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2015年12月30日發布於趙晗個人博客,端傳媒獲授權轉載。文中人物均使用化名。
里約初春的黃昏,我獨自站在總長近5公里的科帕卡巴納(Copacabana)海灘,面向南回歸線,等待松哥的到來。濁浪排空,海水冰涼。我看到一位男子赤身向海中走去,他張開雙臂,迎向每一次大浪,消失在翻滾的白浪中,卻未被擊倒。
2015年11月中旬,我在巴西首都巴西利亞參加世衞組織舉辦的一次會議。會後申請了三天假期,來到里約熱內盧。在科帕卡巴納海灘,我等待著的松哥,是里約的一名華人牧師。
里約熱內盧在葡萄牙語中的意思是「一月的河」,1763年至1960年一直是葡萄牙帝國以及巴西的首都,目前是巴西第二大城市。這裏居住著大約10萬華人,其中大多數來自中國廣東。而這些廣東人全部來自同一個地方──嶺南著名僑鄉台山。他們做著同一種職業──賣角仔(一種油炸麵食)。其中絕大多數人通過偷渡或其他途徑非法滯留在巴西。松哥成立的教會,就服侍這個群體,用松哥自己的話說,他們「好似迷羊」。
我和松哥雖初次見面,卻倍感親切。這可能因為松哥和我都有著香港經歷。他30年前從出生地香港來到巴西討生活,我10年前從出生地北京前往香港讀書工作。在葡萄牙語的世界,兩個操著香港廣東話的人,一見如故。
松哥駕車載我從熱鬧的里約市中心,穿越綿延的貧民窟,駛過破爛的巴西大道時,松哥心有餘悸,「前幾天我路過這裏,趕上公路兩側的貧民窟黑社會交火,子彈飛來飛去,我們都趴在地上,九死一生,」松哥感歎,「巴西的治安是越來越差了,貧民窟的事情警察也管不了。」但他卻望向我說,「你一定要去貧民窟看看。」
一小時後,我們到達了松哥居住的里約下轄A市,松哥的公寓在一幢老式的葡國居民樓裏,面向A市的中心小廣場。
「餓了嗎?」松哥拍著肚子說,「我帶你去吃點好的。」
廣東角仔稱霸巴西
無需刻意觀察,就能發現巴西街頭有一種小吃特別火。這是一種帶餡的油炸麵食,葡萄牙語叫做「Pastel」,廣東話叫做「角仔」,北方人可以理解為炸油餅。全巴西的角仔口味或許不同,但規矩是一樣的:長方形的是牛肉餡,圓錐形的是雞肉餡。
「角仔最初是廣東台山人發明的,風靡整個巴西,後來巴西人看角仔這麼掙錢,紛紛學會了,」松哥驕傲地說,「但角仔還是廣東人做的好吃。」選店秘訣是觀察店面服務人員,只要是華人在收錢,就一定是廣東台山人開的。
巴西的亞洲移民並不算多。華人移民巴西有著200年左右的歷史,整個巴西的華人人口約40萬,其中約30萬生活在巴西第一大城市聖保羅。
19世紀初期,巴西皇室若昂六代想繞開英國商人從事茶葉種植,他最先引進了中國人。但這一種茶計劃最終失敗了。中國人最先踏上巴西的移民歷程充滿屈辱,他們通過被稱為「賣豬仔」的形式進入巴西,做著開礦、修路、種茶等苦力工作,受盡逼迫。
第二次華人移民潮發生在19世紀中葉,與第一次不同的是,這時已經有了一份名為「CULI」(苦力)的合同保護他們,陳明中國人在巴西不是奴隸,而是工作員,做滿八年後,準許他們可以回國。
第三次移民潮出現在20世紀70年代末。這時有大量台灣人以及各國華僑湧入巴西,其中不乏商人。
廣東人是最早移民巴西的華人,也是改變巴西街頭小吃格局的角仔的發明人。在第二次移民潮中,一些廣東台山人在葡萄牙人的麵包店裏打工,不久便發明了角仔這種鬆脆可口的食品。加入牛肉、雞肉、奶酪作為餡料,更添美味。不過光吃角仔似乎還少了點什麼,台山人很快發現角仔加一杯鮮榨甘蔗汁是絕配。
不僅台山人這麼認為,巴西老闆也覺得很美味。台山人建議老闆允許他們在店中賣些角仔一試,沒過多久,角仔火遍巴西。角仔店,更成了巴西中國人的地標,確切的說是巴西廣東台山人的地標。
但松哥並沒有帶我去街區的華人角仔店,因為「去了他們一定不肯收錢」。因此松哥帶我來到一家巴西人開的街邊角仔店。一個噴香的牛肉角仔,配一杯甜冽的甘蔗汁,只要人民幣不到五元。
19年未曾對話的母女
很快,台山人的角仔被大量模仿,巴西當地人或其他國家移民開角仔店的越來越多,角仔從全盛期的一美元一個,到今天的約0.3美元一個,身價大跌。
「二十年前幹這個還是很賺錢的,」松哥回憶,那時有大量的台山人偷渡來巴西,幹滿三年還夠蛇頭的債,自己開一家角仔店開始掙錢。之後恨不得把整條村的人都偷渡來賣角仔。
在巴西掙了一定的錢後,解決身份問題便是頭等大事,而巴西的法律恰恰給偷渡客留了一條活路:只要在巴西生孩子併入籍,父母作為監護人便可獲得巴西永久居留權,不計前嫌。另外一條路,就是等巴西每隔十年左右的「大赦」,會歸化一批「黑戶」。
「這麼多年,我見過太多的父母把孩子當做工具,」在松哥家裏,同為香港移民的松嫂向我吐露她的痛心:「太多華人生孩子是來利用的,不是來愛的。」她指著家中牆壁上的一張照片說,這個家庭就是一例。
圖片上是一對母女,她們的面貌具有典型的嶺南人特徵。女孩叫做Mary,今年19歲,馬上考大學,母親叫阿英,40多歲。
「19年了,她們從未言語溝通過。離曬大譜(太離譜了)!」松嫂很生氣。
阿英也是台山人,早年跟隨一位大她近二十歲的老鄉來到巴西,做角仔店幫工。時逢角仔全盛期,可謂數錢到手軟。之後阿英為解決身份問題生下了Mary。但很快,她發現那個男人還有好幾個女友以及孩子。
為了把所有醒著的時間都用在掙錢上,阿英把孩子放在一個巴西保姆家。有時很長時間都不過問一下。在Mary的整個童年,巴西保姆就是她的媽媽。 Mary只會講葡萄牙文,一句廣東話或普通話也不會說。至於保姆待Mary如何,阿英並不關心。在那一街區很多認識阿英的人看來,「她眼裏只有錢」。
之後阿英又生了一個女兒,同樣放在巴西保姆家寄養,同樣不和女兒溝通。現在阿英跟著另一個年近六十的男人同居,Mary跟著他們居住,Mary的妹妹跟著親生父親,與父親的女朋友以及其他弟妹生活在一起。
三年前有北美教會來探訪松哥所在的教會,他們鼓勵Mary學習英文。現在Mary已經可以用英文進行基本溝通對話。她在教會用葡萄牙語教兒童主日學,我和她交流,成為了朋友。臨回國前,Mary邀請我來到她家。房間昏暗而凌亂。 Mary屋子裏的燈壞了很久,一片黑暗。 「我習慣了,只是進去睡覺。」
Mary在狹小的客廳複習補考的功課,今年她的生物和化學沒有及格。如果補考再不合格,她就無緣大學了。而她的夢想,是去大學讀教育學。
我送給Mary一隻來自尼加拉瓜的白鳥雕塑作為禮物,她高興壞了,捧著鳥和我自拍。我對她說,「你在我眼中就像這隻鳥,聖潔、美麗,」Mary的眼角濕潤了。
「19年了,我從未和我媽媽說過話,」Mary說。在我和Mary互動的過程中,她的母親一直用廣東話在一旁搭話,「你是北京來的?我明年想去北京旅遊可不可以找你帶我?」她並不關心我和Mary在談些什麼,Mary又因何流淚。
阿英端上來一個切開的橙子,指著Mary說:「她從來不吃水果。」我遞了一塊橙子給Mary,Mary吃了,說很甜。我問她為何不吃水果,Mary說她喜歡吃,只是從來不吃她媽媽給她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Mary說她最喜歡心理課和葡萄牙語課,她的英文成績也很不錯。我與Mary在交談的過程中,阿英總是埋怨:「個女好蠢!唔識講中文!(這個女兒好蠢,不會講中文)」我問阿英:「那她小時候你怎麼不教她呢?」阿英沒有回答。
我鼓勵Mary她的英文說得很好,「那麼有沒有考慮學習中文?」Mary說:「機會是有的,但我從來沒有動力學中文。」
一位當地華人二代告訴我,由於自小被巴西保姆帶大,聽的語言、吃的東西、思維和做事方式都是巴西式的。他們糾結於自己的身份,在說中文時甚至會有羞恥感,覺得中國菜吃起來很奇怪 。更糟的是,當他們覺得自己的父母不愛他們時,巴西人卻是非常熱情的。他們在家中經常親吻自己的孩子,邊親邊說「我愛你」。在巴西,處處可見這樣的親子行為。
而阿英此刻最關心的問題,是盡快把兩個女兒嫁給有錢人。
我告辭的時候,Mary表露出極大的不捨。 「你知道嗎,我過去從來不覺得有誰可以理解我。但是今天,我覺得你可以明白我在說什麼。謝謝你。」
Mary送我到大門口,昏暗的樓道,一盞日光燈打在她的臉上,淚光閃耀。 「我們還會再見面嗎?」Mary問我。
角仔店命案
松哥創辦的教會一共有三四十人,全部是廣東台山人,全部從事角仔生意,絕大多數通過蛇頭進入巴西。他們當中,不乏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
每個蛇頭的收費不同,搞定一個台山人過來巴西,人均20萬人民幣左右。通常三年可以還清蛇頭,之後的收入,就都是自己的了。若是幹得好,也可以自己開店,通過蛇頭把其他家鄉人弄過來。
辦理過巴西旅遊簽證的人都知道,其手續極其繁瑣,很多人因為簽證難辦放棄前往巴西旅遊。但是在蛇頭眼中,搞定巴西海關卻並不困難,「只要腐敗就不難辦」。一位昔日蛇頭告訴我,他們有多條飛行線路進入巴西,過海關時,往往把整個海關都買通,人一到,甚至有專門的聯邦警察開道,帶這批人走特別的通道進入巴西。
「若是在巴西街頭被查身份怎麼辦?」我問蛇頭大哥。大哥回答我一個字:「錢。」其實賄賂警察並不需要那麼多錢,但是一些角仔店員工初來乍到,不明行情,驚嚇之餘立即奉上幾百幾千美金。一來二去,露富不說,還抬高了賄賂門檻,甚至成為了當地人的搶劫目標。
丟財不算什麼,有時候還要搭進去人命。兩年前,阿容的丈夫被人亂刀砍死了,雖然知道兇手是誰,但至今沒能緝拿歸案。阿容忍住極大的悲痛,一個人照顧襁褓中的兒子。
事發阿容丈夫的角仔店。命案由剛來不久的同鄉夥計所為。用的就是廚房的刀。 「事發前他們已經察覺那個同鄉的異常,他老對著老闆說真想殺死你,只不過大家都沒當回事。」松嫂介紹,兇手是阿容丈夫的發小,過去並不比人差,但是看到昔日玩伴如今變身巴西角仔大佬,不免眼紅。 「憑什麼我給你當夥計?」也許一怒之下就殺了老闆。
兇手潛逃於一個貧民窟中躲藏。一個在貧民窟開角仔店的廣東人認出了他,並通知松哥。松哥馬上報警。但警察是這樣回覆的:「貧民窟有自己的黑社會維持秩序,那個貧民窟我們根本進不去,除非你準確說出他現在躲在貧民窟的哪裏,否則我們進去貧民窟也會迷路。」
貧民窟往往依山而建,其中的小路往往開在最不可思議的地方,進去後發現是另一片不可思議的住宅,彷若迷宮,即便懂得進去,也未必懂得出來。
在一個週日我和阿容一起參加教會主日崇拜。她温婉柔和,特意帶我去看了教會附近的跨海大橋。路過一個巴西人開的角仔店,我說想買一個嚐嚐,阿容熟練地用葡語下單。為了生存,這些普通話講不利落的台山人,卻個個學會了葡語。
難過的還有松哥。 「我為他(死者)主持了洗禮、婚禮、葬禮。一條龍服務。我用了很久才從這種悲傷中走出來。何況阿容。」
在松哥成立這間教會前,當地華人並沒有什麼團體和組織。這些血氣方剛的青年男子,有的正值青春期,隻身來到巴西,難抵黃賭毒的誘惑,甚至充當黑社會的打手。
松哥曾經一間一間角仔店去探訪,到每家店都點些飲料喝,和店裏的中國人談信仰。終於,松哥喝出了糖尿病。
他們惦記著每個台山家庭的需要。某個角仔店老闆因私設老虎機而要蹲監獄、Mary和母親的關係很緊張、某對夫婦生了孩子拿了身份就要把孩子送回老家當留守兒童、如何讓新來的年輕人迅速學習葡語、哪裏可以買到中國食材……
每個主日的午餐,也是一頓廣東盛宴。雖只有一個肉菜一個素菜,但對廣東人來說,能吃上一頓叉燒排骨已別無他求。那些選擇紮根在巴西的台山人,往往都獲得了永久居留權,有的還入了巴西籍。若是角仔店經營得好,收入足夠在當地買車買房。松哥松嫂一家強調家庭教育的重要,鼓勵這些夫婦在經營角仔店之餘,多陪孩子,而且,「一定要教他們中文,一定要和孩子溝通。」
臨行前,松嫂帶我去當地超市買特產。回家路上,松嫂介紹我認識樓下擺攤的一對山東夫婦。松嫂只會講廣東話,她拉上我做翻譯,和這對山東夫婦攀談。他們是淄博人,老家有人在聖保羅做小生意,就介紹他們全家過來。他們的攤上都是假貨和冒牌貨。
攤主大哥指著攤上粗粗細細的各種金屬鍊子,讓我隨便挑。但是他很不好意思地說:「這些東西戴不到一個月就掉色,脱皮,都是假的。」我問他巴西人喜歡這些嗎,他說生意不錯。他們有一個五歲的女兒,在巴西出生。
坐在攤子最遠處的,是他們剛剛從老家來的17歲的兒子。他一直盯著自己的手機看。松嫂問他適應巴西嗎,他搖搖頭說:「一句葡語不會,沒有朋友,很孤獨。」
「我要找人教他葡語,他這樣一個人呆著不行的,」松嫂拉上我回家,她似乎已經有了主意。
我問松哥,做這些人的牧師有什麼不同?松哥說:「牧羊人要在羊當中,不要在羊欄外。」
「我沒有名牌大學的文憑,我沒有去過名牌神學院,我不是出身大教會,但是上帝就是使用我這個卑微的器皿,去服侍這個特別的群體,」松哥望向我說:「因為我也出自他們當中。他們經歷的一切,我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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