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台灣出了一部生態紀錄片《老鷹想飛》,片中探索讓屏東老鷹逐漸滅絕的「毒物鏈」:農民毒麻雀、老鷹吃麻雀,最後中毒墜落而亡,田邊大批野鳥屍身讓人心驚。台灣一家連鎖超市搭配話題氣旋,推出「老鷹紅豆」,主打「不灑落葉劑、不毒鳥,保護台灣消失的老鷹」,銷量跟着紀錄片的人氣同步扶搖直上。根據廠商公布的數據,契作25公頃的老鷹紅豆在兩個月內售完。
大通路商以契作支持本土無毒農產絕非壞事,但老鷹被毒死究竟所為何來,卻值得更精細地探究:
根據高雄農業改良場的調查指出,紅豆之所以引發毒鳥爭議,肇因於部分農友使用稻穀拌「加保扶」(Carbofuran,一種劇毒農藥,台灣俗稱「好年冬」)撒在紅豆田周邊,用以誘殺麻雀,與紅豆常用落葉劑「巴拉刈」其實沒有關係;再者,2014年消基會抽驗紅豆,殘留農藥項目亦為加保扶、亞滅培、剋安勃(編按:後兩者均為殺蟲劑)。作為落葉劑的巴拉刈並不在檢驗範圍內。
「不灑落葉劑、不毒鳥」的宣傳詞裡,「毒鳥」其實另有其「劑」?儘管語意問題讓不少專家與豆農連帶質疑「老鷹紅豆」的行銷故事,但仍無損產品買氣。況且,無論輿論對商品行銷手法有多少異見,紅豆確實因此受到本地市場矚目,不得不說是超商主其事者的眼光精準,造就了不少台灣農戶都想擁有的幸運。
產業面臨進口競爭
根據2014年的統計,台灣紅豆年產量有11,769公噸,2013年進口2,843公噸,出口1,188公噸,可推估國內需求量約13,000公噸左右,七成加工、三成食用,總產值約新台幣7.8億(下同,約1.8億港幣/2400萬美元),每公頃收益約16.5萬元(約3.9萬港幣/5000美元)。台灣自2002年加入WTO後,紅豆被列為敏感作物,設有關稅配額保護,每年僅能進口固定量,在配額外的進口紅豆,將被課高關稅,且設置有特別防衛措施(進口量太多或進口價格太低可再額外課徵關稅)。
儘管防護措施層層包裹,紅豆產業仍受進口品相當衝擊。現任農委會副主委陳吉仲曾在2014年分析,台灣會進口品質較差、價格較低的紅豆,多半加工成紅豆餡使用;而台灣自家生產品質較好、價格較高的紅豆卻出口至其他國家,受到進口低價紅豆的牽制與影響,造成近年來台灣紅豆的國內價格雖已緩慢下跌,卻還須面臨更低價的進口紅豆競爭。
此時,願意特地採購台灣紅豆的廠商,成了本土紅豆產業的希望。例如台灣幾家知名的糕餅廠商,對本土紅豆都有大量需求。不過,就算市場有需求,不代表能啟動產業正向循環,「只要本土紅豆拉不出價差,極有可能就被埋沒在低價品當中,然後利潤拉不出來,農民就放棄,說我明年不要種了,你這產業也沒了。」美濃農會總幹事鍾清輝分析,在台灣高需求、低自給的黃豆,便是最好的例證。
另一個讓紅豆農心煩的因素是,雖然農委會早在2011年將巴拉刈列為合法落葉劑,再三宣傳巴拉刈在土中會快速分解,亦不會殘留在作物表面,卻仍成為盤商壓價的理由。根據公平交易委員會2015年第2季《查察民生物資價格波動之執行成效》報告指出,該年紅豆產地價格偏低,「主因是盤商以國產紅豆使用除草劑為由,認為不利食品安全,使得產地價偏低。」
在重重考驗下,早在全聯(台灣連鎖超市)做出「老鷹紅豆」品牌之前,位於高雄的美濃農會即是帶着本土紅豆、力求突圍的隊伍之一。與許多農產品的命運類似,美濃紅豆的故事,得從台灣面對WTO的挑戰開始說起。
自2000年到2006年間,美濃地方經濟接連遭受「減菸」與「禁豬」的打擊,讓當地休耕荒地日漸增加,農地變賣與炒作趨勢越趨激烈……「按理預測,檳榔很有可能在此時進入美濃平原,但後來的『紅白對抗』即時填補了農地空虛,檳榔才沒有趁虛而入。」
在台灣南部,農民多半會種植「冬季裏作」,乃是利用一、二期稻作後休耕的冬季,種植產值較高的經濟作物,增加收入。而美濃自1938年起,即為日治台灣總督府明訂的菸草耕作區域之一;1970年代國民黨政府實行菸酒公賣制度後,菸葉產業更是穩定獲利,是農民主要經濟來源。客家族群文風盛,重教育,地方於是常笑稱「美濃子弟多博士,半數都是讓菸葉養大的!」
但自2002年台灣正式加入WTO後,由政府獨佔的菸酒公賣制度必須取消、菸酒公賣局亦須轉為民營,前公賣局與農民契作面積因此逐年遞減;幾乎是同時(2000年)開始,美濃被劃為水源水質保護區,從此禁養豬隻,雖然讓空氣與水質有顯着改善,也確實讓農戶減少了一筆豐厚的收入。出身美濃的金曲歌王林生祥便曾撰文自述,他原本在庄養豬的母親,因為尚未存到退休金,「下了豪賭,決定離鄉背井前往屏東鹽埔另起爐灶養豬。」
自2000年到2006年間,美濃地方經濟接連遭受「減菸」與「禁豬」的打擊,讓當地休耕荒地日漸增加,農地變賣與炒作趨勢越趨激烈,美濃人除了賣地、「去屏東養豬」之外,為了維持生計,也極有可能做出台灣中、南部農村的經典抉擇:種檳榔。
種植方式相對粗放的檳榔,是屏東地區常見的「養老作物」。自屏東平原而過,公路旁檳榔茂密叢生,一路延伸到山腳而不止,但當車行過里港大橋,進入美濃平原,雖仍能看到零星的檳榔樹,但與一水之隔的屏東地景相比,卻已明顯感受到「檳榔止步」的氣息。是什麼力量,讓檳榔無法跨越高屏溪、進入「後菸葉時代」的美濃?紅豆,正是其中一個重要關鍵。
在菸葉仍穩定契作的時代,與屏東僅有一水之隔的美濃無須種檳榔維生;但在菸葉與養豬產業雙雙衰落後,根據美濃農村田野學會理事溫仲良的觀察,屏東平原檳榔線其實亦一度出現跨越高屏溪、北移到美濃的趨勢,「但現在已經沒有了,檳榔現在在美濃,算不上是一個產業。」
相較屏東平原的農業衰頹,美濃仍有菸葉耕作維持了對檳榔地景的抵抗,換言之,在2002年之前,是菸葉讓檳榔在美濃邊境止步。2002年後,因應台灣加入WTO,菸酒公賣局開始逐年減少菸葉收購,讓許多菸農萌生退休的念頭。替代產業前景不明、後代無意承繼,「按理預測,檳榔很有可能在此時進入美濃平原,但後來的『紅白對抗』即時填補了農地空虛,檳榔才沒有趁虛而入。」溫仲良分析。
田邊交易到桌邊交易
美濃種植紅豆的歷史,由來已久,真正的命運轉捩點,出現在2011年。2011年之前,當地紅豆仍是田邊交易,農民因為沒有採收的機器,從而也沒有議價的能力。2011年初,紅豆收成季節,盤商開出了跌破成本的價格,來到每斤24元(編按:指台斤,1台斤= 600公克。約6港幣/0.7美元),甚至還有向下滑落的趨勢,農會因此決定,進場「護盤」,不放任價格直落。
鍾清輝回憶,農會進場護盤初衷,是希望紅豆盤價維持在合理水準,「一開始要開紅豆價格,其實很難開。」當時台灣紅豆的盤勢,集中在四、五家盤商的手中操作,農會為護盤開價,必須非常小心翼翼,「開得太低,達不到護盤效果;開得太高,可能全台灣的紅豆都到我倉庫來,可能根本無法負荷。」
開盤的過程,也是農會與盤商的競標心理戰,或許盤商開了28,農會就開29,盤商再加到30,「這過程到底誰的口袋深?沒有人知道。第一次看到很多豆子一直進來的時候,還要很處之泰然,這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第一年撐過以後,農會從此就跟大盤平起平坐了,」鍾清輝回憶。第一年過去,地方農民開始將農會視為新出場的盤商,美濃紅豆也自此從田邊交易變成桌邊交易,「變成盤商想來跟農會收豆子,甚至得來跟我們談,那你們今年要出多少?」
紅豆的商品性格高,種植面積又集中在高屏特定地區,因此中盤扁平,容易被聯合壟斷,農會護盤開價,也有被盤商聯合反攻的風險,需要另翼策略助攻。農會每年另與農民契作1000公頃左右的高品質紅豆,參與契作的農民,必須與農會簽約,先行繳交3000元(約713港幣/92美元)藥檢保證金,豆種也必須由農會統一採購,接下來,則由植物醫生全程監控,採取非農藥自然落葉法。採收進倉後,每袋也會標示個別農戶姓名,農會逐戶採樣,進行311項農藥殘留檢測,藥檢合格便可退回保證金、每斤再加獎勵金。
總體而言,美濃豆的契作政策,不但可與護盤喊價的心理戰為雙面策略,也與近年來食安政策以「嚴格檢驗」與「重金罰則」為主的思路不同,而是在種植過程中,即介入協助輔導。以老鷹紅豆主打的「巴拉刈」問題為例,雖然巴拉刈實為不會殘留的合法落葉劑,農會亦沒有放棄改良機會。
即便有農會出手護盤、推廣專區契作,每個作物都仍不免有產銷風險,這時,2010年一次白玉蘿蔔的產銷短暫失衡的風暴後,農會意外發現:農民會自主選擇種植紅豆,做為與白玉蘿蔔價格抗衡避險的策略。
除了推廣相對較無爭議的非農藥安全落葉法(肥料加稀釋鹽巴),農會亦發現,農民使用巴拉刈,一來是為「排隊」等待紅豆收割機,「紅豆種植面積不大,收割機的數量很有限,萬一機器已經來你的田邊,葉子一定要已完全乾枯、能讓收割機立刻下田採收!錯過了收割機,可能必須再等一個月!」此外,緣於紅豆只是冬季裏作,接下來的一期稻作才是田裏的正主,為了讓紅豆莢自然乾枯、卻耽擱了後續翻土、播秧的時程,對農民來說,並不划算。
此時,農會扮演的「公共」角色,便顯得格外重要,除了爭取補助、輔導購置收割機,「我們也會拜託農民再等兩、三個禮拜,幫他聯絡水稻育苗場、後面一整套插秧的工作都聯絡好好,讓紅豆收成跟一期稻作無縫接軌。想拜託農民不要用巴拉刈,就必須了解他的擔憂、替他解決後面的問題。」鍾清輝表示,在種植過程中即介入生產輔導,能讓紅豆品質做出區隔,檢測合格的豆子,開盤價就可以直接訂在合理的價位,亦減輕每年的「喊價」壓力。
農會的用心獲得土地豐碩回報,雖然全台紅豆產量呈現屏東八成、高雄兩成之勢,位於高雄的美濃卻有唯一一個以紅豆為主打作物的南隆農業經營專區,專區總產值高達3億元(約7136萬港幣/924萬美元)。
然而,即便有農會出手護盤、推廣專區契作,每個作物都仍不免有產銷風險,這時,2010年一次白玉蘿蔔的產銷短暫失衡的風暴後,農會意外發現:農民會自主選擇種植紅豆,做為與白玉蘿蔔價格抗衡避險的策略。
明確對抗有助價格穩定
作為重點行銷作物,白玉蘿蔔在美濃出現的歷史其實比紅豆更早,同樣是在抵禦菸葉沒落的衝擊之下,農會試圖發展的安養老農作物。與價格和風險都相對較高、廣受年輕農民青睞的橙蜜香小番茄相比,白玉蘿蔔與紅豆具有低成本、生長期短及技術門檻相對較低的特色,種植者多半為65歲以上老農,能承受價格起落風險、「能衝敢衝」的年輕農民,大多選擇種番茄、木瓜等作物。
白玉蘿蔔雖有響亮名氣,每年吸引眾多遊客參與採收,仍難避免農民搶種、價格崩盤的危機。以2010年為例,即因當年白玉蘿蔔產量暴增、行情慘跌,每斤價格剩下3、4元,隔年(2011)農民紛紛改種紅豆,成了當年盤價跌破每斤24元的兇手之一。
眼見農民的選擇隱隱形成紅白對抗之勢,農會乾脆順勢把該種對抗策略制度化,「有了明確的對抗作物以後,反而有助於蘿蔔跟紅豆的價格穩定,」鍾清輝表示。農會在此扛起了穩住產銷平衡的角色,穩住了盤價,也確保作物生產不會進入惡性循環。
奇妙的是,紅豆與白玉蘿蔔不但在價格上可以互相拉動以避險,連美濃的氣候、土壤都有「南紅北白」的區隔,恰巧與當初專區的制度設計(北區為觀光體驗區、南部設為南隆農業經營專區)不謀而合,不啻是老天爺畫了一條最巧妙的界線,「真正的專業農民其實不喜歡一般人跑進田區裏去觀光,因為人本身就帶有各種不同的病菌,會影響作物生產環境。」鍾清輝分析。
美濃紅豆以看似溫情的「安定老農」為目標,努力經營六年,已建立正向的在地經濟循環,但農會不少人員亦坦言,最擔心的仍是即將可能來臨的TPP(跨太平洋夥伴協定)挑戰。
一般而言,白玉蘿蔔因有遊客體驗行程加持,種植收入要比紅豆高出一截,但讓農民決定種紅或白的決定性因素,不單只有收購價格高低,還會綜合家庭狀態進行考量,「譬如說,蘿蔔一分地就有三、四千斤的收成,缺少人力的家庭真的沒有辦法自己來,所以讓遊客的雙手來把它帶走,順便讓人認識美濃;可是紅豆不一樣,很難去做體驗行程,所以一切都要機械化。」
鍾清輝分析,「如果家裏還算有能力為客人設計導覽解說、舉辦體驗活動,就可以種白玉蘿蔔;但如果人手根本完全不夠,連接待客人的能力都沒有,那就種紅豆吧!過程全部由機械採收,收起來可以全部交給農會或盤商。或者,如果家裏今年剛好要生小孩、沒有人手做體驗活動,那就白少種一點、紅多一點,自己做調節。」
紅白往復之間,農村家庭——尤其是不少條件相對弱勢的家庭,得以在後菸葉時代獲得基本的安定與安穩。美濃紅豆以看似溫情的「安定老農」為目標,努力經營六年,已建立正向的在地經濟循環,但農會不少人員亦坦言,最擔心的仍是即將可能來臨的TPP(跨太平洋夥伴協定)挑戰。
農委會曾以2011年台灣進口價格為基準進行評估,紅豆被列為TPP簽署後進口衝擊相對較大的17項農產品之一,預估可能有25%的本土紅豆將會被進口品所替代,鍾清輝憂心忡忡,「我們費心種植的這1000多公頃的豆子,該何去何從?」
美濃雖然已準備往黃豆、黑豆產業發展以避險,卻也沒有十足把握度過眼前難關。曾伴着小鎮走過WTO衝擊的紅豆,是否能挺過下一輪的挑戰,持續成為當地的「安家」作物?對自由貿易下的台灣農鄉經濟,具有指標性觀察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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