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势很大,落在油布上的声音大得有点吓人,仿佛将有一场雨水的攻击来袭。
只阿端一个在说话,为“那一边”来的人,补白他们不知道的一九九零。
那本来只是拦路请愿,只是没人愿意停下来听诉求,汽车驶出去,压住了一位请愿者的脚掌。
仍未至于群情汹涌,不过,意外召唤了不少人。如果说群众是支持者,最早的时候,其实是一种关心、同情与抱不平。
人群集结,事情就从这里开始发酵。
2 一九八九年广场上的杀戮,并没有让他们对自己的权势更有信心,反倒令他们变成了惊弓之鸟。偏偏他们仍要等候,还有七年,七年里可以出现的变数太多太大。他们毫无疑问成为了偏执狂,坚持要每样事情都在控制之下。他们有很多想法和部署,不过这个小岛仍未属于他们,一切都只能在暗里动工。
集结的人交换名字和食物,还有经历和愿景;城市沸腾并兴奋着,像一场无名节庆。
聚集在会议进行地点外的人群,夜以继日,餐风露宿。开始的时候,可能只是旁观者,滴嗒滴嗒,像炸弹的倒数,时间过去,旁观的渐渐都成了参予者。当聚集的人群数目突破千人,一种无言的默契传达流通着,大家就像要同心合力缔造记录;一日一夜之后聚集了一千人,五小时之后就已经达到三千人,又过了一夜,人数以几何级数的进展上升,事发之后四十八小时,街道上聚集了数万人。
集结的人交换名字和食物,还有经历和愿景;城市沸腾并兴奋着,像一场无名节庆。
3 交通已经瘫痪了,无可避免出现了一些寻衅滋事者。这是他们的策略,他们要让大家厌恶害怕这些集结的人。
大家很克制,冲突没形成。这是他们无法明白的。大家聚集,讨论和聆听,重新发现这个城市独特的存在处境与价值,就算没现身支持和表态的支持的,都认为“基本法”应该有更坚实的民主与法治基础。
他们害怕了。
人群在协商之后散去,和平地、理性地。他们更惊惧,以致震怒;他们无法忍受不按既定牌理逻辑出牌的人。
然后,死了一个学生。
其实他并不算是领袖,只是发言很多,而且得到民众的认同。他们说他坐在围栏上沉思,失重心掉到街上。
他们低估了年轻生命带来的情感冲击。没人愿意相信那是意外,大家都觉得只有阴谋,才更符合当下的情理。
一场运动,于焉发生。
4 愈来愈多人被卷进来,然后就要分出敌我。
他们的武器,也是唯一的策略,无非就是人的恐惧。
他们善于制造矛盾,零星的冲突开始出现。他们恐吓说要提早收回治权,殖民者不甘示弱,彼此都以民意作手段,为政权移交所作的谈判呈胶着状态。
他们的武器,也是唯一的策略,无非就是人的恐惧。他们策划之下,暴力升级,务必要令抗争者被憎厌、被孤立、被轻易击溃。
民对民,警对民,伤亡数字上升,商业活动停摆,事件引起国际关注,他们始料不及。
一如发生在世纪初二十年代的省港大罢工与六十年代的暴动,之后都出现了大规模的移民潮,从一九九一年到一九九六年,离开香港的人数达到一百万。
留下来的,要维护生活的决心更强,冲突更烈。
5 之后的事情,就是按着已发生的事态一直衍演下去。起草“基本法”成了必须进行但又无法完成的历史任务,犹如永劫。
日子过渡至一九九七年七月,解放军入城,但英军并没有退出。
零星巷战仍持续在城市的角落里出现,规模不大,更似是一种拉锯与宣言的姿态。
局势胶着,城市就此被冰封。
林佳想,原来我来到了没有回归的香港——就像我一直所愿望的。
6 回程车上,阿端坐在驾驶座,街上灯光黯澹,林佳看不清楚阿端的神情,只是忍不住说,午睡时有梦,以为你在我梦中,后来才认出是一位在一九九六年去世的朋友……。
阿端没答话。
回到旧居,各自就寝。林佳关灯,幽暗中阿端走到林佳跟前,说,你这位朋友,你这位死于一九九六年的朋友,其实是幸福的。
像梦。阿端转身回房,良久,林佳胸臆间莫名腾升出一股反感。说不清楚,那怒意是从何而来的?思索着,明白是因为觉得阿端的话说得僭越。她不可以如此评断十香。
——那么,如果,说这话的是十香呢?
7 现在林佳每朝睡醒就会问阿端,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说,两边快要拼合起来了。
曾经出现午睡一场就过去了一年的荒诞,也有一天就是一天的实在,端看“那一边”的情势。从“那一边”来的人年纪愈来愈小,这几天据说来了好几个穿着校服的中学生,这在过去从未发生。新来的人说起“那一边”的事情,用的字眼是“占领”。
阿端准备参与例行的小巷游击,背上装了颜料喷枪的背囊,戴上口罩和透明胶眼罩,但也能看出她样子忧郁。她说,两边快要拼合起来了。
林佳不明白,拼合起来会怎样?
阿端问林佳,你有挂念他们吗?林佳不明白,谁?就是林佳和小灰,还有腾芳。
林佳很害怕,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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