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只有過渡,沒有回歸

沒人願意相信那是意外,大家都覺得只有陰謀,才更符合當下的情理。
小說連載 風物

1 雨勢很大,落在油布上的聲音大得有點嚇人,彷彿將有一場雨水的攻擊來襲。

只阿端一個在說話,為「那一邊」來的人,補白他們不知道的一九九零。

那本來只是攔路請願,只是沒人願意停下來聽訴求,汽車駛出去,壓住了一位請願者的腳掌。

仍未至於群情洶湧,不過,意外召喚了不少人。如果說群眾是支持者,最早的時候,其實是一種關心、同情與抱不平。

人群集結,事情就從這裏開始發酵。

2 一九八九年廣場上的殺戮,並沒有讓他們對自己的權勢更有信心,反倒令他們變成了驚弓之鳥。偏偏他們仍要等候,還有七年,七年裏可以出現的變數太多太大。他們毫無疑問成為了偏執狂,堅持要每樣事情都在控制之下。他們有很多想法和部署,不過這個小島仍未屬於他們,一切都只能在暗裏動工。

集結的人交換名字和食物,還有經歷和願景;城市沸騰並興奮着,像一場無名節慶。

聚集在會議進行地點外的人群,夜以繼日,餐風露宿。開始的時候,可能只是旁觀者,滴嗒滴嗒,像炸彈的倒數,時間過去,旁觀的漸漸都成了參予者。當聚集的人群數目突破千人,一種無言的默契傳達流通着,大家就像要同心合力締造記錄;一日一夜之後聚集了一千人,五小時之後就已經達到三千人,又過了一夜,人數以幾何級數的進展上升,事發之後四十八小時,街道上聚集了數萬人。

集結的人交換名字和食物,還有經歷和願景;城市沸騰並興奮着,像一場無名節慶。

3 交通已經癱瘓了,無可避免出現了一些尋釁滋事者。這是他們的策略,他們要讓大家厭惡害怕這些集結的人。

大家很克制,衝突沒形成。這是他們無法明白的。大家聚集,討論和聆聽,重新發現這個城市獨特的存在處境與價值,就算沒現身支持和表態的支持的,都認為「基本法」應該有更堅實的民主與法治基礎。

他們害怕了。

人群在協商之後散去,和平地、理性地。他們更驚懼,以致震怒;他們無法忍受不按既定牌理邏輯出牌的人。

然後,死了一個學生。

其實他並不算是領袖,只是發言很多,而且得到民眾的認同。他們說他坐在圍欄上沉思,失重心掉到街上。

他們低估了年輕生命帶來的情感衝擊。沒人願意相信那是意外,大家都覺得只有陰謀,才更符合當下的情理。

一場運動,於焉發生。

4 愈來愈多人被捲進來,然後就要分出敵我。

他們的武器,也是唯一的策略,無非就是人的恐懼。

他們善於製造矛盾,零星的衝突開始出現。他們恐嚇說要提早收回治權,殖民者不甘示弱,彼此都以民意作手段,為政權移交所作的談判呈膠着狀態。

他們的武器,也是唯一的策略,無非就是人的恐懼。他們策劃之下,暴力升級,務必要令抗爭者被憎厭、被孤立、被輕易擊潰。

民對民,警對民,傷亡數字上升,商業活動停擺,事件引起國際關注,他們始料不及。

一如發生在世紀初二十年代的省港大罷工與六十年代的暴動,之後都出現了大規模的移民潮,從一九九一年到一九九六年,離開香港的人數達到一百萬。
留下來的,要維護生活的決心更強,衝突更烈。

5 之後的事情,就是按着已發生的事態一直衍演下去。起草「基本法」成了必須進行但又無法完成的歷史任務,猶如永劫。

日子過渡至一九九七年七月,解放軍入城,但英軍並沒有退出。

零星巷戰仍持續在城市的角落裏出現,規模不大,更似是一種拉鋸與宣言的姿態。

局勢膠着,城市就此被冰封。

林佳想,原來我來到了沒有回歸的香港——就像我一直所願望的。

6 回程車上,阿端坐在駕駛座,街上燈光黯澹,林佳看不清楚阿端的神情,只是忍不住說,午睡時有夢,以為你在我夢中,後來才認出是一位在一九九六年去世的朋友……。

阿端沒答話。

回到舊居,各自就寢。林佳關燈,幽暗中阿端走到林佳跟前,說,你這位朋友,你這位死於一九九六年的朋友,其實是幸福的。

像夢。阿端轉身回房,良久,林佳胸臆間莫名騰升出一股反感。說不清楚,那怒意是從何而來的?思索着,明白是因為覺得阿端的話說得僭越。她不可以如此評斷十香。

——那麼,如果,說這話的是十香呢?

7 現在林佳每朝睡醒就會問阿端,今天是什麼日子。

她說,兩邊快要拼合起來了。

曾經出現午睡一場就過去了一年的荒誕,也有一天就是一天的實在,端看「那一邊」的情勢。從「那一邊」來的人年紀愈來愈小,這幾天據說來了好幾個穿着校服的中學生,這在過去從未發生。新來的人說起「那一邊」的事情,用的字眼是「佔領」。

阿端準備參與例行的小巷游擊,背上裝了顏料噴槍的背囊,戴上口罩和透明膠眼罩,但也能看出她樣子憂郁。她說,兩邊快要拼合起來了。

林佳不明白,拼合起來會怎樣?

阿端問林佳,你有掛念他們嗎?林佳不明白,誰?就是林佳和小灰,還有騰芳。

林佳很害怕,你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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