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物] 未知死,焉知生;年輕就是以為自己隨時會死然後又好快忘記的意思。
然後有一天,有一個第五天,在完全沒預警的情況下,間條仔沒有回來。自此我知道,生命中所有最重要的事,都是沒有預警的。
而,所有事情都有它的前奏。你只是沒有足夠智慧,看到一事與另一事之間的關連,以為每一件事都伶伶仃仃地發生。
在間條被失蹤前三天,我被帶去看醫生,以為一如平常,來看鼻敏感。但這次不似從前那些醫務所有嗆鼻的味道;人山人海,勉強找到坐的地方,然後女人抱着小孩一直朝你臉上咳。
這裏安靜得嚇人,呼吸大力一點都要講 Excuse me,只有金閃閃的牌子與鏡子最吵,高高掛得一牆都是。
這位醫生也不似其它那些只跟媽媽說話,或完全不說話的。如果不跟人說話是一種病,我看過的醫生都比我病重。但這位卻不斷逗我說話,還微笑。一邊說話一邊微笑,以致聲線有點歪歪,還每句配助語詞,不知在學哪個卡通人物。更可怕的是,他盡問一些醫生從來不問的:喜歡吃什麼呀,做什麼呀,不喜歡呢~~。腸粉,上學,體育課。功課?好容易。體育課,好難。集體活動,好難。這位「醫生」終於看着媽媽說話了:她沒事,跟同齡小孩玩覺得悶,所以寂寞。
我瞪着今天竟然以出賣我為榮的媽媽,一剎間我跟醫生大叔親過跟她。
但她整夜在床上自言自語哩。毛巾被單纏得髒髒的又不肯洗。我瞪着今天竟然以出賣我為榮的媽媽,一剎間我跟醫生大叔親過跟她。但她語帶憤怒,那是針對醫生,不是關於我的。她買菜回來發現被小販騙錢就是這樣子。
回程中媽媽一直罵。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什麼,但她好像不是在罵我。我覺得醫生挺好的,雖然智商有點低,像看兒童節目,但至少不用要我打針灌藥,聊聊天就完事。媽媽似乎以為我們都上當了,付了很多錢,解決不到問題。
問題是什麼呢。醫生診斷:「太聰明,多跟他聊聊天,長大後就會好」。全家都認為這「診斷」真騙錢。聰明?我連問題是啥都不知道。
對於我,五天後,間條仔被失蹤,那才叫問題。
果先生說,好像在仙境閃過他條尾,他一定是去參加舞會了,那邊美女多。第五天點點說,報警啦報警啦。找少年警訊啦。
每早天未亮,我從床上坐起來,勿他厚挨着我一起坐起來,我扶着笨點點也坐起來,我們加起來要多少對眼有多少對眼,盯住黑黑的露台上晾衫竹,就是不見有間條的影。等放學吧,放學回來就有,一天,兩天,三天,四天,都不見。花果先生說,好像在仙境閃過他條尾,他一定是去參加舞會了,那邊美女多。第五天點點說,報警啦報警啦。找少年警訊啦。老厚翻白眼。我鼻敏感史無前例嚴重。
公共屋邨的陽台通往廁所,廁所內除了廁所就只有熱水爐及花灑,沖完涼我們半身濕漉漉的站在半露天抹身;我自小明白,身體的隱私,不是窮人的權利。第六天,我沖涼出來抱着毛巾,突然發現間條就在我腳下――不是間條,只有間條的――一些部份――碎片――被剪開的。我抱着毛巾,無法抑止眼淚流下來,而手如常做着刷身的動作。
穿好衣服,拾起間條的――每一片,我跟你一起,留在陽台上。你曾經有最柔軟的線條,在無人訴說無法呼吸的夜晚,你的形狀剛剛好,包裏我全身。據說,當我來到這裏時,也是你,把我從氧氣房抱出來,包着回家。我跟你一起的時間,比跟任何人或物都長。與你的親,無人能及。是在陽台這一幕,經歷了死別,以及與母體的分離。
你們一直留在陽台上,拒絕吃飯,風吹雨打,三天三夜,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吃飯,這個家每天最大的事情。每月月底的飯菜,媽媽典當的成績。所有人沖涼如廁,在你們跟前走過,你一概以背相向。沒有人敢叫你。媽媽高聲宣佈,不要吃最好,省些。你懷念白飯上的荷包蛋與豉油。但想像間條仔呼叫無援含寃受屈平白犠牲五馬分屍之痛,又不會名流青史,眼淚就無法竭止,只好抗爭到底。這大概預示你日後正義感的生成。可能是你媽成就的,但她不知道她幹了什麼。第一次,你明白,父母的家,只是他們的。你們之間,隔了一些世界,一些物種。其中一個世界,叫窮,在那個世界內,沒有人有看見彼此的餘暇,與擁有感情空間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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