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

在日本,藝術祭是拯救鄉郊老化的靈藥?

日本的很多藝術祭離開大都市,深入交通不便,人口稀少的小島或郊區,彼此交換着情感與牽繫。

刊登於 2016-11-01

瀬戶內海藝術祭、名為犬島時間的藝術活動,使犬島的訪客多了,島上也增加了數家藝廊,卻沒法改善島上人口老化問題,現時犬島上只住了54人。
瀬戶內海藝術祭、名為犬島時間的藝術活動,使犬島的訪客多了,島上也增加了數家藝廊,卻沒法改善島上人口老化問題,現時犬島上只住了54人。

2008年,我首次坐上自香川縣高松港出發的客船,往日漸被世界注目的直島去。在客船的甲板上,看着遠處三角形的大槌島,不禁想,要不是因為地中美術館,不是因為草間彌生的面海的大南瓜,不是因為散落在島上各處的藝術品,我會否用盡海陸空的交通工具,探訪這個小島呢?

日本最近吹起了藝術祭風潮。根據美國藝術行政機構 Biennial Foundation 的紀錄,日本全國現時合共有十個大型的雙年展/三年展,這小小島國的紀錄,居然跟大美國的一樣。再加上未被 Biennial Foundation 紀錄的,現時於日本仍定期舉辦的大大小小國際性藝術祭,竟有逾20個之多。

這些藝術祭的目的,不只在於展示來自世界各地的現代藝術品或提升地區的文化氣息,更重要的是吸引人們到訪,邀請來訪者沿着藝術畫出的路向,穿梭在林間與田野之中,聽着風吹與鳥鳴,聞着花香草香,享受着以當地物產造的美食,以眼睛耳朵鼻子與舌頭,感受當地的風土與魅力。

大部分國家的藝術祭,都選址於大城市中,而日本卻有不少是在交通不便,人口稀少的小島或鄉郊地區舉行,像千葉縣市原市舉行的中房總國際藝術祭、大分縣的國東半島藝術祭,還有最著名的瀬戶內藝術祭等。這些藝術祭的目的,不只在於展示來自世界各地的現代藝術品或提升地區的文化氣息,更重要的是吸引人們到訪,邀請來訪者沿着藝術畫出的路向,穿梭在林間與田野之中,聽着風吹與鳥鳴,聞着花香草香,享受着以當地物產造的美食,以眼睛耳朵鼻子與舌頭,感受當地的風土與魅力。外來人被自然環境與藝術撫慰,而他們的笑容,會令在地人對腳下的土地感到驕傲。這些藝術祭,以藝術之名,振興日漸衰老的城鄉。

為城鄉注氧

犬島精鍊所是當地老人們年幼時常去遊玩的地方,但因為日久失修,好些地方有倒塌的危機。福武財團後來將之維修保育,並轉化為犬島精鍊所美術館。
犬島精鍊所是當地老人們年幼時常去遊玩的地方,但因為日久失修,好些地方有倒塌的危機。福武財團後來將之維修保育,並轉化為犬島精鍊所美術館。

於新潟縣興辦的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ECHIGO-TSUMARI ART FIELD),被視為藝術祭之中旨在振興地方的先行者。越後妻有是指十日町及津南町一帶的農村山區,面積比東京23區加起來還要廣闊,山區內有美麗的梯田與農地,景色優美卻甚為冷清。因為年輕一代為謀生紛紛往城市移居,村落裏就只剩下年老長者,很多房屋被丟空,原本足以自給自足的農田,好些也因為缺乏打理而荒廢了。這片受自然惠澤的土地,該能給予為生活疲於奔命的人們喘息的機會,而到來的人們,也該能為村內帶來生氣。怎樣才能令他們彼此互惠呢?更重要的是,怎樣才能喚回已然離鄉的年青人?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便是在這背景下,於2000年誕生的。

負責策劃大地藝術祭的 Kitagawa Fram 於1982年在代官山創立了著名的 Art Front Gallery,並開始活躍於現代藝術圈子。他發現不少經營藝術的人,不管是藝術家或是藝術行政人員,都甚少面向一般民眾,他深切地感受到在如此的環境之下,無法孕育出有趣的藝術,相反地,他對「擁抱着文明、自然與人類而生的藝術」的力量深信不疑,並堅信這種力量足以連結着人們與土地,為地區注入新的能量。

瀬戶內藝術祭的原點是當地的風貎、建築、飲食與生活,在藝術祭之中,看藝術也看風景,與當地人文環境建立感情,而這正正是藝術祭在完結後,力量仍然維持下去,吸引人們一訪再訪的原因。

Kitagawa Fram 在策劃大地藝術祭以至後來2010年首辦的瀬戶內藝術祭時,都極為重視民間的參與,住民與到來的藝術家一起創作,另外,展出的地點也不獨是美術館或任何公共場所,而是當地人擁有的土地或民家。另外,負責給予參觀者指引的,有不少都是上了年紀的居民。我便在放置宮島達男作品「Sea of Time’98」的角屋裏,遇見了負責看顧着作品的菊池婆婆。她綻開了大大的笑容,告訴我她今年已85歲,住在直島,每星期來角屋兩天,跟世界各地的人交談,即使來訪者金髮綠眼,他們雞同鴨講,仍樂乎乎。至於對在大地妻有居住的老人家而言,我想最令他們感到高興的,或許是三年一度的藝術祭,成為離鄉的年青人們定期回鄉的重大理由,不只為參觀,也參與協辦,建設自己成長的地方。

沿着藝術走去看風景

草間彌生的大南瓜,在1994年時已被放在直島的廢棄碼頭上。
草間彌生的大南瓜,在1994年時已被放在直島的廢棄碼頭上。

2014年於札幌舉辦的札幌國際藝術祭,由坂本龍一擔任策展人,參與展出的包括了畠山直哉、真鍋大度以及來自印度的 Subodh Gupta 等知名藝術家的作品,奇怪地,雖然達到了四十多萬的目標參觀人數,不少媒體及藝評人都認為它是一個失敗的藝術祭。原因除了場地的運用處理不周之外,更因為札幌市民似乎對藝術祭一點都不熱衷。反觀瀬戶內海藝術祭,居民與參觀者一樣的熱烘烘,對照之下,便映照出策展者視野的重要差異——瀬戶內藝術祭的原點是當地的風貌、建築、飲食與生活,在藝術祭之中,看藝術也看風景,與當地人文環境建立感情,而這正正是藝術祭在完結後,力量仍然維持下去,吸引人們一訪再訪的原因。

到過瀬戶內海那些藝術小島的,或許都有過同樣經驗——到了其中一個展場,卻錯過了公車時間,而下一班公車,可能是個多小時後。我便曾經因此待在豐島美術館外的梯田間,吹着秋末的涼風,吃着在碼頭買來的甜柑,發了一個小時的呆。那一個小時並不無聊,自內藤禮與西澤立衛創作的豐島美術館走出來後,我對眼前的風景似乎有着不同的體會。藝術教我重新感知這個地方。

訪客帶來新資訊,而在地人與丹後的自然環境,則給予他們不一樣的靈性體驗。這種交流,或許就是連結民間,開展地方振興重要的第一步。

不僅大型如瀬戶內海藝術祭,在日本各地也孕育出規模較小,也有着同樣理念的藝術活動,在京都府京丹後市的 Art Camp Tango 便是其中之一。Art Camp Tango 由聲音藝術家鈴木昭男、舞蹈家宮北裕美、香港的 Sound Pocket 合辦。鈴木昭男於1980年開始,便以丹後地區作為據點,帶着自製的樂器於自然環境之中演出,人為的虛幻聲響和應着鳥啼、海浪與樹葉撲簌,令原來真切的風景變得有點超現實。

Art Camp Tango 邀請日本及香港藝術家參與,來到丹後地區進行創作,並跟京丹後市網野町的居民合作,將日常生活的場所,如旅館、咖啡廳、海濱甚至古墳等,轉化為發表作品及演出的場地。宮北裕美提到,丹後由於遠離市中心,對在地人來說,大部分情報與技術都是外來的,因此當地人特別珍惜與訪客相處的機會。訪客帶來新資訊,而在地人與丹後的自然環境,則給予他們不一樣的靈性體驗。這種交流,或許就是連結民間,開展地方振興重要的第一步。

隨着藝術而來的人

相對於鄰近的小島,直島與小豆島的教育設施較完善,直島上設有中小學,而小豆島原本還有兩家高中,於明年則將合拼為一家。
相對於鄰近的小島,直島與小豆島的教育設施較完善,直島上設有中小學,而小豆島原本還有兩家高中,於明年則將合拼為一家。

大部分參觀者如我,吸收了藝術與自然的養分,安定了繁囂都市生活引起的躁動情緒,而能為這小島帶來的,不過幾百數千日元的經濟收益,以及搖動小島平靜氣氛的活躍心情。另一方面,也有不少人,到來後便萌起落地生根的念頭。

居於離直島不到一百米的向島上的竹中良雄,多年來,他一直旅居在日本各地,希望遇上不同的人,認識不同的世界,最後一次旅程的尾站,他來到了直島,自此以後,他便哪兒都不去了,決心留在直島上。因為在那裏藝術喚來了各地的人,他不用踏破鐵鞋尋覓世界,世界自會聚集於此。

不過,以地方振興為目的的藝術祭,帶來的除了經濟效益,以及各種基建外,同樣重要的是,很多無形的東西留下來了——居民們的連結、在地人對地方的情感、外來人與地方的牽繫。

小豆島一家叫 Homemakers 的餐廳的店主三村光與丈夫拓洋先生,數年前,仍住在東京,分別任網頁設計師及建築設計師,2011年日本發生的東北大地震,讓他們對將來及食品安全問題憂心不已,決心栽種自己的食物。他們辭去工作,帶着女兒便搬到小豆島來,除了因為拓洋先生的祖父生前住在這裏,也因為在2010年他們參觀了首屆的瀬戶內海藝術祭,深深地體會到小豆島的魅力及生活的可能性。

生於男木島的福井大和,長大後遷往大阪並經營生意,2013年因參觀瀬戶內海藝術祭再訪出生地,才發現島上人口平均年齡達七十、產業衰落問題極為嚴重,島上男木小中學校也於2011年給廢校。他決定回到故鄉,在島上設分公司,協助男木島復興。其他數戶人口遷到島上來,合共有11個適學兒童,2015年4月,男木小中學校重開了。

建一座美術館,展示出色的藝術品,像金沢21世紀美術館,或大山崎山莊美術館,每年多少人冒名而至,也是能收振興經濟之效的。不過,以地方振興為目的的藝術祭,帶來的除了經濟效益,以及各種基建外,同樣重要的是,很多無形的東西留下來了——居民們的連結、在地人對地方的情感、外來人與地方的牽繫。Kitagawa Fram談到為大地藝術祭選作品時,曾說:「我們追求『看不懂卻似乎很有趣』的作品。我仍記得參觀者邊在新潟的山中遊覽,邊超越了世代,自由地交談的快樂情景。」因為在那裏有美好的回憶,因而對之心生懷念,很多很多的懷念同時落在地上,將會開花結果,給予日漸衰老的城鄉滿滿的營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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