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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票站主任:港人對政府的不信任已深入骨髓

立法會選舉落幕,票站主任楊健源說,選民要求更換選票是往屆的三倍,「問題不在投票機制,而是政府誠信破產」。

端傳媒記者 許創彥、趙燕婷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16-09-09

選舉主任。
票站主任。

楊健源是一名在職的香港公務員。9月4日立法會選舉,他擔任票站主任,負責確保投票及點票過程妥善進行,也要處理選民的投訴和查詢。

「放心吧,這只是同事撕選票時,不小心把存根的一小部分撕了出來。」楊健源嘗試給青年解釋,讓他明白這張選票肯定有效。

青年聽後無動於衷,仍然堅持說:「不行不行,還是請你幫我換張新選票吧。」

最後楊健源發了一張新的選票,並把舊的選票蓋印作廢。

這樣的場景,這樣的對白,在楊健源工作的港島區票站,上演了三十多遍。他接受端傳媒專訪時形容,大眾對政府的不信任,「已經深入骨髓了」。

問:今屆立法會選舉引起很多討論,例如有傳媒發現,票站主任在選舉前一天,將選票拿回家,引來不少猜測,你如何看社會對選舉公正性的質疑?

答:拿選票這些,其實前幾屆都是這樣的,從來沒有出過問題,但今年就好像「發現新大陸」。我經常強調,政府出蠱惑,不是在這個階段出蠱惑。除非整個票站,二十多個工作人員全部換成你的人,那你就有方法走漏洞,但香港是不是淪落到這個境地呢?我自己就有保留,因為牽涉、欺騙的人太多了。

除非整個票站,二十多個工作人員全部換成你的人,那你就有方法走漏洞,但香港是不是淪落到這個境地呢?我自己就有保留,因為牽涉、欺騙的人太多了。

票站主任楊健源

除了取消本土民主前線梁天琦的參選資格,這些比較具爭議性之外,其實整個選舉的技術層面,如印選票、怎樣監票,幾十年來都不斷完善,防止舞弊,這個我自己仍然抱有信心。

不過,雲海(編按:陳雲海,香港傳媒人)在網上寫了一句話說得很對——「以前我們信任你政府,現在我們不信任了,所以我們所有東西都懷疑,驗屍般驗。」

我今屆在票站工作,很多人來問東問西,以前我們不會處理那麼多問題票。如何為之廢票呢?通常是因為老人家不懂蓋印,又或者撕爛了選票等,我們才會當這些為損壞選票處理。但今年社會很多謠言,說政府特意撕毀選票一角,令選票無效。於是大家都有很多疑問,多了很多問題票。

以前我們信任你政府,現在我們不信任了,所以我們所有東西都懷疑,驗屍般驗。

傳媒人雲海

以前都很少人提出這些問題,年輕人問更是少之又少,況且我們解釋完,他們明白了就會繼續投票。之前兩屆選舉,我工作的票站最多有十多張問題票,但今屆我工作的票站有三十多張問題票,數目多了三倍。

你明顯感覺到很多年輕人,堅持說他們的選票損了一個角,即使我解釋這是有效選票,他們仍然拒絕,堅持要換。

政府誠信破產,大家的心態都悲憤了好多,因此也多了很多素人監票,他們說自己什麼都不懂,但他們依然要金睛火眼看着整個選舉,確保點票沒有問題。之前的 counting agent(監察點票代理人)都是政黨內部的人,八十年代開始做,對整個流程瞭如指掌;但今年很多新人,到真的開始點票時還在問「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那樣」。

問:選舉制度向來行之有效,正如你所說,投票、點票等都有既定機制,為什麽今屆突然出現那麽多質疑呢?

答: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這些不信任,很明顯是回歸後積累下來的。

香港現在明顯墮進了一個塔西佗陷阱 —— 政府誠信破產,不論做什麼,都被覺得是心懷不軌的。在這個背景下,大家很難不杯弓蛇影。

之前幾屆立法會選舉,大家都仍然沐猴而冠。在一個怪胎的社會,裝作若無其事,用一個正常社會用的口吻,去討論政策,像最長工時、最低工資等。到現在,大家都談倒梁、抗共,感覺上以前我們在談建設社會,到現在我們只費神說如何守住社會。

整個制度摧毀了,即使梁振英下台,換了李振英,這些問題都改變不了。

票站主任楊健源

以前我們會參考西方民主選舉,但現在我們會將香港選舉,和大馬選舉、伊朗選舉相提並論。

整個制度摧毀了,即使梁振英下台,換了李振英,這些問題都改變不了。

問:但位於新界東的將軍澳尚德票站,發現投票人數與選票數目不符,點票時發現多了300票,這又是什麼回事?

答:尚德票站的事,我相信是手民之誤。即使我們票站都有同樣情況,因為多了超級區議會,很容易出錯。選舉事務處為了確保票數數字正確,我們有很多份表格要填,用來核對,不少同事填記錄時都可能出錯。

有些職員可以兩個小時都忘了填投票選民資料,在發夢,這沒辦法。儘管最後查核得到,數字也吻合,但中間「錯到七彩」(錯漏百出)。統計數字很容易出錯,就好像上屆選舉,有票站突然多了一千票。

我們這些票站工作人員,雖然說選舉前有培訓,但很多人也只是去發夢,人到靈魂不到。你猜他們真的為了維持選舉公平公正嗎?別傻了,只為了錢而已 。也許十個裏面,有五個真的非常認真去做,但其他呢?大概是遊魂吧。這些「手板眼見功夫」都弄錯,真的沒人幫到他們——明明一個負責刪名字,另一個負責確保刪的名字是對的,這樣也錯,肯定兩個都發夢!

不過我也明白,這個政府實在太多地方應該被質疑了。

位於東區少年警訊會所的太古城西票站至凌晨兩時半才能完成投票。
位於東區少年警訊會所的太古城西票站至凌晨兩時半才能完成投票。

問:今屆投票率高達58%,220萬選民投票,不論投票率和投票人數都創下新高。你認為是公民意識提高了嗎?還是香港人想透過選舉對社會狀況表態?

答:今年來投票的,真的什麼人都有。

我很記得有個美國人,說着英語,問我可不可以解釋不同的候選人,我便走去解釋。他跟我說,剛從美國回來,一下飛機就過來投票,支持一下。

然後又有一個穿着西裝的男人,抱着嬰兒,拿着奶粉,大汗淋漓過來投票。他很明顯要上班,都先過來投票。

還有一個91歲的婆婆,搬屋後沒有改地址,結果要回到原住址的票站,即是我的票站投票。她飲完早茶後就佇着拐杖,搭了幾個地鐵站走過來,來到的時候,已經是午飯時間了。

同樣亦有衣著新潮的紋身年輕人,很有型地走來投票。

我看回投票數字,不同年齡組別的選民,在每個時段都很平均。當然除了早上時段,會多一些老人家來投票,但真的多少少而已,500和600的分別。

這次創新高的投票率,代表公民意識大覺醒嗎?這個我卻覺得言之尚早。雨傘運動後,要覺醒的覺醒了,要認命的認命了,不醒的就永遠不醒。

我傾向覺得這次是受壓後的反彈,像一個汽球,不斷被上面的法碼壓,總有一天它會爆,但爆之前,總有一點反彈,能夠彈多少就多少。現在的政治環境那麼高壓,北方已經把你的一國兩制摧毀得支離破碎,大家都希望將僅餘的力量表達出來。

這次創新高的投票率,代表公民意識大覺醒嗎?這個我卻覺得言之尚早。雨傘運動後,要覺醒的覺醒了,要認命的認命了,不醒的就永遠不醒。

票站主任楊健源

香港現在夾在極權社會和現代社會之間,被雙方不斷拉扯。

問:早前部分候選人因為有港獨主張,不獲確認參選資格,矛頭指向選舉主任;到選舉日,又有聲音質疑票站主任「造票」。社會對政府的不信任,對公務員有影響嗎?

答:有候選人未能參選,我自己都很氣憤。

以前政府做事,一定要確定100%可行才行動,但今次連法律界內部也意見紛紜,很明顯現在做事,是以政治掛帥。總之我禁止他參選,會不會司法覆核、人大釋法,這些之後才算吧。

往後的選舉,我最怕出現馬來西亞選舉的情況,突然關燈,拿走幾個票箱,真的有機會出現的!我只敢說今次沒有,但四年後有沒有,我真的不敢確保。四年變化可以很大,政治一天都嫌長。

我最怕出現馬來西亞選舉的情況,突然關燈,拿走幾個票箱,真的有機會出現的!我只敢說今次沒有,但四年後有沒有,我真的不敢確保。

票站主任楊健源

如果有一天突然收到電話指令,說十點關燈,之後有人拿票箱走,那我會怎麽做呢?我現在當然可以很大義凜然,說我辭職不幹,但到那個時候,他命令我這樣做,我可以不做嗎?做了,然後說出去,我會變另一個周永勤(編按:立法會新界西候選人,在選舉前指稱受到恐嚇而棄選)嗎?

我怕嗎?我會不會熄燈?我真的不知道。如果上頭真的命令我,我願意押上身家、性命、財產去抵抗嗎?我真的有點保留。

梁振英已經接近摧毀了整個公務員架構,把多年建立的公信力一鋪清袋,挑撥起社會矛盾,特別雨傘運動之後。

其實我原本只是希望服務社會,有一份安穩、津貼好的工作,真的料不到會被捲入這個大漩渦裡面。

問:有沒有想過離開政府?繼續當公務員真的能堅持初衷嗎?

答:我當初投考公務員時,真的沒有想過要站在正義和黑暗這個分岔路上。我當年真的希望服務市民,也希望有份穩定一點的工作,但我完全沒想過這個社會現在會變態成這樣。

制度是問題的癥結,梁振英換了,黃振英上台,局面都是這樣,依舊完蛋的。所以這個只能是個惡性循環。

我當初投考公務員時,真的沒有想過要站在正義和黑暗這個分岔路上。

票站主任楊健源

不過如果我們現在絕望,那麼大陸就成功了。

有時我腦海會突然閃過香港變為深圳的畫面,也會麻醉自己深圳其實不差,至少生活得到,但隔了一陣子,我又發現過不了自己那關。如果我們不堅持一些原則、理想,那我們就真的完蛋。

當初沒有想太多,公務員就是公務員,但真的想不到,我現在已經在一個越滾越大的漩渦之中。

但無論如何,如果可以撐下去,我依舊希望撐下去。自由不會這樣廉價,hope for the best,prepare for the worst(抱着最好的希望,做好最壞的打算)。

(尊重受訪者意願,楊健源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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