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在歐洲粒子物理研究所,送進了一座兩米高的印度教神祇濕婆(Shiva)的雕像。貌似,科學與宗教這兩個塵世間的基本粒子,在此對撞。
歐洲粒子物理研究所,全名European Organization for Nuclear Research,簡稱CERN,從1954年成立到今天,已經發展成全世界最大的原子物理學實驗室,其中比方說剛剛修復啟用的大型強子對撞機,希望能夠透過對希格斯玻色子的尋找與分析,來一窺宇宙質量生成的奧秘,這部機器建造經費就達八十億美元。
濕婆的屬性或者神性,並不僅僅是破壞、毀滅,而是在破壞與毀滅中展現再生的力量。濕婆的重要象徵林伽(Linga)以男性生殖器官的形貌而為印度教徒所膜拜,象徵的即是這再生力量的涵義。
而濕婆,則是印度教三大主神明之一。另外兩個分別是梵天(Brahma)與毗濕奴(Vishnu)。一般認為,梵天創造了世界萬物,毗濕奴確保世界的運行,而濕婆則是世界的毀滅。但事實上,在印度教的各種神話與流派裏頭,又不是如此簡單的劃分。濕婆的屬性或者神性,並不僅僅是破壞、毀滅,而是在破壞與毀滅中展現再生的力量。濕婆的重要象徵林伽(Linga)以男性生殖器官的形貌而為印度教徒所膜拜,象徵的即是這再生力量的涵義。
那麼,當宇宙基本粒子在二十一世紀初碰上濕婆大神,我們該怎麼理解這件事?第一反應或許會是,從西方宗教改革與科學革命以來,宗教與科學逐漸分途,原本基督教當中上帝創造宇宙萬物的鐵律,在科學革命者的前仆後繼當中,逐漸被打破。比方說,地球不再是宇宙的中心,而猴子跟人類是生物上的遠親,這類在早年會被送上火刑柱的科學理論,如今已經是大部分人的共識。而對此,連最保守的教會似乎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從那時候開始,科學給了自己一副飛向永恆未知的翅膀,不斷探測地球的邊界、生命的邊界、知識的邊界、心智的邊界,乃至宇宙的邊界。科學家像是不斷帶給人類驚喜的聖誕老人,不時就會像世人掏出一個又一個新的發現,來作為自身存在正當性的證明。並且,這種正當性無須上帝或其他神祇的背書。
在近一百年來,許多宗教家或神學家目睹科學家們如變魔術般的令億萬信眾目不暇給,也在想方設法,讓自己的教義能夠搭上科學的高速列車,好跟得上時代。
至於宗教呢?在近一百年來,許多宗教家或神學家目睹科學家們如變魔術般的令億萬信眾目不暇給,也在想方設法,讓自己的教義能夠搭上科學的高速列車,好跟得上時代。其中,包括許多佛學家開始研究佛學跟量子力學的關係,闡述佛陀在經典中所描述的各種世界,其實就是當代物理所描述的宇宙樣貌。也有一些學習了佛學的物理學家,也在一些宗教性的場合或是大眾演講的場合,說明自己的研究如何受到宗教的啟發。但這些似乎都是,科學在為宗教添磚加瓦,而非反之。
那麼,在這些歷史與當代脈絡的對照底下,科學家把濕婆的塑像鄭重其事地放進當代物理學研究的頂尖殿堂,一反現代科學五百年來雖千萬人吾往矣、獨領時代風騷的態度與氣勢,而跟一尊傳承數千年的神像開始交往起來,難道不是一個特別值得關注與省思的現象?
在這座雕像底部有一段文字,是奧地利籍的物理學家卡普拉(Fritjof Capra)說的:「幾百年以前,印度的匠師用銅這個材料,雕塑出美麗的濕婆之舞,而在咱們這個時代,物理學家也用最先進的科技來描繪宇宙的舞姿。宇宙之舞的這個象徵,因此統合了古代神話、宗教藝術以及當代物理。」
早在1975年,當時曾經醉心於東方哲學與神祕學的卡普拉,就出版了《物理之道》,轟動一時。在這本書中他就說道:「濕婆之舞象徵了所有存在的基礎。與此同時,濕婆提醒我們,世界所展現的面向,並不是最根本的,而是幻象與無常……根據量子場論,(濕婆的)創生與毀滅之舞,正是物質存在個基礎。現代物理學已經告訴我們,每一個基本粒子不僅僅是跳出能量之舞,而且本身就是能量之舞,本身就是創生與毀滅的律動過程。」
在一篇媒體報導中,還提到在這研究所中的一個博士後研究員,談及濕婆對他的影響:「在白天的光線中,研究所充滿生命,濕婆看起來生氣勃勃,彷彿在提醒我們,宇宙永遠都是變動不居的。但是到了晚上,當我們沉思物理問題時,濕婆的影子會從窗戶落進研究室,就好像柏拉圖的洞穴。濕婆提醒了我們,我們對於宇宙間諸多的重大秘密,依然一無所知。當我們每一次讓粒子對撞時,心中必須存有這種動態平衡的思維。」
在這新時代的科學與宗教之間的關係,不再是早年基督教與科學之間的主從關係——科學是為了證明上帝存在繼而強化教廷與教會權威,而是一種文學性的隱喻、心理性的比附。
不管是資深物理學家、主其事者的想法,還是新生代物理學家、入門參與者的心得,都讓我們看到的是,在這新時代的科學與宗教之間的關係,不再是早年基督教與科學之間的主從關係——科學是為了證明上帝存在繼而強化教廷與教會權威,而是一種文學性的隱喻、心理性的比附。在尋找基本粒子、發覺宇宙生成奧秘的過程中,科學家面對深不可測的惶惶前景、背負着數十個國家龐大科研經費的沉重壓力,他們在內心深處其實正如蘇東坡描述月宮那樣,是「起舞弄清影」,繼而「高處不勝寒」。
1945年,第一顆原子彈在美國新墨西哥州試爆成功後,熟讀印度經典《薄伽梵歌》的原子彈之父歐本海默目睹其驚人威力,不禁引用《薄伽梵歌》當中的句子自況:「漫天奇光異彩,猶如聖靈逞威,只有千隻太陽,始能與它爭輝。現在我成了死神,世界的毀滅者。」在《薄伽梵歌》當中,主角阿朱那在天神毗濕奴的鼓勵與開導底下,率領大軍殺進都是親族師長組成的敵方陣營,殺得血流成河、片甲不留,贏得最後勝利。而歐本海默在引用這些句子時,心裏頭肯定不會只是那些文學性的比喻象徵。他是把自己想像成為履行職責而勇往直前的阿朱那,還是從梵歌中領悟到,科學家所將犯下的毀滅同族的罪行?
在一般媒體的報導上,我們很難看到對於頂尖科學家在進行理論推演或實驗工作時,內心深處心靈活動的描述,而多半是對他們功績的瑜揚,以及進而基於這種功績而容許他們去對於其他人文社會領域加以指指點點。於是,科學往往因此成了一種宗教、科學家被捧成當代社會的大神。
歐本海默在引用這些句子時,心裏頭肯定不會只是那些文學性的比喻象徵。他是把自己想像成為履行職責而勇往直前的阿朱那,還是從梵歌中領悟到,科學家所將犯下的毀滅同族的罪行?
但是,在大眾推波助瀾之下,當科學形成一種宗教,而我們被套上了這樣的意識形態緊箍咒,那麼,對於那些不斷追求積體電路的小與快、生化基因的變種與雜交、智慧機器人的智巧與靈活的前沿科學,我們除了鼓掌叫好、繼續奉獻稅金之外,又有甚麼樣的意識與能力,可以去評論其優劣,以及預見到,最終對人類來說,那些如脫韁野馬般的科技發展,到底是創生,還是毀滅?
在這一點上,或許,我們只能跟CERN一樣,在家裏放一尊濕婆之舞的雕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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