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之前的報導來看,你是一個很『香港』的香港人?」
「可以這麼講。」印度裔香港人 Vivek Mahbubani 回答我。他是一個能講流利廣東話的印裔港人,而且是一個印裔的廣東話棟篤笑藝人、主持人。(注:棟篤笑,即西方之「Stand-up Comedy」,九十年代由藝人黃子華以「棟篤笑」為名引入香港。)
要能用廣東話做棟篤笑,廣東話必須非常、非常好。英文世界的 Stand-up comedy,其他中文語境中,也被譯為獨角喜劇、單人脫口秀。90年代,stand-up comedy 流入香港,變身中文,成為棟篤笑。這種源自西方的喜劇,Vivek 可以分別用英文和廣東話表演。
香港媒體對他的興趣來自⋯⋯
這令他成為傳媒寵兒。從8年前出道至今,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做一次報導焦點。一張高鼻深眼的臉,講着地道的廣東話,這個畫面,就被描繪為香港「多族裔共融」的自豪標誌了。
最近的一次,是在年初本港報紙大量報導「南亞裔假難民來港犯罪」後,《蘋果日報》3月份他的一次專訪。影片用 Beyond「可否不分膚色的界限」做背景音樂,映襯黑白影像,他用語速很快的廣東話,講述自己的在香港遇過的歧視言辭。這篇討論不同膚色「香港人」的報導,文稿開頭第一句是「近年南亞裔人彷彿變成窮、低等與犯罪的代名詞,令到香港人對他們有一種潛藏的恐懼。」
所以,誰是香港人?
令 Vivek 如此「香港人」的一口廣東話,源於父母的先見之明。他的爺爺來到香港,父輩做進出口生意,母親是名校英文老師,他是移民第三代。與他同輩的親戚多就讀國際學校;不會廣東話的父母,卻逼 Vivek 和姐姐讀本地學校。「我家人覺得,你生活在當地,始終要學當地語言。」
在比華人學生艱難數倍的學習後,中文成了 Vivek 和姐姐「在父母面前講秘密」的語言。後來,姐姐赴英國留學,在大專做學術,而 Vivek 留在香港,成為了IT從業員,並開始學做棟篤笑。
關於 Vivek 的棟篤笑,網上流傳得最廣的片段,就是他講一些自己身份在香港產生的幽默片段。籃球場上,和牛高馬大的陌生人同場,對方問,「阿差,你邊度(哪裏)㗎?」Vivek 抬頭望着對方,一臉冷漠地說:「印度」。
哄堂大笑。
除了流利廣東話外,另一個傳媒熱愛的素材,就是他表演中以這個族群的身份自嘲了。以前的報導說他的表演「多以自己印度裔身份為題材」,但 Vivek 告訴我並非如此。「我做 show 我不會講類似『大家好我是一個印度人』。有時開場都會講下笑,但你看到最後,是不會記得我是個印度人的了」。
但網上流傳最廣的,都是那些片段。
印度人就是這樣的?
一張異域的臉,講着「我城」的語言,這是否就是這個華人社會對於多民族、國際化都市的所有想像?
今年年初,澳籍香港藝人河國榮在毛記電視的分獎典禮上,用廣東話 rap 唱出改編自陳冠希歌曲《香港地》的《真.香港地》:「廣東道旁北京道旁/啲篋塞爆同一個海港/大把小店摺埋就係 我哋呢一個香港/右邊有好多金行 左面有好多藥房/面目全變 仲係唔係我哋嗰一個香港」……金髮碧眼的河國榮,那一刻觸動無數港人的香港情懷,一時之間反響極大。Vivek 說,他非常欣賞河國榮的表演。
「廣東話 rap 好難,叫我做都未必做得到。」他說,河做到一個說中文的華人都未必做到的事情。對於那些意識中覺得香港是屬於某個單一種族的人, 河能「blow people’s mind」,讓他們直接感受到香港有很多不同的人,這樣說服力很強。
然而在1個月後,旺角夜市爆發警民衝突,河國榮在自己 facebook 專頁上批評示威者帶口罩蒙面搞事,「真香港人不會這樣」。很快地,新聞回應中有不少人叫他「返澳洲」,批評他不是真香港人。河國榮一次又一次地修改帖文,先加了句「你們說得對」,後來又補上「警察開槍離譜」,最終刪帖了事。而這件事情的影響極深,由香港網民編寫的《香港網絡大典》網站上說,「河國榮亮相毛記電視累積的人氣,因此事耗了一半,暫時亦不再見到毛記電視再邀他演出。」
所以,再次設問,一張異域的臉,講着「我城」愛聽的語言,這是否就是這個華人社會對於多民族、國際化都市的所有想像?
開場自嘲完這些跟族裔有關的暖場笑話,Vivek開始講自己最近主持的節目,這節目找一批年輕女子,上場格鬥比賽。「你死啦你,擂台見啦。」他模仿着女孩「打鬥」中的嬌嗔,「跟住化好妝,『唔好打塊面啊下』(別打臉)……」台下笑得前仰後合。酒吧裏這場地下練習演出,觀眾僅十幾人,他是壓軸。活動結束時快11點,他和幾個表演者一起,到街市排擋吃飯。炊煙啤酒之中,點潮州粥、燒茄子和多春魚,與店員熟絡招呼。談及剛剛結束的多倫多喜劇節,一群人眉飛色舞,興起之時,更站起身學上兩段。
「因為他們始終會有一個印象,好清楚的,印度人就是這樣這樣的。正如你去外國,大家覺得九成華人都是讀書好的,或做某種工作。如果不做這個,就『唔似』。」
這些各種色彩的人類,怎可能是同一種人?
這個場面實在太「地道香港」,大概是上述那些報導想拍到的場面。但是,他在港生活的另一面呢?「有沒有印度文化那一面呢?」我問他。
「你問我有無 keep 住印度傳統?」他說。那要從香港的印度族裔開始說起。
他為我分析,有一批印度裔,是自英殖時期來港,做生意,做警察,在這落地生根,如今已是第三、第四代。「四五十年後還留在這裏的,基本已經很成功,小孩已經把香港當成家,雖然未必各個會說廣東話。」他舉了個例,尖沙咀一間印度裔開的製衣鋪,簡陋破舊,但名揚海外。「明星去參加奧斯卡,穿的衣服都是我們的!」
不知他是否意識到自己用了「我們」一詞。
而另一批近年新來的印度裔、南亞裔,則是被前一批人請過來打工的。
印度人喜歡 party,會包場看印度電影,會去專門有印度DJ放印度音樂的 club;他們會過印度新年,行印度式婚禮。但印度裔的人,並不是一式一樣:很多長輩還保留着週日去廟裏的傳統,這是他們親朋聚會的社交場合;但像 Vivek 一般的年輕人就不常去,因為「星期日好寶貴」。Vivek 的印度裔親戚朋友,有些和他一樣很「香港」,有些讀國際學校,好「西化」,「他們不會同我去深水埗的。」
他笑着說,「香港的印度族群很大,他們有自己圈子,像香港的猶太人一樣。」
這些各種色彩的人類,卻在大眾印象中被化為同一種人。
最友善的一類認知,來自他的朋友,合作過的藝人。「如果你問他們,阿V是不是印度人,可以代表一個香港的印度人嗎?他們會講:『都唔似!』」他笑說,「因為他們始終會有一個印象,好清楚的,印度人就是這樣這樣的。正如你去外國,大家覺得九成華人都是讀書好的,或做某種工作。如果不做這個,就『唔似』。」 他說,這種印象,很難改變。
不那麼友善的認知就更多了,從棟篤笑中提及的各種族群意味的挑釁,到生活中無處不在的細節:「同樣是一個非華人追香港女孩,鬼佬、印度裔、非洲裔,女孩家人的反應完全不同。」
喜劇藝人:如何讓涉嫌歧視你的人期待落空
「很多時候這個社會,是錯晒。」Vivek 說,「你腦中形成的印象,需要你個人接觸的東西去打破,但問題就是這個世界是不停強化這個印象,你改變不了。」對於這個改變不了的世界,他顯得格外寬容。「我不會怪報紙(傳媒)的。
他利用作為喜劇藝人的專業素養,來應對這些生活中小小的不快:「對日常生活中的事物,撇除無趣的觀察角度,找一個新角度,然後發展它。」有一次坐地鐵,Vivek 讓座給一位婆婆被謝絕,後來另一華人讓座時她卻接受了。「她是不是歧視?可以是,也可以是她那一刻不想坐,後來改變主意了──換個角度而已。」
除了心態上轉換角度,他在遭遇不友好時,應對方式也會換角度。「我不可以改變你的印象,我只能改變我的反應。」他舉例:「被人罵『摩!羅!叉!』一般可以有幾個反應:1,被激怒, 2,罵回, 3,無視。而我會這樣玩:『好悶吖!有無新意吖!三十幾年啦!』」
他解釋說,這是心理遊戲,人做A行為後,對你的預期反應是BCD,但你的反應是Z,會讓他難以接受。看上去一個惡作劇式的玩笑反擊,背後學問很大:人的固有印象,正是通過預料之外的事物打破。
我是人,不是印度人,不是香港人,不是⋯⋯
「你願不願意親身接觸一些人?你能不能改變他們?你自己會不會走出那一步,還是讓世界告訴你怎麼想?」Vivek 經常去出席學校的交流活動,希望學生可以親身接觸多些非華裔人士,打破他們的印象。在他看來,香港提倡的所謂「融合」方式太生硬:「經常就說,不如交流下啊,香港人是這樣的、印度人是這樣的……又不是 speed dating!人不是這樣溝通的。」他搖頭,「假設一個很種族歧視的人,他不會因為對方跳舞好看就說『咦!跳得好喔!還是不要歧視他們了!』他只會說『都話阿叉中意跳舞啦!』」
人類如何溝通?他說,一起合作,自然交流。「就像我去學校裏面同學生聊天,頭幾分鐘學生會說,哇印度人講中文好得意吖!到後來他們都會忘記我的身份。」
這種「忘記身份」的溝通方式,與他在棟篤笑中的演繹異曲同工。平日在世界範圍內,我們所見的族群平等宣傳內容,經常強調「我是XX人,XX不是怎樣怎樣的」。而Vivek應對身份問題的做法卻是反其道而行之:淡化這個問題。「我的演出,你看到最後,我是印度人、巴基斯坦人、非洲人?No one cares!我是人。」
「我的演出,你看到最後,我是印度人、巴基斯坦人、非洲人?No one cares!我是人。」
誰是世界公民?什麼是國際大都市?
這種淡化身份認同,強調個人的「世界公民」概念,比香港報導中愛說的「都是香港人」又進了一步,於是我們開始聊起紐約和新加坡。紐約這個大熔爐彷彿就是「世界」本身,紐約人的族群身份模糊在每個人的個性背後,他們都是紐約客,但不一定必須都是「真.紐約人」。而新加坡,Vivek 說,則得益於政府的共融政策,不同族群必須相互接觸。
——「我唔需要你包容。好似你好偉大咁,你邊個啊?」
Vivek 覺得,和紐約、新加坡比,香港在國際化的族群文化融合上還是不足。這當中有客觀因素,例如這兩者的不同族群比例比香港大很多,以及共用英文的交流便利。也有人為的不足,例如香港政府、乃至社會對於香港族群的理解不夠開放、不夠現代。「你不是香港人,就是中國人啦──那我是什麼?我家人在香港,比很多人還久!」
這種理念的落後,也體現在對族群融合的「善意呼籲」中。對於新移民、少數族群要多「包容」,這一詞語被認為是無原則遷就的代名詞,遭香港中文網絡世界嫌棄許久。而作為少數族裔,Vivek 同樣討厭包容一詞:「我唔需要你包容。好似你好偉大咁,你邊個啊(你是誰)?」
講香港不是一個種族,是一種心態;紐約、新加坡也是一種心態。
是啊,我暢談不歧視,我大愛,這樣我就是多民族的文化共融大都市了嗎?與「包容」相比,他更願意使用的詞是:一齊玩。因為這個詞才是平等的。
Vivek 也希望有一天香港能進化成紐約,一個所有人可以放下身份包袱的地方。「我認識一些華人,他們覺得自己不是中國人;我認識一些印度裔,他們覺得自己是英國人。這些對我來說都是OK的。講香港不是一個種族,是一種心態;紐約、新加坡也是一種心態。我們撇除了那樣東西,大家都是人。」
這大概才是真正的「可否不分膚色的界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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