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編讀手記

作者手記:為什麼檳榔業應該且值得探索?

鄉村社會的空缺,只能讓穩定而具有社會意識的鄉村產業來補位。

特約撰稿人 何欣潔 發自台北

刊登於 2016-07-09

#編讀手記

檳榔放入機器剔除殘枝,便可送進「八爪章魚」狀的重量選別機,將菁仔依重量分類。
檳榔放入機器剔除殘枝,便可送進「八爪章魚」狀的重量選別機,將菁仔依重量分類。

其實,《台灣農產列傳》是從檳榔開始的。

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我看到檳榔經機器分級、選別的照片,覺得八爪章魚造型的機器十分有趣。順手查閱檳榔資料,意外發現它的年產值竟僅次於稻米,位居亞軍,近年來的年產值穩定維持在新台幣80餘億(約19億港幣/2.4億美元)左右,去年更飆破百億(約23億港幣/3億美元)。

如此可觀的數字,可推想背後的從業人口眾多,甚至可說是台灣農村經濟的主幹之一。我想找一些深度報導與論文來看,卻發現能找到的多半是苦心勸告「紅唇族」(編按:台灣檳榔出售時習慣加上「紅灰」調味,汁液呈現暗紅色,因此稱嗜食檳榔的人士為「紅唇族」)吃檳榔可能罹癌的文件,又或者種植檳榔樹將導致土石流的環境新聞。真正將它當作經濟作物、摸索產銷全貌的報導,僅有零星數篇;欲尋找相對完整的產銷研究,竟然必須一路上追至黃萬傳教授等學者在90年代發表的期刊論文。

這是一件不尋常的事。台灣近年吹起從農、親農熱潮,芒果、香蕉、鳳梨都曾登上雜誌封面。但產值高居首位的檳榔,卻像房間裏的大象,許多人都知道它站在那兒,但少有深入研究評析,這顯然不符比例原則。這也說明,我們所認知的農村經濟運作,或許有很大一部分是被隱蔽的。

當然,開始着手準備題目後,便明白這「隱蔽之雲」從何而來。檳榔「社會形象不佳」的程度超乎我原本預期。作為一位獨立記者,不少媒體聽我提案時都婉拒刊登,熟識的主管更好意勸我改寫其他水果,免得觸碰爭議。我一度向朋友戲稱,要像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到街上兜售題目,大喊「有誰來買我的檳榔?」幸好最後終於順利售出,還拉上了其他農產小伙伴,陰錯陽差地開始了端傳媒的《台灣農產列傳》。

鄉愁發文,何須苛責?

其實,檳榔並不是台灣農村唯一被隱蔽的部分。關於農村,我們所知的仍然太少,尤其自90年代,農業被視為末路產業後,情形更加嚴重。一念及此,回想起一個小故事:我生於1985年,2003年進入大學,選填志願時,班上有耳語,一位長於都市、家境富裕的同學,竟然選填了農學院,我驚訝問:「某某怎麼可能對農業有興趣?」另一位同學答:「農業沒前途,未來各大學都要把農業相關科系改成生物產業、新聞傳播等系,畢業的時候,她就可以改拿其他系的畢業證書。」我聞言大笑:「太荒謬了!農學院要怎麼變成這些系?」言猶在耳,四年之間,各農學相關系所紛紛改名。想法太天真荒謬、未察覺農業正面臨斷層危機的人,其實是我,以及與我同輩的青年們。

這是台灣農業與鄉村研究的一頁悲哀。如得其情,當哀矜而勿喜,不是諷他人為「文青」就可以解決,必須認真嚴肅地重拾、重返、重估農鄉社會的價值。多數與我同齡的80後青年,對農村的理解確實只剩下鄉愁、只剩下回祖父母家過寒暑假的記憶,但這是90年代末到21世紀初的「農業沒前途」風潮的產物。我將這最後一點殘存在年輕人心中的鄉愁發而為文,如有錯誤之處,當該被挑戰、被提點,但不該被苛責、被嘲諷。甚至,鄉愁本身就是農漁產業重新出發的契機。試想如果日本人的味蕾上沒有鄉愁,其強大的本土農食文化又根着何處?

定型,不只讓產業的多重面貌難以被呈現,也讓勞動人口檳榔成癮問題同樣「被定型」,找不到出路。

檳榔分有「占、西、大大、大中、中、合、不、外、史」等類別,即將送往各地檳榔攤,分成「特幼、普通、多粒」等品級。
檳榔分有「占、西、大大、大中、中、合、不、外、史」等類別,即將送往各地檳榔攤,分成「特幼、普通、多粒」等品級。

再將主題拉回檳榔。台灣禁檳運動自90年代始,檳榔卻沒有滅絕跡象,如果我們真的希望台灣人能少吃一點檳榔,考究其原本產業面貌也是必要的基礎工程。對於檳榔產業僅剩批評而少了解,反而讓我們距離禁檳、減檳的目標越來越遠。

例如,上一篇報導刊出以後,一位家中販售檳榔的受訪者告訴我,她曾參與一個影像紀錄培訓班,有位同學家中亦種檳榔,希望拍攝一支檳榔產業的紀錄片,提案卻被老師退件,原因是「檳榔已經被社會定型了」,建議她選擇其他題材拍攝。定型,不只讓產業的多重面貌難以被呈現,也讓勞動人口檳榔成癮問題同樣「被定型」,找不到出路。

如果論者認為這篇報導功力不足、下手太偏、內容不夠豐富,那是我身為一個寫作者必須檢討、也本該時時檢討的缺失;但如果認為凡提到檳榔必言其惡,才算平衡報導,我不能同意。這篇報導要平衡的對象,正是檳榔的負面形象。在賽局貌似零和之際,暫時懸置其惡評、將其還原為一種普通經濟作物,追索產業鏈全貌,以鬆動它原本被定之型,有其必要。

欲檳榔只留心裏,須正本清源

選擇等到紅豆出刊後,而非爭議最熾時發出這篇編採手記,實有另一個意圖:將洋蔥檳榔紅豆三篇一起閱讀,可以讓另一種「平衡」清楚浮現:

洋蔥面臨的考驗眾多,國軍可能不再協助採收是其中之一;

中南部農村種起檳榔,是因為青壯人口流失,農村需要安家作物;

紅豆的故事更清楚:有了形象正面的經濟作物出面養老,農鄉才能構築「檳榔防線」,防止老農依靠檳榔維生。

這三種作物雖然形象不同、命運各異,卻同樣折射一個圖像:經濟發展讓青壯勞動人口自農鄉移向城市,長久以來導致城鄉失衡。這些移向城市的人們,主題曲從林強的〈向前走〉唱到玖壹壹的〈再會中港路〉,唱的同樣是少年人出外打拼立志成功返來的傳奇,但實情是,不管最後有沒有成功,多數出外打拼的少年人都會變成嚴重過勞的中年人,不但沒時間返鄉採收洋蔥(或其它作物),有一部分的人還必須大量依賴菸酒檳榔才能刺激疲累的身軀不倒。退萬步言,就算台灣真的想摘除這一塊不光彩也不健康的經濟發展史,讓韓良俊醫師所言「讓檳榔留在心裏、而不是我們的嘴裏」的目標得以實現,正本清源,必也先從提高勞動條件(例如落實勞動三權、支持罷工)與安定農鄉經濟(例如美濃農會努力拉出安定農村防線)做起,歷史性地看來,僅有公衛系統與醫師以「致癌」來宣導推動減檳、禁檳,顯然不夠。

報導出刊後,許多人都在問,檳榔會不會出續集?其實,就原本的寫作計劃來說,紅豆就是檳榔的續集:鄉村社會的空缺,只能讓穩定而具有社會意識的鄉村產業來補位。而我們一代人對農鄉認識的空缺呢?就希望《台灣農產列傳》能盡一點棉薄之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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