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2017奧斯卡

專訪《La La Land》導演:強迫症拍出的電影什麼樣?

我不希望這部電影看起來很過時,也不希望這部電影看起來太現代,我們希望它看起來永恆。

特約撰稿人 熊一弛

刊登於 2017-02-22

#奧斯卡#2017奧斯卡

一部《La La Land》(港譯:星聲夢裡人),讓我對電影的愛幾乎重新定位。在一段段致敬經典電影時代的蒙太奇中,作為人類第八大藝術,電影這門老手藝,在 1985 年生人 Damien Chazelle 的手下,重新復活——他是新時代的開山怪。

——訪談者

《La La Land》劇照。
《La La Land》劇照。

初次得知有採訪,還是在一月初。最終收到的採訪邀請,正是那個三年前拍出《Whiplash》(港譯:鼓動真我)如今帶著這部《La La Land》又來教做人的 Damien Chazelle 導演。見到他以前,我設想過這個天才的無數種樣子,甚至設想過他在採訪間跟我發飆,拿鼓棒敲我,拿椅子朝我腦袋上扔過來。

無疑,Damien Chazelle 是個愛拍俗套故事的傢伙,《Whiplash》是,《La La Land》也是。不就是試鏡被拒麼,不就是工作被開麼,不就是一根筋地想當演員麼,不就是認死理地喜歡老派爵士麼,然後這兩個人就這麼遇見了,相愛了。天啊,就這麼一個故事,居然不是韓劇,居然平了《Titanic》的記錄,拿下了第 89 屆奧斯卡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男主、最佳女主在內的 14 項提名。

採訪間的 Damien Chazelle 很平靜,他並沒有拿鼓棒敲我,或者亂扔椅子。他真的面如平湖,甚至連發笑都適可而止,但語速極快,信息量大而精准,是哈佛高材生在人們印象裏的典型樣子。和這樣的人交流,容易高潮,也就是現在流行說的 mind-fuck。

這讓我想到《Whiplash》裏的老師在酒吧彈琴的一幕,他也完全不瘋啊,柔情似水地按著琴鍵。至於男主,除了車禍和影片最後一幕的發飆,生活裏也正常得像個性冷淡。我總覺得,這些角色都是 Damien Chazelle 某一面的影子,都是他的「私貨」。

他為《La La Land》撰寫劇本的六年間,有投資人提出把故事背景中的爵士樂換成流行樂,被他拒絕。我問他是否真有此事,他坦率承認,隨後大概說了這麼一番話:

你就是要堅持表達你自己。你首先得相信你自己,相信你要表達的東西,然後你才能打動他人,才能打動錢,才能讓他們加入進來,幫助你,成為你完成瘋癲想法的協助力量。換句話說,你不覺得每個人如果都堅持表達自我,這個世界才更多樣、更紛繁有趣嗎?

以上是我根據導演原話添油加醋的版本,但是在影片後段女主面試唱出的那兩句歌詞裏,我找到了我可以這麼添油加醋的證據:

A bit of madness is key, to give us new colors to see.

偉大的藝術都是相通的,偉大的藝術家也是,喬布斯在他親自配音的那個蘋果廣告中這樣說到:

The ones who are crazy enough to think that they can change the world, are the ones who do.(那些瘋狂到自以為能改變世界的人,就是最終改變了世界的人。)

偏執的理想主義者通常會走向兩種結局,一種是撞到南牆放棄認輸,另一種是撞破南牆,再撞破一面又一面的牆,可是,最終等待他的是深淵還是輝煌,全憑個人天賦,或者說,這個就叫,看命了。

國內影視行業從業人員有一句人人熟知的話,叫「老天爺賞飯吃」,回頭看過來,Damien Chazelle 也好,Damien Chazelle 鏡頭下的任何一個人物也好,他們撞破南牆後,最終並未落入深淵,他們都吃上了老天爺賞的那口飯。

我猜,這是導演本人,對於所有追夢或者追愛路上的瘋子們,以及對於自己,最大限度的善意了吧。

一隻管弦樂隊永遠不會過時

Q:這是您第一次來中國嗎?什麼感覺?

A:這是我第二次來中國。我十五歲的時候來過一次北京,那次跟我爸媽來旅遊。我上次有去過北京、西安、桂林,那次我們幾乎有一整個月的時間,但這次感覺時間很緊張,我沒有太多時間遊覽。這次就是感覺北京更大了,和我印象中相比,更現代化了。

Q:用一句話介紹《La La Land》吧。

A:我覺得這是一部看得很爽的電影,這是一部你走進影院,感受到情感衝擊,然後看完以後對周遭事物感到愉悅的一部電影。

Q:如何描述和兩位主演合作的感受?

A:我們希望這部電影看起來很夢幻,有時候你可以拍很多很酷的鏡頭,通過一些特效和配樂達到夢幻效果。但有時候你需要的只是這兩位演員,他們自帶這種氣場,你需要做的就是在他倆前面架一台攝影機,他倆自然就有化學反應了。

Q:《La La Land》的內核其實很復古,那麼您覺得電影這個藝術形式是否存在「流行輪迴」,就像服裝和音樂一樣?

A:對,我覺得這很有趣。在時尚行業和音樂行業,會有復古風潮,所有東西都在輪迴。所以我覺得有時候去區分過時與流行其實挺傻的,因為變化太快了,所以我們在做這部電影的時候,我們想做一個在五十年之後都不會覺得過時的東西。我們不希望它看起來過時,我們也不希望它看起來很現代,我們希望它看起來永恆,我們希望做一個經久不衰的東西。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沒有加入太多太現代的元素,比如音樂,比如技術,我們不想太迎合當下的口味。我並不是很在乎流行審美,我希望這部電影能經受住時間考驗,能持續上百年。試想一支管弦樂隊,各種弦樂的集團演奏,我堅信這種東西永遠不會過時。

Q:《Whiplash》和《La La Land》都是通過音樂講故事,為什麼這麼鍾情用音樂做載體?

A:我覺得主要因為我從小就學樂器,我之前是鼓手,所以我覺得這主要是個人因素。

Q:夢想大於愛情嗎?

A:不,我覺得愛情是另一種形態的夢想。你可以有藝術夢想,專業夢想或者浪漫的夢想。在這部電影裏,有些夢想實現了,有些沒有。

《La La Land》劇照。
《La La Land》劇照。

美國夢已碎?

Q:《La La Land》是個愛情故事,那為什麼不拍個大團圓式的結局呢?是因為覺得有點老套了嗎?

A:不,我覺得這樣的結尾就是真實生活的樣子。這部電影講的不是遇見真愛廝守終生,它講的是兩個人因為相愛而徹底改變了彼此。無論他們是否永遠在一起,兩個人相遇,相愛,互相改變,互相影響,然後分道揚鑣。但也正是因為他們曾經相愛,然後分開,他們最終才成為了他們期望的樣子。

Q:您在東海岸長大,我們都知道洛杉磯是藝術之城,但難道不是紐約才更是「愛人沒了,只有鐵錚錚的信念和夢想支撐你」的地方嗎?您如何看待洛杉磯和紐約之間的差異?《La La Land》是不是有種主動給洛杉磯貼標籤的感覺?

A:紐約確實有很多愛情故事,尤其在電影裏,但洛杉磯並不是這樣。我們認為洛杉磯是藝術之城,是魅力之城,是浪漫之城,但這其實通常不是洛杉磯在電影裏的形象,所以把洛杉磯設置為一個浪漫音樂劇的背景地,讓我覺得更有趣。不同於紐約,洛杉磯是由藝術和電影構成的,這是洛杉磯從一個個小村落,演變成今天這個大城市的根本原因。我覺得這很迷人。洛杉磯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因為電影構建的城市,對我來說,它是一個值得好好研究的瘋狂的大都會。

Q:如果故事發生在紐約,會怎樣?

A:會冷一點吧。他倆應該要穿羽絨服,顏色要更灰暗一點,沒這麼多彩色,然後他們會破產。我很愛紐約,像你剛才提到過的,我在離紐約一個小時車程的一個地方長大,但我還是想拍一部有關洛杉磯的電影。因為我在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我自己就是一個來到洛杉磯的外地人,洛杉磯對我來說就是個魔幻的大都市,我現在依然在探索它。我覺得洛杉磯比紐約更神秘,它並不像紐約那麼直接,它需要你去探索,一點點揭開它的奧秘。

Q:在您看來,美國夢碎了嗎?或者說,《La La Land》代表的精神內核已經過時了?

A:我覺得這部電影確實關於很多已經逝去的東西,或者說正在逝去的東西,比如某些電影、某些音樂,比如那些倒閉的電影院。而你說到美國夢,無論它是否真的存在,我覺得或許它現在真的處境艱難,就像美國現在的處境也不大好一樣。所以這大概就是為什麼,我希望這部電影能傳達一種希望,傳達一種夢想。不管是美國夢還是什麼夢,我希望這是一種我們能共享的東西,任何地方都可以去實現你的夢想永遠不晚。即使它看起來好像無法實現,即使你感覺全世界都在阻止你,但你依然要堅持追尋,不要放棄,我想這就是我們現在最需要表達的東西。

Q:您曾經在對 Hollywood reporter 的採訪中提到「我遇到過最好的事就是所有人都對《La La Land》說不」,為什麼這麼說?

A:因為在我最初打算拍這部電影的時候,我覺得我還沒做好準備。我用了六年時間寫出這個故事,我在那段時間學到很多。我覺得在這之前,我不會有現在的資源,不會請來 Ryan Gosling 和 Emma Stone,我大概也不是現在的我,拍出來也不會是現在的樣子。我倒不是說那會兒一定拍不好,我是覺得我真的很幸運,現在的成片就是我夢想拍出的那種電影。

《La La Land》拍攝花絮。
《La La Land》拍攝花絮。

強迫症拍電影

Q:有報道說《La La Land》尋求投資的過程中,有人曾提出條件把爵士樂故事背景換成流行樂,被您拒絕了。

A:是的,之前有一些投資人希望我換種音樂,或者換個結尾。雖然我們很希望拿到錢拍成電影,但我們並不想妥協。

Q:所以您會嘗試別的音樂風格嗎?

A:當然,我想嘗試很多新玩意兒,我想我之後的第一步就是拍一部和音樂完全無關的電影。看看我能拍成什麼樣,等著瞧吧。

Q:很多影迷覺得您的作品散發著強迫症的氣質,對此您如何回應?

A:是啊,我覺得我就是強迫症啊,我想這點很容易從我的電影裏看出來。我覺得另一點是,我電影裏的人物或多或少都有點瘋魔,但我覺得你必須得瘋魔一點兒,尤其是現在。

Q:John Legend 是如何加入到這部影片中的?

A:我希望有一個真正的音樂人來扮演那個角色,John Legend 是我的第一人選。我們認識之前就見過一次,我並不知道他會不會答應出演。我覺得很幸運,他在看完劇本以後就答應我了。

《La La Land》劇照。
《La La Land》劇照。

Q:您個人最喜歡哪部電影?

A:是一部法國電影,叫《Les Parapluies De Cherbourg》(港譯:秋水伊人)。那是一部 60 年代的電影,導演是 Jacques Demy(港譯:積葵·丹美),它大概比任何其他電影對我的意義都更大。

Q:推薦幾部最近看過的電影吧。

A:最近啊…最近其實我在看其他幾部今年提名奧斯卡的電影,大概都是去年末才在美國上映的,能和他們為伍,我感到很榮幸。比如《Moonlight》(港譯:月亮喜歡藍)、《Manchester by the Sea》(港譯:情繫海邊之城)、《Arrival》(港譯:天降異煞),我覺得今年有很多非常棒的作品,我實在是覺得很榮幸。

Q:有沒有什麼給年輕一代或者同齡人的建議?

A:我覺得就是《La La Land》想表達的吧,就是義無反顧地去追逐你的夢想,你要表達你個人想表達的東西,堅持去表達自我。我曾經試著去猜觀眾想要什麼,但我後來發現唯一的訣竅就是屏蔽外界的干擾,就是去做你自己最想看到的東西,真正對你有意義的東西。

熊一弛:主持人,製作人,現居北京,供職於樂視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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