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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rival》:時間一到,我們就會經歷悲傷

當你知道何年何月何日是你人生中最悲傷一天,你還如何去安身立命?未來已經存在,只是還沒有到我們的份去經歷……

特約撰稿人 Mr. Pizza

刊登於 2017-01-25

#奧斯卡#2017奧斯卡#電影

世界上總有一類創作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類創作永遠值得我們尊重。於我來說,《Arrival》就是這一類電影。

大概一年多前,在深圳少年宮隨意買下了一本叫《你一生的故事》(Stories of Your Life and Others)的短篇小說集,作者姜峯楠(Ted Chiang),還記得在回香港的火車上就讀完了第一個同名故事,三十多頁,講述了一個女語意學家學習跟天外來客溝通的故事。回到香港有網絡,我立即傳了一個短訊給一位科幻小說迷朋友,這位朋友常垢病我分不清「軟科幻」和「硬科幻」,及堅持倪匡寫的並不是科幻小說,因為沒有嚴謹的科學基礎成份,雖然這一點我沒所謂,我認為小說是好看的就行了。

短訊中,我告訴他,《你一生的故事》大概是他能夠認同的真正有科學基礎的科幻小說,也是我這年讀過最好看的短篇故事。他問:「有沒有之一?」我答:「其實天下之大,又何止南北,一味求全……反正你快看就對了。」而當時我並不知道,這部小說已被荷里活改編,快完成後製了。

如果前年的《星際啟示錄》(Interstellar)是一部理科生才會懂的科幻片,《天煞》是一部文科生才會懂的科幻片。當你知道未來,你還能如何做人?

說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因為原著並不是一個有典型起承轉合套路的故事,也許是姜峯楠的本意,故事就一兩個語言學的思考問題而無限發大,樂此不疲地深掘下去。故事關於女語意學家學習翻譯外星人的語言,三十多頁中就有整整二十幾頁是巨細無遺地陳述,翻譯工作是如何進行,箇中的語意邏輯和單字是如何獲得,又當人類面對徹然未知的物種的時候,雙方接觸的第一步,到底會如何進行。過程中我彷彿親身進入了一所大學裏的語言系實驗室,從旁觀察著他們一步一步的研究工作——試問這麼一個學術又平實的過程,如何改編成一部荷里活大片呢?

荷里活卻做了,還要超額完成。我不會說這是一部大眾喜愛的作品,因為原著的屬性已侷限了它一定是小眾,然而我最佩服的地方,是電影的主創團隊並沒有刻意加入更多的荷里活典型公式,如男女主角出現第三者的灑狗血,或外星人發狂屠殺人類的壓力線、或政府高層局中有局的陰謀論。不,沒,不必要。無論是電影的劇情設計,調子,氣氛,甚是美術方向,都跟原著一脈相承,主創團隊似乎有極大的願望要給原著一個高還完度。要知道這不是一部獨立電影,而是整個企業把一年甚至幾年的生意策略都壓在一部電影上的商業決定,我會覺得主創團隊能夠說服電影公司高層去冒這個險,以至出來時是一定會有觀眾大罵:「啲外星人行行企企,又無打交又無死人,勁悶囉,都唔知做乜!」(那些外星人走走站站,又不打架又不死人,超級悶,都不知道做什麼),這足以叫人尊重。

導演丹尼斯維爾諾夫(Denis Villeneuve)今年還有一部《銀翼殺手2049》(Blade Runner2049),神作落在他手起初還有一點懷疑,《天煞》的成功無疑是一枝最有效的強心針。

《Arrival》

片名:《Arrival》(天煞異降,異星入境)
發行:Sony Pictures
發行時間:2017年1月(香港)

「數學是宇宙的共通語言。」這大概是每一部外星人片中也會出現的對白。無論是《超時空接觸》(Contact)、《第三類接觸》(Close Encounters of the Third Kind)、甚至劉慈欣的《三體》,穿著白袍的科學家們,彷彿唸著小學程度的質數排序,或從一片樹葉也能參透到的斐波那契數列,就能跟來自幾億光年外的高智慧文明溝通,Let Math Do the Talking.《天煞》的想像力更進一步,數學不錯是宇宙通用的基本法則,我們所知的物理基礎,放在宇宙的每一個角落也是統一合適。

無論是電影的劇情設計,調子,氣氛,甚是美術方向,都跟原著一脈相承,主創團隊似乎有極大的願望要給原著一個高還完度。要知道這不是一部獨立電影,而是整個企業把一年甚至幾年的生意策略都壓在一部電影上的商業決定。

然而,如果我們某天真收到了來自外太空的一串無線電,恆久又永不休止地重複著下一期六合彩的攪珠結果,我們極其量能證實的是,那是一種有意識的智慧信號,太空某處真存在著外星人,以及,我下期一定中六合彩了——問題是,如若這群外星人更進一步,坐飛船來到地球了,我們該如何跟「它們」溝通呢?我們要了解對方的目的、文化性別、名字之前,至少先要學懂對方的語言吧?就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除了帶來西方社會的禮物作交換,也至少限度,需要一個翻譯來跟對方溝通。

如果前年的《星際啟示錄》(Interstellar)是一部理科生才會懂的科幻片,《天煞》是一部文科生才會懂的科幻片。女主角因為學懂了那幾隻猶如八爪魚般的外星人語言,引證了語言學上「薩丕爾沃爾夫假說」——人類會因為語言影響思考方式,比如說我們學英式英語,我們的思想和邏輯關係也會變得愈來愈英式,詮釋世界的角度,也會隨之而改變。高概念的想法,操作起來卻十分困難,電影的改編缺點在這一處表露無遺,劇本只透過女主角的幾句說話,就說了:「啊,原來外星人的思考方式跟地球人不同,他們的思想沒有因果,而是環狀。」這句說話的真正意思,作為地球人的我們卻感到吃力非常。

「沒有因果」到底是甚麼一個概念?比如說,「我播下種子了,花兒日後開了」,這是一個最正常的因果陳述。如果我說外星人沒有因果,「它們」看到「播種」和「開花」是同時進行,這可以用什麼方法去理解?作為原著黨的我,步出戲院後又再讀了一遍小說,嘗試以我所理解的方法來拾一下牙慧:人類的語言是線性的,我們是說完一個字,才到另一個字,比如說這一篇文章,在「因為」之後我會寫「所以」,先有第一個字,我才會想到第二個字,箇中的思想因果是明顯的,所以在我開始寫文章之前,是不可能得知文章的每一個字,到底確實會是什麼、有多少字、佔多少頁紙,因為很廢話地,我根本還沒有寫嘛。

但是外星人不一樣,「它們」在下筆前,甚或在電光風石萌生要寫文章的那一瞬間,「它們」就已經自動生成了整篇文章的所有文字(每一個爬格子的人聽到這大概都滿流口水了),以至「它們」一下筆,就能夠把幾頁紙同一時間填滿,同一時間地,滿足到「因」和「果」。情況有點像我們走進一家美術館看見一幅名畫,我們腦袋中理解畫作的過程,也是在一秒內進行,我們大概不會有「因果」,不會先看到左上角的一點筆觸,所以才留意到右下角的另一片色塊。不,細節可以之後才一步一步地建立,然而對這幅圖畫的大體印象,我們是一瞬間內,同時地,沒有前因後果地看見的。接著請用這個思考方式去幻想電影中的外星人,「它們」看我們的世界,以及整個世界的萬事萬物,就是以這種「看畫布」的方式進行——它們看到過去,也看見未來,那是一種沒有因為所以,清晰看見了整個時間洪流的奇異狀態。

說回「薩丕爾沃爾夫假說」,電影中,女主角因為漸漸學會了「它們」的語言,連思考方式也轉移了。所以當她還是單身,還沒有找到老公,還沒有結婚生囡的時候,就已經看見了鬼魅般的未來閃入,知道自己終有一天會有一個女兒,女兒終有一天會因為患病而離世。這聽上去就有點韋家輝《大隻佬》中,劉德華看見張柏芝就知道了鬼子殺人的混沌推演般,那超出了凡人邏輯的禪學智慧。真的,如把兩部電影並排,你或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就是劉德華也是八爪角外星人的其中一份子。

《大隻佬》中的劉德華起初是用了一種消極的狀態,還俗回到紅塵,更特意跑到最庸俗的夜總會裏當舞男。《天煞》卻示範了另一種方式,女主角大概要比劉德華還要佛家——知命,所以樂天。

儘管杜琪峯和韋家輝在《大隻佬》中的套路比較「道可道,非常道」,沒有刻意去解釋,也不必要去解釋,而《天煞》採用的是一種更嚴謹,少一點玄,也吃盡奶力去嘗試讓你懂的科學故事。我想指出的卻是,兩部電影的最終焦點,同樣集中在一個人性假設上——當你知道未來的,你還能如何做人?當你知道你的至親會在何年何月何日去世,而你又會在何年何月何日經歷你的人生中最悲傷的一天,你還如何去安身立命?未來已經存在,只是還沒有到我們的份去經歷,時間一到,我們自然會被悲傷洗禮,而重點是,你不能改變和逆轉它,只可以接受。

《大隻佬》中的劉德華起初是用了一種消極的狀態,還俗回到紅塵,更特意跑到最庸俗的夜總會裏當舞男。《天煞》卻示範了另一種方式,女主角大概要比劉德華還要佛家——知命,所以樂天。如果前程是充滿荊棘,那就挺起胸膛去面對,那怕會痛,何況享受沿途每一處風景,在最好的時光,做最好的事情。因為,老土一句說話,人生的最終目的原來就不是重點,途上的起伏,才是你之所以存在的目的。這就是原著《你一生的故事》這名稱的真正意義。

朋友看完電影又有一番偉論,說電影的科學理論不完全正確,因為根據熱力學第二定律,未來是混沌而不可測的,故那群外星人的物種是不可能出現。我沒想那麼多,我只有一個疑問,也可能是番外篇的可行方向:如果是剃了光頭的大隻佬了因(劉德華飾)亂入,站在電影裏那隻太空船的玻璃前,他是否立即可以明白外星人的語言,兩者一眼即能看清彼此的因果關係,笑言不語,把酒當歌,暢談歡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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