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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子華用什麼療癒了香港?港式幽默男神成長史(上)

和周星馳相比,他代表着另一種「港式幽默」,許多人眼中,他是治療香港抑鬱的良方⋯⋯

特約撰稿人 鄧正健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16-09-13

[前面的話] 盛夏過去,一起結束的,還有黃子華連演35場的舞台劇《前度》。自門票一開售便一日售罄,到尾聲落幕,黃子華再次為低迷、割裂而悲情的香港注入笑聲、淚水和隱喻⋯⋯二十多年一路走來,至如今陰翳深埋的香港,究竟被熱捧為香港男神的他,給此城中人,帶來了什麼?

據說,喜劇演員易患抑鬱症。像卓別靈(Charles Chaplin)、占基利(Jim Carrey)、「戇豆先生」路雲‧雅堅遜(Rowan Atkinson),和年前自殺身亡的羅賓‧威廉斯(Robin Williams),在開懷笑臉底下,無一不是苦苦掙扎的心靈。外國研究指,優秀的喜劇演員通常有着複雜而矛盾的性格組合,外表愈是外露張揚,內心就愈易陷於鬱結。

黃子華。
黃子華找來陳法拉一起出演《前度》,望展示真正演技。2016年7-8月共演24場。

香港的例子則有周星馳。眾所周知的是,他性格孤僻,極難相處,亦傳聞他曾患過抑鬱症。在電影以外的鏡頭裏,我們經常看到他一臉不安茫然,猶如一個走失了父母的孩子,跟電影裏的星爺截然是兩個靈魂⋯⋯

這種表裏不一的氣質,有時也在黃子華身上找到。作為香港棟篤笑(stand-up comedy)的代表人物,黃子華亦有過抑鬱的日子。在拍攝內地電視劇《非常公民》(2001)期間,他曾深深陷於溥儀一角而難於自拔。

史詩式的沮喪

許多年後,他在棟篤笑《娛樂圈血肉史2》(2010)裏,卻一貫綿裏針式嘲弄語調憶起此事:

「我就係為咗投入溥儀呢個角色,去感受嗰種個人面對歷史嘅巨輪,了解嗰種渺小,從而產生一種不能自拔嘅……史詩式嘅……沮喪。但係根據阿強嘅分析,我係因為食咗過期嘅減肥藥,同埋主要因為我有五個皇后,但係連個一個宮女姐姐都冇!」(《娛樂圈血肉史2》)(「我就是為了投入溥儀這個角色,去感受那種個人面對歷史巨輪,了解那種渺小,從而產生一種不能自拔的......史詩式的......沮喪。但根據阿強分析,我是因為吃了過期的減肥藥,而且主要因為我有五個皇后,但是連一個宮女姐姐都沒有!」)

不論他怎樣喜愛演戲,對舞台演出的態度如何認真,觀眾都只會覺得,黃子華是一個優秀的棟篤笑表演者,極其量只是一個優秀的喜劇演員,而不是 「好戲之人」。

懂得自嘲,就證明黃子華已走出陰霾,不卒鬱結躲在小丑的假面背後。可見作為喜劇演員,作為棟篤笑的表演者,他有他的底氣。

月前,黃子華主演舞台劇《前度》(Skylight),坊間宣傳一度只以「黃子華舞台劇」為招徠,門票便火速售罄,可見其號召力。他有選劇品味,敢選這部個由英國著名劇作家大衛‧希爾(David Hare)所寫的得獎劇本作商業演出;他對舞台劇創作質素要求也高,於是請來了莊梅岩和陳曙曦這些級數的資深劇場工作者合作;同時他又找來電視台花旦陳法拉演女主角,她形象高貴,但很入屋,其市場計算十分準繩。

從《前度》的製作,我們看到黃子華的演藝版圖。他熱愛演戲,甚至有種近乎偏執的愛好,他也經常在棟篤笑裏提到。可是入場看他的觀眾,大概多不是為他的演技而來,而是滲雜了不少他的棟篤笑粉絲,跟他在《男親女愛》(2000)和《奸人堅》(2007)等高收視電視劇所累積下來的另一批粉絲。實情是,不論他怎樣喜愛演戲,對舞台演出的態度如何認真,觀眾都只會覺得,黃子華是一個優秀的棟篤笑表演者,極其量只是一個優秀的喜劇演員,而不是 「好戲之人」。

那是在黃子華身上,最為我們所忽略的悲劇感。

並非無厘頭:知性港式幽默

與周星馳相比,黃子華則代表着另一種「港式幽默」傳統。他在幽默之間顯現出深遂的知性,那是過去香港流行文化中的嬉笑怒罵所不能望其項背的。

黃子華不是近年才冒起,單單做棟篤笑已超過二十年。近年他很受歡迎,粉絲層面很闊,年過五十卻保持着小生的外表,連網民亦紛紛追捧他,封他做「男神」。但當然,他的真正魅力當然不在他駐顏有術,而是他有種知性的療癒氣質。這是在香港娛樂圈中十分罕見的。

棟篤笑是一種舞台表演,由幽默短語和小故事組成,內容則多以「嬉笑」和「怒罵」兩形式表達,前者以嘲笑他者為樂,後者則以針砭時弊為趣,目的都是引人發笑。這跟喜劇電影中的搞笑方法截然不同。在香港電影裏,周星馳常被周邊華文地區視為辨認「港式幽默」的指標,但他對香港本土文化的直接影響只局限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周星馳式的「無厘頭」,乃是藉錯亂拼貼以產生兀突或詭異感的一種幽默體制,在他的電影中,惹人發笑的往往不是意簡言賅的笑話金句,而是荒誕情景、有違常理的對白、還有令人難於觸摸的演員方式和電影節奏。周星馳在九十年代冒起,這跟九七前香港文化氛圍中,迷失與亢奮反複出現的情態,關係千絲萬縷。

而黃子華則代表着另一種「港式幽默」傳統。棟篤笑跟港產喜劇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幽默系統,電影是團隊工作,從劇本、鏡頭到配角演員,共同分擔着逗人發笑的責任,而棟篤笑則完全是個人表演。據稱黃子華是第一個以stand-up comedy 形式作超過兩小時單一表演的香港藝人,「棟篤笑」一詞也是他率先使用。 這種類近「單口相聲」的表演形式,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香港電視綜藝節目裏,如《歡樂今宵》中的主持talk show 和趣劇,已初具形態。至於曾風靡一時的《雙星報喜》,許氏兄弟的連珠炮發式放gag(笑料),更是其中經典之作。然而這些表演多為純粹娛樂,只為博君一粲,為民消氣為設。

黃子華卻能在這一基礎上,突破「說笑話只為搞笑」的泛娛樂化想,減省棟篤笑裏警句搞gag的密度,並將曲折蜿蜒的哲理思辯套入笑話裏,層層推演,繼而觀照時代,乃至直面當代人的生存狀態。黃子華在幽默之間顯現出深遂的知性,那是過去香港流行文化中的嬉笑怒罵所不能望其項背的。

黃子華卻能在這一基礎上,突破「說笑話只為搞笑」的泛娛樂化想,減省棟篤笑裏警句搞gag的密度,並將曲折蜿蜒的哲理思辯套入笑話裏,層層推演,繼而觀照時代,乃至直面當代人的生存狀態。

當然黃子華對「港式幽默」的繼承並非嫡系。在表演形式系譜上,棟篤笑直接來源歐美地區的stand-up comedy,他卻成功地使其安全著陸於香港以至全球粵語社群裏。千禧年後,當周星馳大體上已失去了港味之後,港產電影裏再無法出產另一個如周星馳那般具代表性的喜劇演員,黃子華卻能另闢蹊徑,別開生面,孜孜不倦地創作棟篤笑, 為「港式幽默」闖出另一片棱角分明的風貌。

黃子華的棟篤笑作品,不少皆以單一主題貫穿整個表演,兩小時一氣呵成,笑話未至於連珠炮發,但環環緊扣,佈局森嚴,不輕易轉換話題,不把話題說盡說透,絕不罷休。例如早年的《娛樂圈血肉史》(1990)以他的娛樂圈生涯為藍本,闡述一個茄喱啡的前半生(茄喱啡:專跑龍套的演員);廣受文青粉絲傳頌的政治神作《秋前算帳》(1997),將前九七香港的身份危機和恐共情結拆解得恍若政治預言一般通透;在較近期的作品中,如《兒童不宜》(2006)直接討論在鬥獸棋式貧富社會結構底下的香港打工仔心理、《嘩眾取寵》(2009)則直取網絡空間裏,現代人所體驗到的種種浮躁不安等。

黃子華嘗言,他不是口才好的人,要籌備一場棟篤笑,動輒一年以上,而且是孤獨作戰。他自言十羡慕另一香港 stand-up comedy表演者林海峰(林海峰是香港著名電台 DJ,2005年起開始演出 stand-up comedy,並以「是但噏」(亦為「stand-up comedy」的音意合譯)為其演出系列的名稱),觀眾面前,他常感吃力,每次演出都好像打擂台一樣,一個笑話不成,就如被對手擊倒一樣。但林海峰早就是著名DJ,粉絲基礎雄厚,觀眾很容易便會接受他。(見《志雲飯局》訪問

黃子華不用經常帶着假面娛樂觀眾,他可放鬆心情,肆意自嘲自謔,將經歷和情緒扭成笑料。那是他治療抑鬱的良方,也是他廣受文青、中產和知識份子歡迎的條件。

一句謙虛中略帶酸味、又暗藏自負的話,表露了在幽默背後黃子華,到底有多艱難。比起正劇,喜劇更需要演員持續的好狀態,因為一gag不成,觀眾馬上皺眉,那時「你真係想畀雷劈呀」(《娛樂圈血肉史2》) (你真的想被雷劈)。棟篤笑確是擂台,必須三分鐘一小笑,五分鐘一大笑,否則觀眾的沉默就像一襲狠猛的拳,馬上將表演者打得落花流水。而黃子華偏向虎山行,每次都得度出一套論述,一套觀點來。他不要做娛樂大家,因為他是「一個讀哲學嘅人」(《秋前算帳》)(一個讀哲學的人),一定懂得西西弗斯的命運。

黃子華找到了一個喜劇演員的生存之道:他不用經常帶着假面娛樂觀眾,他可放鬆心情,肆意自嘲自謔,將經歷和情緒扭成笑料。那是他治療抑鬱的良方,也是他廣受文青、中產和知識份子歡迎的條件。

千禧年後,當周星馳大體上已失去了港味之後,港產電影裏再無法出產另一個如周星馳那般具代表性的喜劇演員,黃子華卻能另闢蹊徑,為「港式幽默」闖出另一片棱角分明的風貌。

平行宇宙:失敗者的成功故事

《娛樂圈血肉史》曾經演過兩次,第一次是當黃子華浮沉娛樂圈數年而鬱鬱不得志,最後在1990年決定以一場棟篤笑來結束演藝生涯;另一次則是二十年後的《娛樂圈血肉史2》,他追溯自己在第一次棟篤笑之後,雖然一炮而紅,但是多年過去,也只能在娛樂圈的較高水位上浮浮沉沉。這些個人經歷,都為兩次《娛樂圈血肉史》及他別的棟篤笑提供不少塑材。

香港娛樂圈潛規則很多,黃子華將個人經歷製成笑料,既非批判,亦非責罵,而是對娛樂圈的體認和拆解。正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要以圈內人身份拆娛樂圈的局,絕非易事,也很少見。娛樂圈文化常有互相吹捧的習氣,偶有開火,也是隔岸為之,或是對事對人而不是反思整個生態。而棟篤笑正好是一個拆局的好載體,我們大可以對黃子華的笑話爛gag,一笑置之,可是若你認真起來,細看他的棟篤笑,一張娛樂圈潛規則的清明上河圖就殘酷地活現眼前,叫你不得不嚴陣以待。

棟篤笑沒錯是令他廣為知人,讓他多了機會參演電影,但與此同時,亦正因為他的棟篤笑形象太過深入民,他一直遇不到好角色。

二十年來,黃子華的演藝生涯就是一對平行宇宙:演棟篤笑的黃子華,跟當藝人的黃子華。毫無疑問,他演棟篤笑早已得心應手,愈做愈受歡迎,他從一個幾百人的場地,演到過萬人的紅磡體育館;由只演一場就立即劈炮(退出),到巡迴世界華埠,成績表之亮麗,在粵語華人世界裏無人能及。可是,作為藝人,黃子華卻未嚐有另一張足以跟棟篤笑匹配的成績表。

《娛樂圈血肉史》據稱是一場「放棄理想的宣言」,當年黃子華蜉蝣圈裏,半紅不黑,本打算演出後便退出娛樂圈,誰不知演出大受歡迎,最終打消了退出念頭。然後九年過去,他在《拾下拾下》(1999)裏再次回顧自己的娛樂圈生涯。九年間,他演了幾次成績不俗的棟篤笑,也確立了他獨樹一幟的棟篤笑表演者位置。但凡事有辣有不辣,在《拾下拾下》裏他不無酸澀地道出了一個殘酷現實: 棟篤笑沒錯是令他廣為知人,讓他多了機會參演電影,但與此同時,亦正因為他的棟篤笑形象太過深入民,他一直遇不到好角色。

他長期接拍爛片,主演的戲沒一部賣座,「唔係一部唔得,係部部都唔得」(不是一部不行,是每一部都不行)。然後他更自我調侃,說自己已轉型成一個「拍鬼片嘅演員」(拍鬼片的演員),而不是什麼明星。他發明了一個關於何謂演員的奇特推演:在娛樂圈裏,只有明星才是演員,因為只有明星才能有機會演繹不同角色。他要不做鬼片演員,就只能轉型做甘草演員。他還給了甘草演員一個令人唏噓的定義:「唔介意唔做演員嘅演員」(不介意不做演員的演員)。

那並不算是什麼大反擊大控訴。但這樣一種時不與我的無力感,是黃子華棟篤笑時有閃現的潛台辭。他早就明言,自己熱愛演戲,也是為演戲才入娛樂圈。他曾在《娛樂圈血肉史》(及後來的《秋前算帳》)中模仿美國影星羅拔‧迪尼路(Robert De Niro)的經典對白「You talkin' me」,在他的棟篤笑生涯裏,這一幕同樣經典。他嚐以羅拔‧迪尼路的演員風範自許,後來卻悻悻然以鬼片演員、甘草演員自嘲,內裏的辛酸和失望,實不足為外人道。

火柴男不燃燒,就只是一根廢柴?

如此又過了十一年。2010年是黃子華棟篤笑二十年,在演出《娛樂圈血肉史2》的時候,他早不是吳下阿蒙,不是茄哩啡(群眾演員),不是鬼片演員,更不是甘草。十一年間,他又演了幾個十分成功也日見成熟的棟篤笑;同時他也登堂入室,在電視台裏演出了《男親女愛》這個收視爆燈的處境劇。他一躍成為普羅大眾寵兒、師奶殺手、網絡男神,其演藝生涯亦好像亦轉入康莊大道,他終也守得雲開。

然而,《娛樂圈血肉史2》卻是他眾多棟篤笑之中,最為蒼涼的一個。演出裏他沒有多談那齣令他百尺竿頭的電視劇《男親女愛》,反而大談一種叫《一蚊雞保鑣》(2002)的電影。這齣戲是黃子華首部自編自導自演的作品,卻不叫好又不叫座,當年他躊躇滿志,但電影失敗卻將他打落地獄。他是如此自嘲:

「我去拍咗自編自導自演嗰套,背後有個好強嘅信念,就係如果我要死,都要死喺自己手上。而我果然係夢想成真。」(《娛樂圈血肉史2》)(我去拍了一部自編自導自演的戲,背後有一個很強的信念,就是如果我要死,都要死在自己手上,而我果然夢想成真。)

笑翻了全場觀眾。但其實荒蕉至極。

就在自信和自嘲之間搖曳擺度,黃子華的幽默感發揮了巨大魔力,讓人在蒼涼世態中感覺到絲絲溫熱。而黃子華的療癒,就是這樣一種世故的療癒,既自癒,也癒人⋯⋯

在電影圈中,黃子華敗多勝少,票房和口碑從未對他對演藝理想的堅持作出認可,他只好改用棟篤笑聊以自慰,偏偏棟篤笑才是他揚名立萬的舞台,這實是極大嘲刺。《娛樂圈血肉史》裏他曾講述,自己做茄哩啡時遭人用粗口辱罵「咁撚豬㗎!」(太豬頭了),到《娛樂圈血肉史2》裏他亦提到,直到近年拍戲時仍會給途人咒罵「阻膠住哂!」(礙 X 事)。他笑稱,「咁撚豬」、「阻膠住」在藝術上就是「有結構,有呼應」了。

二十年來,他的電影夢沒發成,做不成「影帝s」,他沒資格拍劉德華梁朝偉能拍的「嗰啲」(那些)電影,只能拍「呢啲」(這些)電影。可是他有赤子之心,他的棟篤笑還是被守護着,他借一個骨瘦如火柴的男人在擂台上只敢同女人打架的笑話,引出一個可能是支撐着他多年無怨無悔地浮沉電影界的信念:

「雖然我係一支火柴,但係如果我唔燃燒,我就只係一支廢柴。各位,我就係電影界嘅火柴男。」(《娛樂圈血肉史2》)(雖然我是一支火柴,但如果我不燃燒,我就只是一支廢柴,各位,我就係電影界的火柴男。)

熱血勵志到極點。但黃子華畢竟是黃子華,熱血過後,他旋即耍了一記最擅長的回馬槍。他說,如果承認自己是火柴男就代表「成長」的話,那麼「成長」其實就是:「由『有病』到『冇得醫』(無法治療)」。

就在自信和自嘲之間搖曳擺度,黃子華的幽默感發揮了巨大魔力,讓人在蒼涼世態中感覺到絲絲溫熱。而黃子華的療癒,就是這樣一種世故的療癒,既自癒,也癒人。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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