她在總編輯室裏的童年
我媽是職業婦女,爸爸於1984年,那個還沒解嚴的年代,就創辦目標「爭取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的《自由時代週刊》,那幾年他在雜誌社上班,工作時間比較彈性。我上幼稚園的時候,爸爸還沒入獄,我的同學都是媽媽接送,如果受傷、受委屈就哭著找媽媽;我則是由父親接送,不管發生任何事,第一時間就要找爸爸。
爸爸對家人很寵愛,不需要逢年過節,我常收到他送的書和娃娃。在他入獄之前,我們父女去逛街,那時的我剛識字,爸爸就在芝麻百貨(編按:中興百貨公司前身,現已停業)給我訂了一整套《漢聲小百科》。
小學的時候,我讀過教科書上的三七五減租。爸爸看到就跟我說:「不管是課本上寫的,或書上寫的,妳要自己判斷(真偽)。」他會對小學生講這種話,態度很嚴肅。但他也會帶我去打電動、租漫畫。那時,小叮噹還不叫哆拉A夢;他定期去書報攤買最新一期的小叮噹,陪我坐在沙發上讀故事。
我的童年有很長一段記憶,是在那個雜誌社裏的。沒有電腦的年代,稿件通常要拿去外面的打字行印刷,後來爸爸和同事們覺得有風險,就在辦公室設一個打字部,打字小姐直接把記者的手稿打成鉛字。攝影記者也直接在社內的暗房沖底片,不假外人之手。
我常在那間資料室玩,那兒放的,大多是《自由時代週刊》雜誌社出版的叢書,我記得有《張學良傳》之類的。我常翻閱,但當時怎麼看得懂?自己一個人在那邊翻書,記者叔叔、阿姨就常跑來找我玩,或是應該這樣說,我常被他們玩。
有一段時間我的注音學得很差,就是因為這些叔叔、阿姨愛鬧我。跟我玩的時候,他們喜歡搞混我,故意把ㄅㄆㄇㄈ亂排。爸爸知道了,也不會多說什麼。
爸爸很有幽默感,教育的方式很開明,我的牛奶糖不分他吃,他會說我小氣。我若是捉弄他,或是別人捉弄我,他都不會生氣。
例如,他太愛抽菸了,編輯台上的大煙灰缸永遠都是滿的。為了警告他,我去買菸炮,偷偷溜進總編輯室,把菸炮塞到他的菸內,爸爸點燃菸,就被「砰」的爆炸聲和火花嚇到。他覺得很好玩,跟我要了一些菸砲,塞在其他記者的菸盒裏。有次他特別打電話回家,跟我分享他的惡作劇。爸爸在話筒另一端說:「竹梅妳聽……,」沒過幾秒,旁邊就傳出炮聲和記者的尖叫,他就哈哈大笑。
1988年底,爸爸主持的《自由時代週刊》刊登「台灣共和國憲法草案」;隔年初,他即因此收到高檢處「涉嫌叛亂」的傳票。為了堅持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爸爸自囚於雜誌社內,再也不外出。
我還是常在雜誌社玩,記者們還是進進出出,只是,雜誌社變得有點緊張。那時我認得的字很多了,有次收到傳真來的標語,上面寫著大大五個字:「台獨就是毒」。我隱隱約約知道,氣氛有些不一樣。
爸爸自囚後又不回家了,那我們就去陪他。那時,他的辦公室有沙發床、行軍床,媽媽和我會去陪爸爸,夜裏,一家三口就睡在雜誌社。那年春節,爺爺、奶奶、叔叔還有好多人,都聚集在雜誌社圍爐。小學三年級的我,並沒有想過,那是最後一次和爸爸圍爐。
1989年4月7日,爸爸自囚的第71天,國民黨政府派大批警力到雜誌社,打算強行拘提爸爸。那天早上,他像是平常一樣叫醒我,我記得我還賴了一下床,後來由雜誌社的會計阿姨把我接走。然後他在總編輯室點火自焚。
當天我被帶到一個派出所,完全不知道外面發生什麼事。爸爸的死訊是叔叔告訴我的。小孩子其實有點難理解,所謂「永遠離去」是怎麼回事。我的感覺是,爸爸又去了一個更遠的地方旅行。
自焚事件後,台大學生發起靜坐,我披著白布加入了。我記得有人突然靠近,對我潑了不知名的液體,我沒有受傷,下一秒,我立刻被大姊姊們帶進去台大玩。
爸爸過世後,我畫了一張圖送給爸爸,祝爸爸在天國平安,還規定他在天國,不能吃太多糖果、不能抽太多菸。我也寫了一首詩送給爸爸:「爸爸像太陽一樣,如果太陽不見了,我會哭,我會叫;但還是叫不回太陽。」這張圖和這首詩,現在還放在鄭南榕基金會。
如果你到訪過基金會,你會發現當時起爆炸起火點的總編輯室還被保存著。那是九歲的我跟媽媽討論時,我建議的。我跟媽媽說:「我想要這裏被保留下來。」最近我也在想,為何一個九歲小孩會建議保留被燒得焦黑的原址呢?我想,應該是我很直覺的,希望有一個地方不要改變—讓我在這個地方想念他。
有些人會擔心我的成長,比起其他政治犯子女,我已經很幸運了。可能是因為媽媽有和老師溝通過,也可能是我成長時代的氛圍與戒嚴時期不同了,長大的過程中,我不記得曾經因為家裏的事情被歧視。相反的,我一直受到特別的保護和照顧。曾經有老師請小朋友寫信給我,我也曾收到陌生人會寫信給我,替我打氣。
成年之後,認識新朋友時,我不會特別去說我家發生過的事。但某一個時間點,身邊的人會知道,啊,妳就是鄭南榕的女兒。
很長一段時間,家裏不談爸爸。直到他過世了十年左右,媽媽才跟我說:「爸爸其實把我們放棄了,他為了他的理想,把我們放棄了。但我希望,我們要共同原諒爸爸。」
長達很多年,我都會到這兒來跟他說話。我會帶著兩個銅板來擲筊,問他今天過得好不好?答案是一正一反居多。
如何面對父親離去,以及自焚事件之於我的意義,每年都有不一樣的變化。現在,我可以坐在這邊跟你聊鄭南榕,但在國中、高中、大學的時候,我根本無法談。
我就讀台北市立中山國中,念國中的時候,爸爸已經離去好多年了。其實從我的教室往圍牆外看,就能直接看到那間總編輯室,我總覺得,爸爸還在那兒。
爸爸的骨灰在總編輯室放了將近十年,我們才把他移到金寶山靈骨塔。很長一段時間,家裏不談爸爸。直到他過世了十年左右,媽媽才跟我說:「爸爸其實把我們放棄了,他為了他的理想,把我們放棄了。但我希望,我們要共同原諒爸爸。」
那些年,如果有朋友來看他,我們會點一支香菸、沖一杯咖啡在總編輯室。長達很多年,我都會到這兒來跟他說話。我會帶著兩個銅板來擲筊,問他今天過得好不好?答案是一正一反居多。我也夢到過爸爸。但在夢中,他還是在教我數學。
我念高中的時候,參加一個小型社團:台灣人文研究社。有次社團活動是去參觀二二八受難者阮朝日之女阮美姝的插花展,當時阮美姝年紀已經很大了。我一走進展場,就莫名的很有感覺,踏進去就一直哭,一直哭,從頭哭到尾,嚇壞同學們。
後來跟媽媽討論,阮美姝的展覽,是一個政治受難者的女兒,透過作品展現她對父親的思念。我這才知道,原來我對外不談傷心事,但心靈深處,對這樣的議題,還是非常有感覺。有很長的時間,我一直不自知,自己有多傷心。以前我流淚的時候,常常不知道為什麼。但這些年我慢慢整理自己,漸漸發現,現在的流淚,跟以前流淚的意義又不太一樣了。
其實每次要來基金會,我的心情都會很複雜,甚至有點抗拒。爸爸走了將近30年了,我連今天要來基金會接受你們訪問,都還是要重整一下自己的情緒,才能踏進來。
有人問我,會不會怨恨爸爸?對於爸爸的選擇,我不埋怨,也沒有恨。只是,在他過世20週年時,有想過問他:「為什麼做這個決定?」年紀愈大,我愈覺得對媽媽捨不得。爸爸走後,媽媽就是一個人了。爸爸完成了自己想做的事,但是媽媽就永遠失去爸爸的陪伴了。
「加害者,也可能是受害者」
年齡愈長,我愈是覺得,每個人的生命故事都應該被尊重。台灣的狀況,就是1949年以後,很多人被迫丟在一起。這群人的背景差異很大,我們終將學習面對彼此。
受害者和加害者都老去了,我很憂心,有些口述歷史我們再不做,當時的記憶是不是就消失了?
我並不認為父親是死於白色恐怖。我父親的死,是為了爭取言論自由。但在這樣的環境長大,我會主動去了解轉型正義相關議題。我父親於1987年籌組「二二八和平日促進會」,他其實就是在做那個年代的轉型正義活動,呼籲大家記起二二八。
我看到白色恐怖時期的受難者的遭遇,那是比我父親更被壓迫的。我無法代表他們的親屬,我無法想像他們可能經歷父母親在綠島莫名被消失、從小備受歧視、求職就業不順,都是因為政治迫害。可是,白色恐怖的加害者的面貌,至今都沒有被完整呈現出來。
鄭南榕基金會今年出版一本書:《名單之外:你也是受害者之一?》我們發現,以二二八事件來說,受害者名單之外還有名單。我曾在一個探望場合,和長者們聊天,那時意外發現,在場5個長輩之中,有4人的家人曾在二二八事件受難;也曾有一名年過七旬的長者告訴我,他的家屬在二二八事件時失蹤至今,卻無法被列入受害名單,原因是「事發半年才報失蹤」。
今年是二二八事件70週年,我特別有感觸。受害者和加害者都老去了;我很憂心,有些口述歷史我們再不做,當時的記憶是不是就消失了?那我們是不是就不曉得當時發生什麼事情?
所謂真正的「受害者名單」,當然不只被官方認證的受難者。
我們現在如何記憶過去,就決定我們想要一個什麼樣的未來。
前陣子看到文化部長鄭麗君說,推動轉型正義,是要讓加害者走出來。我很同意,也很感動。除了那些被「名單」遺漏的人,我甚至覺得,廣義來說,某些加害人也算是受害人。我的理由是,如果這些黨國機器的執行者,當年是在不自由的情況下,去做了迫害人權的事,那他是不是也受了荼毒?我問過自己,如果我生在那個時代呢?如果我必須沒有選擇的待在那個位置呢?我會怎麼做?
關心政治有很多種方式,我沒有成為政治工作者,但我一直用自己的方式在關注轉型正義。劉曉波過世的新聞,我也有關注,他因言獲罪(編按:劉曉波因發起並起草要求人權民主的《零八憲章》,2009年因「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被判刑11年,)和爸爸的處境也有類似。以今天的標準來看,爸爸只是一個倡議者,當年卻被國家機器控以「叛亂罪」,然後造成了後面的悲劇。
而這個悲劇發生的當下,台灣其實已經解嚴了。這說明了,台灣並不是因為解嚴,一夜之間就變得開放、進步、自由了。政府是被人民推動著開放的。這個必然性,我相信在世界各地都是一樣。
我們現在如何記憶過去,就決定我們想要一個什麼樣的未來。今年,政府訂定爸爸的殉道日、每年4月7日為「言論自由日」。我認為我們還是要警惕,訂定言論自由日,不代表言論自由將來就不會被侵害。這不會是一個終點。我期許,我們對自由的追求,應該要持續前進。
非常好的訪談,謝謝
自殺,任何理由都說不通。
你父親自焚是懦弱的表現!葉菊蘭對你說:「爸爸其實把我們放棄了,他為了他的理想把我們放棄了⋯⋯」只是自我安慰的說法!
大多數的台獨,是日據時代的既得利益者;民進黨所謂的轉型正義,在我看來不過是共產黨式的鬥爭!
為了言論自由而犠牲?或許是,真的嗎?我存疑!
很棒的一篇。我們享有的自由,可不是前人種下的嗎? 文末對自由的期盼,對現階段來說只是個中繼站,終點還在遙遠的那一頭
真心覺得端最近的文章愈來愈棒了,不管是在專業或是在內容的品質掌握上 加油
這篇文章真的很棒,是我看過有關這個議題最讓我感動的幾篇之一,希望端傳媒能繼續做更多同樣品質的報導!
台灣一定要實現國家正常化,
實現國家正常化台灣首先需要面對現實修憲更正領土主權範圍,列明你們的領土主權範圍就是台澎金馬,
什麼鬼秋海棠,神經病嗎?外蒙都民選總統好久了OK?
還是你們有多重口味要和北方悍匪區眉飛色舞做同胞?
其次台灣需要全民皆兵,甚至開放槍枝,我很開心原住民打贏官司抗爭成功可以合法持有獵槍了;
然後最重要的是,
台灣需要出台「戰爭法」,
而且必須清楚寫出來:
台灣一旦遭到敵國入侵,
將向敵國發動無差別化地報復打擊。
和悍匪好聲好氣說道理?
台灣小清新你沒腦殘的話就是有病,
同理,
香港也一樣,
香港人沒有軍隊可以赤手空拳上街屌爆那群在香港發表支聲支氣言論的廢物。
最後,美國軍艦停靠台灣要成功,
不只如此,
台灣現在的處境,需要開放軍事基地日本歐盟軍隊來駐軍。
我觉得端媒体的改变很好,这些深度采访和新闻对于那些对这些历史不熟悉的人是很震撼的,但又因为角度和其他的大众媒体的报道不同,所以给那些熟悉政局和历史的人又有了新的角度去思考全局。
端媒体费心了,谢谢。
端的確是變了,而且變化很大。看得出來現在的你們很想留住年輕一代用戶,然後把文章的量和度更多地轉向讀者佔大多數的台灣。不知道我判斷對了沒有。有時候上來,想看看內地熱聞,想看看政經觀點,像改版以前那樣,時政評論欄目水準非常的好,政治動向把握看你們一家就可以了。現在,期待你們接下來會有更多探索。雖然越來越感覺大陸讀者有點不應該來。
很沉重,在我們這個時代的台灣年輕人,已經視自由為再理所當然吧過的事了。
謝謝端讓我可以一點一點的拼湊,自由的故事
Haha 是我把註冊郵箱弄錯了。謝謝工作人員回覆提醒。搞定了。開心。
发邮件问端就会给你处理的
我要看全文啊⋯⋯⋯⋯快點處理下會籍的問題啊
看哭了+2
请问端编辑在吗,为何参与畅读众筹成功后,还是无法阅读全文呢?
作为一个大陆人,本以为说台湾的议题我不会有感触。原来在争取人类普世价值的路上,抗争是没有国界的......看哭+1
看哭了
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