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農作,連同它所依附的土地,總被認為是一個國家的根本。以漢人為主體的台灣社會更是如此。但我們似乎很少細細點數、認識台灣的農業和農產,了解它們從哪裏來?怎麼培育收成?以及如何滋養消費者和反饋照料它們的農家。
「台灣農產列傳」是端傳媒新推出的系列專題,我們將一一介紹台灣具有代表性的農產品,以及在它們背後的,人的故事。
第一篇,就從新科總統蔡英文家鄉的洋蔥說起……
「每次回爸爸的老家,從高速公路下來,沿着省道一號往墾丁的方向走一段,就會看到沿路開始出現一袋袋賣紫色、紅色、黃色洋葱的攤位,這時我就知道屏東到了。再往南一點,就到家了。」
「小時候家裏似乎從不缺洋蔥,南部的親戚來台北看爸爸,總是會帶着一些土產的洋蔥當伴手禮。」
「我們家一向是媽媽燒飯。有一天,媽媽不在家,只有我和爸爸兩人在家。到了用餐時間,才發現媽媽也沒有安排,我和爸爸兩人只有面面相覷。這時,我肚子不爭氣地『咕嚕』叫了一聲,爸爸嘆了一口氣,站起來,鑽進了廚房。
過了沒多久,爸爸端出了一盤香氣四溢的洋蔥炒蛋。我們倆找出剩飯,配着洋蔥炒蛋,兩個人低頭扒飯都沒有說話,安靜地吃完那一餐。
這是爸爸唯一為我做過的一道菜。記憶中,那道洋蔥炒蛋的味道很香、很好吃。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洋蔥和蛋的香味,更記得安安靜靜和爸爸在屋子裏的氣氛。」
2011年,蔡英文在《洋蔥炒蛋到小英便當:蔡英文的人生滋味》裏,對故鄉屏東、「爸爸老家」做出了這些充滿眷戀而溫暖的書寫。短短幾行,讓蔡英文情感結構裏的三個關鍵字清晰浮現:父親、屏東、洋蔥。
2016年1月9日,投票日前一周。蔡英文這位「楓港女兒」從老家浩蕩出發,洋蔥夾隊送行。貼身拍攝拜票行程的電視台記者,怎麼會放過這個鏡頭?
7天行程結束,蔡英文以壓倒性的票數當選總統。鏡頭前的洋蔥們若有知覺,肯定也會如多數屏東鄉親一般,為自家女兒的勝選感到無上光榮。但當選舉激情過去,一切回歸平常,屏東洋蔥們的身影就顯得十分落魄,甚至在蔡英文第一任總統任期結束之際,就必須面對一次「全球化」下的生存考驗。
日本移植洋蔥工程失敗 戰後成功
要談屏東洋蔥為何將遭逢挑戰,得先從它如何自「東洋渡台灣」、九死一生的故事說起。
大正元年(1912),日治台灣時期,一位在淡水任教的日本小學老師,首次將洋蔥引入台灣,其後,台灣總督府農業試驗所開始陸續在全島各地嘗試種植。但洋蔥喜乾,台灣北部春、冬卻多雨,洋蔥無法結球;若移到中南部試種,幼苗又會感染病蟲害,收成不佳,導致生產成本甚至遠比日本進口洋蔥還昂貴。日本殖民政府在台灣野心勃勃,亦曾取得許多勝利,但關於移植洋蔥的工程,最終是宣告失敗。
1952年,殖民者戰敗撤離,中華民國接收台灣。在「中國農村復興聯合委員會」(農復會,1948年由美國國會撥款,「中」美雙方共同派員組成,先在南京成立,後遷台灣)的贊助下,台灣省農林廳開始由美國引進33種不同洋蔥品種,一個個都有着洋名字:早玉(Early Grano)、黃勝(Excel Burmuda)、聖玉(San Joaquin)、金環(Ring Gold)。經過多方嘗試,台灣終於試種成功,產地由雲林、嘉義、台南一路延伸到落山風強勁的屏東恆春半島,單位面積和產量逐年增加。到了1956年,全島洋蔥皆可自給自足,不再依賴進口,甚至可以外銷。
自日本移植失敗的歷史即可看見,洋蔥的體質其實甚為嬌貴,易生病害……也正因此,少數有機洋蔥的價格,總是居高難下。
落山風吹拂下的屏東洋蔥,確實格外甘甜,絕不只是蔡英文替回憶塗上了蜜。根據《恆春縣誌》記載,當地落山風刮起時,「自重陽以至清明,東北大風,俗謂之落山風。晝夜怒號,渹渹渢渢……如木棉、桑葉、高梁、甘蔗等,均不苞蕪,多致零落。」狂風吹落田間枝頭的其餘作物,卻讓懼溼喜乾的洋蔥找到歸宿。強風讓蔥葉不易結露、不易生病害,甚至讓蔥葉自然倒伏、從而抑制其生長,將養分留給地下球莖,收成時顆顆結球碩大,甜美多汁。
自1950年代開始,恆春半島成為島內洋蔥主要產地,全盛時期全島有9成洋蔥出自此地,博得「洋蔥王國」美名。即便今日榮景不再,根據2014年農業統計年報顯示,屏東縣洋蔥產量仍佔全國總量之半。
每年中秋節前後,節氣一過白露,落山風開始呼呼吹響,便宣告洋蔥播種的時刻來臨。蔥農必先在育苗田內整地,使用滾輪壓平畦面,覆上石灰,再灑下種子,避免昆蟲啃食。灑種後得覆蓋稻草或塑膠布,保持土壤濕潤,40至50天後,育苗完成,再將蔥苗定植到洋蔥田。
自日本移植失敗的歷史即可看見,洋蔥的體質其實甚為嬌貴,易生病害。採取慣行農法的農民,自蔥苗種下的第5天左右,便開始噴灑除草劑、殺菌劑,才能防止雜草與病害的侵襲。洋蔥收成拔起後,必須放置田間日曬至縮水,才能去根去葉,避免發芽。也正因此,少數有機洋蔥的價格,總是居高難下。
台紐經濟協定 衝擊本土洋蔥
這嬌貴小王國的國祚氣運,與台灣大多數產業命格相似:隨着冷戰圍牆逐漸崩解,原先台灣獨門外銷日本的市場,遭中國低價搶市;2001年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後,進口關稅由32.5%降至25%,美國、紐西蘭(大陸譯作新西蘭)等國亦開始瓜分台灣內需市場。即便法令禁止,也難完全杜絕中國洋蔥以非法方式流入市面。現任屏東縣長潘孟安在立委任內便曾抨擊,「那些掛『越南進口』的洋蔥,根本季節不對,我懷疑是從中國非法轉口進入的!」
等不到洋蔥從WTO的挑戰中重新復活,國際貿易潮流又變了。多邊貿易架構退燒,雙邊貿易協定開始成為新潮流,洋蔥小王國再度被推到風口浪尖,身不由己。2013年7月10日,台灣和紐西蘭簽署貿易合作協定,由紐西蘭進口台灣的洋蔥原有25%關稅,預定在8年後降至零,屆時進口洋蔥低廉的價格,將對本土洋蔥造成更大威脅。
面對低價紐西蘭洋蔥可能的威脅,台灣農委會的因應之道,藏在不起眼的年度報告角落:「洋蔥生產(雖)不敷國內全年消費需求,惟因應台紐洽簽經濟貿易協定,面對該國主力出口洋蔥,規劃103年(2014年)種植面積1000公頃,較102年(2013年)減少130公頃,藉以穩定產銷。」洋蔥王國的國土轉瞬割讓了十分之一。農糧署作物生產組副組長方怡丹受訪時解釋,之所以減少130公頃種植面積,是預計將一部分的屏東洋蔥產量,轉向中部彰化縣伸港鄉一帶,「延長國產洋蔥產期,以增加外銷競爭力。」
外患侵門踏戶,種種內憂也令洋蔥王國的甜美染上苦味。除了恆春半島生態改變導致洋蔥的「黃萎病」更加嚴重外,常見的旺季供過於求、缺乏冷藏貯存設備、契作體系不完善等台灣農產品常見問題,洋蔥也一樣不少。其中最嚴重的問題之一,當數農村青壯人口外流嚴重,總讓洋蔥採收時嚴重缺工。
蔡英文本屆總統任期結束的時刻,便約略是紐西蘭洋蔥零關稅生效之時,屏東洋蔥產業勢必面臨一次存亡考驗。無論蔡英文是否能順利連任,當她乘車回到故鄉時,一袋袋的小洋蔥是否還在原地等着她?
自1991年開始,台灣國防部在恆春半島設立了「三軍聯訓基地」,演習、訓練帶來的噪音,甚至還有砲火誤擊,都讓當地民眾非常不滿。為了安撫當地民眾,國軍每年派兵協助採收洋蔥45天。許多國軍與居民採出深厚感情,農家把正值壯年的男孩當成孩子一樣疼愛,「豐盛飯菜招待是基本,感情好到休假時請來家裏作客的,也非常多。」青年農民王嘉禧回憶。
但農村「軍愛民、民敬軍」的現況,可能隨着國軍的「精實案」和募兵制成為過去。國防部多次聲明,讓國軍當「免費洋蔥工」的政策可能會漸漸取消。甚至一度宣布,將於2016年終止助採洋蔥的任務。不過,農糧署已證實,難擋地方的一再要求,國軍今年仍會派出250名人力幫忙採收。
除了免費的採收工隨時可能退場,老天爺也相當不留情面。在蔡英文正小心翼翼地張羅政權交接的時刻,屏東洋蔥正泡在它最厭惡的雨水裏,輾轉難眠。恆春半島在2016年1月降雨量高達98.5mm,刷新百年紀錄,是往年平均雨量5.5倍;再加上秋颱、寒害幾番天災打擊,估計讓洋蔥產量將減少三分之一至半數。許多農民早已放棄今年稀薄的利潤,打算將其放在田邊腐爛,甚至有人認為,這可能是屏東洋蔥近年來最慘的一年。
洋蔥前景低迷,農民開始在蔥田搭起棚架,轉種利潤較高的火龍果。根據鄰近楓港的車城鄉農會統計,火龍果種植面積從2011年的10公頃,至2014年已有約50公頃,讓洋蔥田面積大幅減少。老農憂心,「再這樣下去,屏東洋蔥可能會慢慢失去領導地位。」
掐指一算,蔡英文本屆總統任期結束的時刻,便約略是紐西蘭洋蔥零關稅生效之時,屏東洋蔥產業勢必面臨一次存亡考驗。無論蔡英文是否能順利連任,當她乘車回到故鄉時,一袋袋的小洋蔥是否還在原地等着她?或者,公路旁小販叫賣的風景依舊,似水流年卻換了洋蔥顏色,沿街兜售的都已是外地洋蔥?未來蔡英文的「鄉愁」,莫非只能從紐西蘭進口?
相對於農民的悲觀,身在主管機關的方怡丹並不作如是想。在她看來,眼前的種種難關,只能說是屏東洋蔥正在引入新型農機採收、農民必須調整種植模式的「轉骨期」,而非歷史的終結。她相信「除了口感特殊軟甜,整個北半球,只有屏東能在這個季節收穫洋蔥,正是未來外銷的利基。」或許,台灣人也該點亮心中的希望,要相信位於屏東的洋蔥王國,接下來或許風調雨順,亦可能遇上命定的中興,成功喘息翻身,再迎來下一個風光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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