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旺角騷亂

旺角事件一年後,他拒絕迷信香港有救世主

不到一年,武力抗爭由抬頭走到沉寂;參與者由滿懷盼望,到不再相信「神」。他們走過了一條怎樣的路?

端傳媒記者 鄧子盈、許創彥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17-01-27

#香港#旺角騷亂

旺角騷亂參與者阿文。
旺角騷亂參與者阿文。

1月19日,阿文再次來到旺角洗衣街花園外,一年了,他依舊無法忘記當日這個「戰場」。

去年年初二(2月9日)凌晨,大批示威者在旺角聚集,與警方爆發嚴重衝突,及後有交通警鳴槍,參與者扔磚頭、焚燒垃圾等還擊,爆發騷亂,多名示威者和警員受傷。

香港爭取民主的路上,不可再去找一個神。

阿文

22歲的阿文,現正在大學修讀藝術課程,他自小愛抱不平,從不願意屈服於權威下。

這個「旺角黑夜」中,他幫忙運磚頭。在勢孤力弱的情勢下,他當時仍然樂觀,滿心以為只要捱得過通宵,清晨將會有越來越多市民增援。

「不過天亮後,希望沒有了。」阿文憶述道。

一年過去,物換星移,阿文最大的領悟是 ——「香港爭取民主的路上,不可再去找一個神。」

造神

2016年2月9日大年初二凌晨,旺角爆發騷亂,有示威者焚燒雜物。
2016年2月9日大年初二凌晨,旺角爆發騷亂,有示威者焚燒雜物。

騷亂翌日,政府定性事件為「暴動」、直斥參與者為「暴徒」,警方事後拘捕多人,其中35人被控以暴動、縱火或襲警等罪名,社會籠罩在一片肅殺氣氛中。

想起當晚,阿文仍歷歷在目:破曉後,旺角街上人影疏落,走的走,被捕的也被捕了,只剩下一百多個示威者,聚集在洗衣街公園一起歇息。

就在此時,一隊俗稱「速龍小隊」的警方戰術小隊冷不防從街角衝出來。狼狽不已的阿文和朋友見狀,拔腿就跑,沿着豉油街直奔染布房街,但「速龍小隊」窮追不捨,雙方距離不夠三米,阿文一名同伴絆倒,分秒間直接被抓走。阿文放了命跑,跑了六百米才擺脫「速龍」,免於被捕。

警方出動「速龍小隊」,拘捕旺角騷亂的參與者。
警方出動「速龍小隊」,拘捕旺角騷亂的參與者。

一年過去,當晚許多片段,在阿文的記憶中變得支離破碎;在零碎片段中,最深刻的卻是示威者一雙雙不願服輸的眼眸——他們在那一刻給了他希望和力量,相信武力抗爭或許是一條新出路。

「現場很雄心壯志。我看到他們眼裏有火,為了打贏這場仗,豁出了一切。」

這種倔強的感覺,他在以往的社運一直尋覓不到。

阿文自小住在廟街,在這個他口中「龍蛇混集」的地方打滾,讓他認識到社區藝術團體「活化廳」,種下了他認識社會運動的根。

升上大學後,阿文一頭栽進社運,成為了常客。雨傘運動無疾而終後,他逐漸覺得香港社運太過溫和退讓:「面對清場,為什麼示威者只寫一句『we will be back』,然後就把佔領區拱手相讓?」

我看到他們眼裏有火,為了打贏這場仗,豁出了一切。

阿文

「但旺角那晚不同,那刻我真的覺得,原來有那麼多人為香港而死。」說到這裏,阿文情緒高昂,甚至誇張地形容,群眾當時背水一戰的鬥志,「隨時可組織革命軍」。

武力抗爭的理論,在騷亂後一個月的新界東補選進而俘虜了阿文的心。候選人之一、有參與旺角騷亂的本土民主前線梁天琦,在年初二被捕後聲名鵲起。及後的電視辯論,他展現辯才,為武力抗爭護航,得到輿論廣泛關注。

阿文不諱言:「許多一向傾向支持泛民的,包括我,當時都覺得,議會需要一個為大家衝鋒陷陣的人物。」

結果,高舉「抗爭無底線」和「本土」旗幟的梁天琦,在2月28日前的補選平地一聲雷,奪下66524張選票。即便落敗,梁天琦拿到15%的支持率,鼓舞了本土派,令他們深信自己將在9月立法會選舉取下議席,跟建制、泛民「三分天下」。

梁天琦成為了本土派的新圖騰,阿文當時亦引頸以待,對他們寄予厚望。

旺角騷亂時,示威者與警員爆發衝突。
旺角騷亂時,示威者與警員爆發衝突。

隕落

但旺角騷亂過了還不夠9個月,阿文眼前的一切,不再一樣了。

11月6日,人大就宣誓風波釋法前的晚上,阿文再次戴上口罩,走到中聯辦門外抗議。

本土派當日在網上呼籲群眾上街,惟現場人數不多,而阿文發現,本土派代表人物梁天琦也沒有參與是次行動。現場示威者聚集在中聯辦門外,跟警方爭持不下,雙方偶爾爆發零碎衝突,場面膠著。

「大家都不知道下一步部署,也不知道留在現場應該做什麼。」阿文說這句話時,無奈的感覺依然揮之不去。

真正的領導,不應該只在激昂的時候,才出來說話;低谷的時候,又去了哪?

阿文

而那刻的本土派,氣勢其實已跌至低谷。

為了遏止年初崛起的本土思潮,9月立法會選舉前夕,選舉管理委員會指梁天琦「支持港獨」,突然褫奪其參選資格。

梁天琦繼而推舉青年新政梁頌恆代為參選,雖然梁頌恆和另一組織成員游蕙禎最後當選,但在10月12日的宣誓就職儀式裏,兩人被指未有真誠宣誓,被裁定誓詞無效,更觸發全國人大常委會在11月7日就宣誓形式釋法,兩人最終失去議席。

儘管阿文不認同二人行為,可是怎樣也容忍不到人大釋法,認為這「破壞香港司法」。當時阿文怒不可遏,站在中聯辦外的電車路上,打算和抗爭者再來一次「革命」。

可是,相比起旺角騷亂時不怕死的態度,這次的參與者顯得退縮,為免背上刑責,他們不敢再在前線與警察衝鋒陷陣,只在後方扔擲雜物。

「現場的消息也很混亂,有說示威者掘起磚頭,但又沒人發起任何行動。我和朋友一路徘徊在中聯辦門外,不想輕率離去,但也群龍無首。」

曾經感動自己的眼眸不見了,在前線領導抗爭的領袖又失去影蹤,阿文大惑不解:「真正的領導,不應該只在激昂的時候,才出來說話;低谷的時候,又去了哪?」

最後警方的「速龍小隊」不消兩小時,便成功清場,示威者在黑夜中落荒而逃。

那晚回家後,他憤怒地在網上斥責大家,在大是大非面前竟然屈服於恐懼下。

打破迷信,相信自己

2016年11月6日,本土派發起在中聯辦外示威,抗議人大就宣誓風波釋法。
2016年11月6日,本土派發起在中聯辦外示威,抗議人大就宣誓風波釋法。

「中了這麼多次伏,還出去送死呀?」

面對阿文在網上的苛責,有朋友發給他這樣一條訊息反駁。

看到訊息後,一度怒火中燒的阿文冷靜了下來。沉澱過後,他漸漸意識到,自己在抗議人大釋法的示威裏,對政治領袖批評那麼嚴厲,只因為自己「一直在尋找一個神」。

「多年來,香港的民主運動都在神化一堆人。由八九開始,香港人總想推舉一些『救世主』,膜拜他們,希望他們去救香港,去救大家。我也曾經有這種感覺。」

「支聯會、民主派、『長毛』、黃之鋒到梁天琦,回頭看,我們不可以再抱持這種態度。」

我們都不能太神化一個人,不應相信領導,而應該相信自己。

阿文

最後,「救世主」都未能達到群眾期望,被唾罵、批評。現在歷史在梁天琦身上重演一遍,但阿文說:「獨派四分五裂,一個領袖都沒有做什麼回應,我的確挺失望。然而,我又罵不下他,他都是一個普通人,已經帶著群眾衝過、背上刑責,他畢竟不是『神』。」

不再相信「神」,阿文始終相信個人的力量,足以改變社會。

阿文在單親家庭成長,與媽媽二人相依為命,沒擁有過什麽向上爬的機會,也就只好「往下跑」:「我和媽媽有點像走難,搬勻整條廟街,但家裏常常只有自己一個,我就只好落街玩。那時常會走過一些三教九流的地方,雖然品流複雜,但很具人情味。」

阿文憶起,有時自己沒飯吃,鄰居就會伸出援手,而這僅僅因為大家都住在同一條街:「這種人性,現在回想,其實可以改變世界一些陰暗面。」

現在,儘管他已經搬離廟街,不過昔日這點「情」,讓他相信在社區深耕細作,加深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才是改變世界的起步。

「我們都不能太神化一個人,不應相信領導,而應該相信自己。」

「香港人大概還是懶吧,想賺錢,很少會相信自己的力量足以改變世界。」阿文想了一想再說。

(更正說明:報導原文指出的「本土派當日在網上呼籲群眾上街,惟現場人數不多,有份呼籲的梁天琦更不見蹤影」內容包含有事實錯誤,後經查證和梁天琦本人澄清,梁天琦當日(2016年11月6日)並沒有呼籲當天的反釋法行動,特此更正如下:「本土派當日在網上呼籲群眾上街,惟現場人數不多,而阿文發現,本土派代表人物梁天琦也沒有參與是次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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