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文革第一人」劉文輝之弟劉文忠:我的一生,揹負着哥哥的靈魂在行走(下)

劉文忠在為哥哥寫的書的自序中寫到:他以死來證明『毛政權下有義士』。劉文忠希望,哥哥的思想可以得到平反,哥哥的墓碑將來能樹立在上海文化廣場。
文革50年 大陸 政治

上篇已於2016年12月24日刊出,點擊此處即可閱讀。

一直到兩年之後,日夜牽掛着哥哥安危的劉文忠,才知道哥哥已被槍殺。

被抓之後,劉文忠遭遇了嚴酷的審訊。兩年在獄,他唯一掛念的是哥哥。每天,他翹首看着關重刑犯的監室,期盼能看到哥哥的身影。但最終,只是失望。

1967年3月9日,劉文忠又一次被提審。在審訊室,他看到茶杯被摔碎在地上,桌椅折斷,審訊者惡狠狠地大罵劉文輝。他預感到不祥。回到房中,有經驗的獄友判斷,可能是他們剛剛提審過哥哥,而哥哥的態度顯然是不肯屈服。

一直到很多年之後,劉文忠才證明獄友的判斷是對的。哥哥在1967年3月15日被判處死刑。3月9日那次審訊,很可能是他們給劉文輝的最後機會,而劉文輝堅決不認罪,並和審訊者產生激烈的衝突,最終讓他們下定殺死他的決心。判處死刑之後,劉文輝又被關押了半個月,一直到3月23日,在慶祝上海革委會成立的一片喧囂之中,他被殺害。

「毛極權之下也有義士」

當時,被關押中的劉文忠,對這一切一無所知。一直到兩年後,他被押出去批鬥,在高呼的口號中,聽到了一句:「堅決支持鎮壓反革命分子劉文輝」。他才知道,哥哥死了,他再也見不到哥哥了。他哭得癱倒在地上。

哥哥承攬了所有罪責,劉文忠得以被輕判,管制三年。但之後,他因在監獄裏說過「要為哥哥報仇」以及偷偷辦讀書會等,再次被判刑7年,到1979年,坐了13年牢。

後來,劉文忠才知道,哥哥被槍決那一天,一大早,父親就跪在工人新村門口,廣播裏在喊:「罪大惡極的反革命劉文輝在今日被鎮壓!」對劉家父母的批鬥大會也在當天召開。

下午,送死刑執行通知的人來了,母親交了四角錢的子彈費,就暈死了過去。接下來的一年裏,母親多次差點自殺。可是啊,「那是死都不敢去死的年月!」

彼時,文革尚在初期,公檢法還沒有形成「一條龍」。判決之後,哥哥的遺物照舊例被送到了家裏,包括一床棉被、一雙鞋和一條皮帶。

父母懂得自己的兒子,知道他一定會留下東西來。母親極為小心地拆洗兒子留下的棉被,果然在夾縫裏,找到了兒子的遺書。那是兩張薄薄的16開練習紙,正反面都寫得密密麻麻。前面是墨筆,後面就全是血跡了。

父親保存下了遺書,但日夜不安。兩年後,等家中的老五文龍終於獲准從雲南回上海探親時,父親讓他把信帶回雲南。

隨着文革形勢越來越緊迫,天天有人來劉家查抄。為了保存下哥哥的遺書,劉文龍用家中的電話號碼,再加上ABCD等英文字母,用編碼電報的方式,把遺書上字的排序打散,再抄到《毛澤東選集》的邊上。

等最壞的時候過去,他又一個字一個字地把這封遺書復原了。

這封遺書的內容,最後一句是:「我的死證明:毛政權下有義士。我在毛的紅色恐怖下不做順民,甘做義士!」

「毛作為個歷史人物對中國人民是否有功由歷史評論。但自56、57、58、59年後就轉化到反動方面去了。整個世界在變化,但他竟這樣昏聵、剛愎自用、踞功自傲,自詡為救世主,以致內政、外交竟是亂弱難定,計劃越來越冒險,成為國家的災星。無產階文化大革命正是他強制人民服從、清除戰友政異、玩忽職守、草菅人命。我向世界人民上訴,我是個國際主義者,我反抗毛所謂解放三分之二的謊言野心,反毛的擴張主義;先烈們,我上訴毛貪天下之功為己功,把先烈血換的家業作為實現自己野心的本錢;我向人民上訴,毛的階級鬥爭理論與實踐是反動的,是奴役廣大人民的。我將死而後悔嗎。不!絕不!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從來暴政是要用志士的血軀來摧毀。我的死證明,毛政權下有義士。我在毛的紅色恐怖之下不做順民,甘做義士!」

劉文輝遺書部分內容

只有一支筆的衣冠冢

1978年底,劉文忠還在安徽的白茅嶺農場服刑。 姐姐來看他,說形勢變化了,可以向法院申訴平反。劉文忠立即開始寫東西,為自己和哥哥申訴。四個月後,上海方面叫他回去,告訴他,他可以平反,但哥哥不行。「你哥哥不僅是反文革,還反毛澤東,反共產黨,」法院的人這樣說。

從那以後,劉文忠就和姐姐開始一次次上訪追問。「最終,還是姐姐通過關係,把申訴狀送到了彭真的案頭,」劉文忠說。他認為,一方面,是因為彭真的關注,另外,上面可能考慮到為了消除「文革」在上海的影響,劉文輝一案終於獲得平反。1982年1月6日,上海高級人民法院做出刑事判決,認定劉文輝無罪。此時已經是全國平反冤假錯案的末期了。

拿到一紙薄薄的判決書時,劉文忠放聲大哭。 除了判決書,一家人的哀痛,得到的只有1000元的補償費。還好,堅強的父親和母親,終於熬過來了。這一年,雙目失明的父親 已經80多歲了。

1982年3月,劫後餘生的劉家四代30多口,相聚蘇州,追憶懷念他們的親人。在蘇州光福風景優美的湖邊,親人們為劉文輝建起了一座衣冠冢,此時距離劉文輝被殺已經整整15年了。

冢內無它物,只有劉文輝生前用過的一支開米勒金筆。那是父親當年在銀行工作時別人贈送,又轉贈給兒子的。劉文輝用這支筆,寫下了「駁文革十六條」,好幾本小冊子,還有數百封給弟弟妹妹們的家書。

哥哥當年的「駁文革16條」,如今留下來的是靠劉文忠記憶複述的,原文收在哥哥檔案裏,至今沒有看到。「林昭的錯誤不會再犯了,」中間人傳來話說。

劉文輝再沒有其它的遺物。他的書,一千多冊,多來自舊書店,文革開始就被抄走了。他當年為影響弟妹,給僅小他4歲的四弟,曾寫下500多封家信,大多關於時事和讀書,文革中,弟弟委託朋友保存這些書信,但風聲越來越緊,最終無奈地燒掉了。

劉文輝的生命,很多還沒有展開。劉文忠記得1965年的春節,一家人聚在一起,說哥哥的親事,他只是笑笑的,說現在還顧不上。1967年他被殺害的時候,剛剛30歲,還沒有好好地談過一場戀愛。

劉文輝20多歲的時候,和一位鄰居羅姑娘互相愛慕欣賞。當時「追求上進」的劉家妹妹,認為哥哥不該追求「資產階級小姐」,寫信阻攔。之後,他真的再沒有去找那位羅小姐……50年後,這成為妹妹一生最痛苦的追憶。

常常,劉文忠會胡思亂想:哥哥究竟是怎麼死的?哥哥被殺害的那天,一位堂哥剛好在會場。他回來說,劉文輝昂首挺胸地站着,臉上一點沒有畏懼的表情,似乎在嘶喊什麼,但沒有聲音。劉文忠後來知道,張志新(註:1975年被遼寧省革委會公開審判處死,1979年獲平反)是被割斷了喉管,那哥哥呢……

在監獄裏,劉文忠住過死囚的牢房,和上海著名的指揮家、1968年被殺害的陸洪恩關在一個囚室,目睹了陸洪恩曾遭受過的非人折磨。

他不用去想像,也能知道,哥哥一定受夠了摧殘。哥哥那樣一個人,永遠不可能乞憐,而且,他早就做好了死的決心。

但如今,除了母親肝腸寸段的哭訴,那四角子彈錢,他無從得知哥哥被殺害的任何細節。

近10年來,劉文忠和姐姐一直在尋找,包括當年的看守,以及所有殘存的線索。希望能找到哥哥的資料,完整闡述他的思想,但始終沒有結果。哥哥當年的「駁文革16條」,如今留下來的是靠劉文忠記憶複述的,原文收在哥哥檔案裏,至今沒有看到。「林昭的錯誤不會再犯了,」中間人傳來話說。據說,是因為有關方面吸取了教訓:林昭當年的獄中資料,因公安內部人員泄露,最終公之於眾。劉文輝的檔案資料,至今還不知埋藏在哪個角落。

1966年9月,紅衛兵在北京街頭舉行集會,以傳播毛澤東思想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1966年9月,紅衛兵在北京街頭舉行集會,以傳播毛澤東思想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揹着天上的哥哥一起行走

從2003年讀到《古拉格群島》開始, 劉文忠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講述哥哥的故事,完成哥哥的心願。其中之一就是走遍全世界,考察世界各國的政治制度。

「我哥哥過去和我說,他逃出去的目的,是看看這個世界。他不相信共產黨說的這個世界的樣子。他說過,如果我走不出去,你一定要走出去,」他說。

2007年,當拖着殘疾的腿行走了40多個國家後,劉文忠出了一本書,叫《新海國圖志》。因為,很多年前,哥哥就給他講過,晚清思想家魏源當年寫《海國圖志》,在中國石沉大海,到日本才廣為印刷……那之後,劉文忠一直繼續行走,並於2016年出版了自己行走百國的遊記,起名叫《反思吧,中國》。

和別人不一樣。劉文忠每到一處,最認真觀察的都是這個國家的政治制度。在東歐,他總是讓導遊幫他去尋找當地的紅色恐怖紀念館,也去和當地的年輕人交流。 這些年,他專程去了全世界40多個和社會主義有關的國家,來印證哥哥當年先知先覺的思考。

在維也納,他去了貝多芬的墓地獻花。1968年,在上海的牢房裏,代號為「1144」的上海交響樂團指揮家陸洪恩,曾在臨刑前請劉文忠幫他實現兩個心願。一個是幫他找到兒子,告訴他自己死的真相,另一個是將來有機會走出國門時,幫他在貝多芬的墓前獻一束花。

獻花時,劉文忠想起了陸洪恩最後的一天:音樂家即將步出牢房,哼的是貝多芬譜寫的《莊嚴的彌撒》(Missa Solemnis),之前,他在囚室裏做完了最後的演講,慷慨激昂,充滿一個人的尊嚴……

劉文忠也再次想起哥哥,那高挑的身影,倔強的面龐。想起哥哥說過,如果有機會,將來要在中國辦一份《人人報》,也叫《層層駁》,只講真話……50年過去了,劉文忠慚愧,至今還沒有實現哥哥的這個理想。

「這麼多年,我都是揹負着哥哥的靈魂在走,」劉文忠說。他的一生,不管是死是活,都是和哥哥聯繫在一起的。這麼多年,大陸當局多次找過他,也警告過他,但他不能停止。

「許多血祭文革的烈士臨死都逃不脱對毛抱有的幻想和迷信。而劉文輝是站在歷史的制高點,站在世界發展的大視野角度上,對毛毫無頂禮膜拜的懦弱、媚俗,公開表示與毛鬥爭到底的人。」

2014年,上海文化廣場要被拆除了。那裏是文革中處決政治犯的地方,劉文輝就是在那裏被殺害的。劉文忠趕過去,拍下了一張照片。廣場四圍已經全是高樓大廈,只有一棵小樹孤零零站着。

2016年,那棵小樹早已不見了。夜晚的廣場霓虹閃爍,人流如織,一切平靜得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就如文革發生50年後的今天,關於那一年,少見隻言片語,只有沉默。

但最深的痛,還在人的心上停駐。劉文忠常常會想起哥哥:「活到今天的話,哥哥也該80歲了。」當年19歲的雨弟,如今也已是近七旬的老翁了。

在劉文忠位於上海的書房,電腦的上方,一個雕刻精美的小鏡框裏,是一張劉文輝站立在假山前眺望遠方的照片。那是1964年,在蘇州的拙政園,劉文輝平生唯一一次外出遊玩,是陪妹妹去的。

劉文輝的照片旁邊,是一張小小的聖母像,還有一張胡適先生的小照。「哥哥生前最喜歡胡適。給我講最多的,是胡適說的,大膽地假設,小心地求證,獨立思考。」他用上海話說,哥哥當年就是這樣說的。

一張大信封裏,保留着一些大小不一的紙片。其中一個紙片上,寫着「照你喜歡的明星塑造你的形象。」是劉文輝當年寫給弟弟的。另外,就是在一首諷刺毛的《滿江紅》詞旁,劉文輝的筆記「苟活在淡紅的血色中……」

歷史的罪證不多。除了哥哥的判決書,上面寫着「最高指示」:要使革命進行到底,就要用革命的方法,堅決徹底乾淨全部地消滅一切反動勢力……還有死刑通知書,以及一張發黃的布告。布告上第一個就是「反革命犯劉文輝」。據說在1967年殺害劉文輝的那個3月,這份布告被印了20多萬份,貼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

早在1980年代,紀實文學作家葉永烈曾專門來他家採訪。彼時,已看到很多歷史檔案的葉永烈就告訴劉文忠:從資料看,劉文輝在1966年9月就被抓,到1967年被殺害,判決書上列出的內容,遠遠超出張志新、遇羅克(註:1966年下半年寫下了著名的《出身論》,1970年3月5日在北京被宣判死刑並處決。)他們的言論,被稱為「反文革第一人」當之無愧。

2009年,劉文忠接受研究文革歷史的朋友建議,開始專門為哥哥寫一本書。2011年,《反文革第一人及其同案犯》一書出版,「至今還沒有人不同意這個說法,」劉文忠說。

在自序中,劉文忠寫到:「許多血祭文革的烈士臨死都逃不脱對毛抱有的幻想和迷信。而劉文輝是站在歷史的制高點,站在世界發展的大視野角度上,對毛毫無頂禮膜拜的懦弱、媚俗,公開表示與毛鬥爭到底的人。他以死來證明『毛政權下有義士』,在毛的紅色恐怖下,不做順民,甘做義士」。

劉文忠說:「我遺憾的是,到今天,哥哥的思想都沒有被真正平反。如果說我的心願,那就是希望哥哥的墓碑,將來能樹立在上海文化廣場。」

「哥哥,我們希望你的靈魂重歸出生之地,返回你血染的土地。」

本文主要參考資料:《反文革第一人及其同案犯》,作者劉文忠

上篇已於2016年12月24日刊出,點擊此處即可閱讀。

讀者評論 3

會員專屬評論功能升級中,稍後上線。加入會員可閱讀全站內容,享受更多會員福利。
  1. 其實人類永遠都是向下走,當年的瘋狂,同浪漫冇人願意清醒,只得少數人清醒並理性地思考。到現在一句人權,同婚就將社會及未來破壞,冇人願思考滲至傳媒都加入列序在瘋狂的坐席中。
    歷史本是最好的教材,但後現代主義中,歷史就變成資料墓地,久席在泥土裡了。既悲傷又無尊嚴~

  2. 先知先觉的思考者,大无畏的思想家!

  3. 思想界的失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