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大陸文革進行得一片火熱,中港台關係仍極度敏感時,香港獨立女導演唐書璇與演員一行穿得普普通通,冒着生命危險,與台灣海關「賭一鋪」。她們想拍攝文革,拍攝文革中的中國青年逃亡到香港的故事。而當時的中國如鐵桶一般,進不去,出不來,於是她們改道台灣,想在那裏拍攝實景。
她們帶着五星紅旗、毛澤東像、毛語錄、解放裝等「共匪」違禁品,試圖蒙混過關,赴往仍然處於「白色恐怖」時期的台灣。幸好海關沒有截查行李,要知道,當時攜帶這些違禁品進台灣,一旦被截獲,可以不經任何法律程序,就被以「中共匪諜」之名判以終身監禁甚至槍斃。
「唐書璇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文化研究學者游靜曾在美國親身訪問過這位神秘的導演。「她出身軍政家庭,在歷史書上就可以看到她祖父唐繼堯的名字。因此她對政治有一定的洞悉,看不起政治的規範,當然更瞧不起殖民地的思維。她20歲在美國讀電影,見到美國領事館欺負中國人,竟然膽跟美國領事說,你給我電話,我要打給美國總統。」
就是這樣一個大膽的女導演,在台灣取景,拍攝了一部記錄文革逃港故事的電影《再見中國》(原名《奔》The Dissidents)。
唐書璇,祖父為民國軍閥,雲南出生,香港長大,美國求學。上世紀七十年代返港拍攝電影,僅有四部長片,行事獨立不群,1979年之後淡出電影製作。
第一部被禁的香港政治電影
這是第一部香港人拍攝的文革電影,七八十年代香港電影的標誌性作品之一,也成了第一部因為落入「C類影片」而被港英政府電檢處查禁的香港電影。
文革前,港英政府電檢處曾因認為美國電影《碼頭風雲》(On the Waterfront (1954) )有可能鼓動香港工運,而禁止放映,還查禁了1962年的《滿洲候選人》(The Manchurian Candidate),電影描述韓戰時蘇聯擄走美國士兵到中國滿洲洗腦,變成受人控制的殺人兇手。
與《再見中國》同類被禁的還有15部影片,全部都關於中國,比較為人熟悉的有《紅色娘子軍》、《東方紅》、《鴉片戰爭》(原名《林則徐》)。
游靜引述2003年立法會公佈的會議記錄,1965年至1974年底,共有357部電影於第一次送檢時被禁止公開放映。《再見中國》讓港英電檢處打響了對香港電影的審查第一槍。1974年,該片因被指「損害鄰近地區關係」(damage good relations with other territories)遭禁。與《再見中國》同類被禁的還有15部影片,全部都關於中國,比較為人熟悉的有《紅色娘子軍》、《東方紅》、《鴉片戰爭》(原名《林則徐》)。
「這些例子很能夠看到港英政府審查制度的特質。我們看到港英在很小心地踩一條鋼線,一方面禁止像《再見中國》這些得罪大陸的電影,另一方面不允許電影擁護大陸政權,同時又會害怕《碼頭風雲》這些電影,怕香港的工人為自己的權益抗爭。因此只要你明顯寫政治題材,不管是批判還是支持,都不受歡迎。」游靜分析道。
不僅在香港,《再見中國》在大陸和台灣都曾被列為禁片。
據聞新華社看過此片後亦邀約唐書璇「傾偈」(聊天),問她是否被人收買與煽動。後來該片在台灣亦過不了新聞局的關,原因是電影出現了毛像、五星旗與《東方紅》歌曲。
這部電影是香港第一部拍文革的電影,但不是唯一一部。不過比起以後的香港電影,它呈現的文革視野更為複雜而有深度。
豐富而不刻板的文革想象
《再見中國》因政治原因而被禁,卻不是政治電影,其中不見聳人聽聞的政治內幕、文革偷渡奇觀等畫面,亦完全沒有炒作和煽情文革的企圖。
電影背景是1966年的廣東:文革漸漸蔓延,廣州醫學院的學生宋銓自感家庭成份不好,前途不大,於是同妹妹宋蘭與其男朋友梁漢倫、嚮往西方文明的金浩東,及熟悉偷渡門路的楊醫生,一同計劃偷渡到香港。他們五人一路攀山涉水,途中身陷各種險境,結果只有兩男一女來到香港,卻發現香港並非想象中的樂土。
「今日重看《再見中國》,仍覺得電影有劃時代的歷史意義。這部電影是香港第一部拍文革的電影,但不是唯一一部。不過比起以後的香港電影,它呈現的文革視野更為複雜而有深度。文革結束後的香港電影,呈現的文革傾向單一平板而妖魔化,落入一種地獄式的想象。」游靜說,《再見中國》注重宏大政治漩渦中的個人,今日看來,仍然是很前衛的文本。
在游靜看來,電影用短短篇幅就深刻呈現出香港政治經濟結構的種種問題,包括金融機構的壟斷、貧富懸殊和房屋問題,而這些問題在今天,仍然存在。
逃港的這幾個大學生不是刻板的形象,每個人都有血有肉,背後都有大小不一的差異,不是純粹的反共分子,也可能認同國家政權。當中只有金浩東因意識形態原因,嚮往西方資本主義的世界而逃港。宋銓則是因為「資產階級」的家庭背景而報國無門,為了個人發展逃離。宋蘭和漢倫則因為「兒女私情」的原因,不想畢業後分配到不同地方工作而逃港。他們都不是徹底的背叛者,宋銓和宋蘭甚至心懷糾結,覺得對不起國家,背棄了國家和人民,仍然希望在海外服務國家。在逃港的過程中,他們亦有內鬥、有爭執。這幾位飽受教育的大學生,為了自保和糧食,曾企圖殺害農民和小孩,電影細細呈現了他們在活命與知識份子尊嚴之間的心理掙扎。
電影最後,三個大學生千辛萬苦逃到香港,但他們面對的不是自由幸福的樂園,而是一個資本主義的牢籠:影片的最後,攝像機由掛着美國旗的希爾頓酒店,橫搖到豎立着「毛主席萬歲」標語的中國銀行大廈。
簡直是神來之筆。個人的政治鬱結只能通過教會幫你解決,這很難不令人想起電影前段文革與人民的關係,這種信仰是很類似的關係。
「對我來說,電影最有趣的是將中共政權與香港社會放在類比的層面,而不是對比的層面,兩者都值得批判。電影沒有一面倒的擁護香港,對香港的批判甚至不下於文革。這幾位新移民知識份子來港是為了尋找安居之所,卻發現香港並沒有令他們找到真正的家,各有各的不幸。他們不懂英文及廣東話,無法發展所長,只能做着資本主義最底層的工作:在股票交易所被喚來喚去,在工廠幹體力勞動,在鐵籠似的家中穿膠花。」在游靜看來,電影用短短篇幅就深刻呈現出香港政治經濟結構的種種問題,包括金融機構的壟斷、貧富懸殊和房屋問題,而這些問題在今天,仍然存在。
電影最厲害之處,還將香港的殖民統治和教會的合謀和盤托出。「金浩東在最後戲劇性的告解,簡直是神來之筆。個人的政治鬱結只能通過教會幫你解決,這很難不令人想起電影前段文革與人民的關係,這種信仰是很類似的關係。」
解禁之後,審查制度的重要案例
直至八十年代,《再見中國》逐漸解禁,但仍未能與普羅大眾廣泛接觸。
一方面,由於電影太超前,缺乏相應的發行、市場支持,雖曾發行激光光盤(Laserdisk)和VHS盒帶,但這些制式逐漸淘汰,再沒公司願意收購版權,重新發行DVD。除了每隔十年八載的文化活動放映外,大部分觀眾都難一睹其廬山真面目,電影只能悄然隱沒在「盡皆過火、盡是癲狂」的港產類型片背後。幸好今日網上資源豐富,這部近乎消失匿跡的作品才可以「重見天日」。
另一方面,電影審查背後的政治計算和官僚畫地為牢,在港英殖民時代前後都陰魂不散。
1981年,《再見中國》幾經波折終於在香港文化中心舉辦的「電影中國」通過電檢,但在1984年又遭遇小風波。當年香港國際電影節策劃了「七十年代香港電影研究」專題,選映《再見中國》,儘管徵得電檢處和布政司批准,但市政局竟然要求放棄選映該片,後來要出動民眾聯名信才迫使市政局改變主意。
但港英對政治審查仍不肯放手,保留「損害與其他地區友好關係」條文,直到1995年才正式廢除。
1987年,《亞洲華爾街日報》以頭條新聞篇幅,揭露自1953年以來港府執行的電影審查,原來沒有法定權力,只是「行政命令」。當中披露的一份行政局文件更指出,港府一直顧及與中國的關係而禁制「令北京不悅」的電影。
這份報道旋即引起香港社會對審查制度的熱烈討論,其中《再見中國》作為一個重要的例子被反復引用,最後立法局通過法定的「電影三級制」。但港英對政治審查仍不肯放手,保留「損害與其他地區友好關係」條文,直到1995年才正式廢除。但這不代表曾用來查禁《再見中國》的條文掣肘,從此徹底消退。
「今日的政治分析很多時強調特區政府與港英政府的斷裂性,但我們看到,香港政府對港英政府的基本原則有一定程度的繼承。以前香港跟中國政權沒從屬的關係,但港英每一分鐘都看中共政權的面色,以《再見中國》為案例就可以看到,因為他覺得自己在治理這個背靠中國的殖民地沒正當性,如果不探視中國的鼻息,是治理不了的。英國人關心的,不是香港社會的需要,而是設法延長自身的利益。今日的香港政府官僚,也是以揣摩上意的策略治理香港。」游靜說。
歷史的確在詭異地延續。
三年前,「透過台上的一道牆,穿越明代清代、經過民國、文革到今天」的香港芭蕾舞團《紅樓夢—夢紅樓》舞劇涉自我審查,刪掉文革場面;幾個月前,票房爆滿的《十年》未獲太多戲院上映,康文署亦出現「去『國立』」事件。
當年查禁《再見中國》的「損害鄰近地區關係」殖民惡法,在主權移交後的第十九年,不單沒有離我們而去,反而徘徊在很多官僚心中。這條法例像個縈繞不去的幽靈,不時冒出來提醒我們:今日香港統治集團的構成和社會的殖民性質,其實沒有本質的改變。
香港獨立女導演唐書璇與《再見中國》(上):你看見自由了嗎?
在懷疑一切的現代人心目中,奔向天堂的逃避,從表面上看是很好的,但其實這與奔向其他的目標一樣,看似真實,其實非常不真實。對他們而言,「天堂」簡直就是錯覺和幻想的同義詞。
——當代人文主義地理學家段義孚《逃避主義》(Escapism)
過去超過半世紀以來,選擇逃亡海外、尋求庇護,曾經是許多華人追尋自由、重拾新生活的唯一希望。譬如上世紀六〇年代中國文革前後大批泅泳出走的「逃港青年」;早年台灣戒嚴時期駕機來歸、投奔自由的「反共義士」;乃至1989六四事件到1997年香港政權移交前,由香港民間自主發起「黃雀行動」(Operation Yellowbird),秘密營救那些遭北京政府通緝並助其偷渡出境的民運人士等。
憶往追昔,當年(1952)32歲的張愛玲自覺前途渺茫而離開了上海,且跟隨在密如潮水的人群中,從寶安縣(深圳市前身)羅湖橋走過,隻身前往香港,三年後(1955)搭乘克利夫蘭總統號郵輪遠赴美國定居。其後(1967)著名小提琴家、中央音樂學院首任院長馬思聰因不堪文革的凌辱,便帶著一家四口喬裝成農民,以五萬港幣代價偷渡至香港,轉而赴美。
在這奔逃的過程中,有些人堅持走到了終點,也有人在中途體力不支倒下,或遭亂槍掃射葬身大海,或被巡邏軍警逮捕遣返,未能踏上自由的土地。但無疑地,他們彼此之間都有一個共同懸念,那就是:逃離中國。
當年一波又一波、經常被海外傳媒報導暱稱為「Freedom Swimmers」的中國知青們,即便眼前險惡重重,卻仍渴望自由而不斷渡海逃亡至香港。
2016年,美籍華裔作家詹慧萍(Wai Chim)根據她父親早年在文革時為了逃避饑荒與壓迫,從廣東逃離家鄉游泳至香港東平洲島的一生經歷為原型,出版了英文小說The Freedom Swimmer。
除此,香港青年藝術家賴明珠1亦於2017年遊學德國期間,在某個偶然的機緣下遇見了來自敘利亞的難民,並和他們一起學習德語及在德國生活。同時也引發了她的創作靈感,隨後即以關注敘利亞難民危機2和香港近代史上最大規模人口集體(遷移)逃亡的「大逃港」3現象為主題,完成了《游向自由》(Freedom Swimmers)一書與相關藝術作品。
而在更早之前的七〇年代、遠在《省港旗兵》尚未誕生的十多年前,作為首部由香港人拍攝文革時期偷渡來港的倖存者題材電影、獨立女導演唐書璇(1941- )執導的先鋒之作《再見中國》(China Behind,原名《奔》The Dissidents),如今則是幾已被時下年輕一代所遺忘。
誰是唐書璇?
我是在七〇年代創刊的最初幾期《影響》雜誌第一次看到唐書璇這名字,直到晚近才開始接觸她的電影,只能從故紙堆中慢慢爬梳、試圖拼湊她的形象來。
她是民初時期鎮守雲南的大軍閥統領討袁「護國軍」名將唐繼堯的孫女,香港著名女填詞人唐書琛(英文名Susan)的堂姐。她是香港電影半月刊《大特寫》4的創辦人,也是台灣早期《影響》雜誌的幕後贊助者。她在公開(媒體)場合總是戴著一副墨鏡,卻難掩神秘與美麗。
她是香港第一位自海外歸來的學院派女導演,自幼在香港成長,16歲(1957)隨父母遷居台灣,三年後(1960)赴美進入南加州大學攻讀學士。最初念了兩年文學,後來在校內接觸到不少法國電影新浪潮的傑作而轉入電影系(早年台灣名導楊德昌也肆業於此),並成為該系當年唯一的女畢業生(1964年畢業,那年她23歲)。畢業後先在當地廣告公司工作兩年,參與了不少宣傳片的拍攝,直至1966年找到在美國經商的華籍商人李朝宗願意資助她拍電影,於是決定回港籌備自編自導的處女作《董夫人》。
唐書璇一生只拍過四部電影5,卻深深影響了往後香港幾代的影人。其中,在她27歲(1968)初執導演筒,以六萬美元的低成本獨立製片、歷時兩年往返台港兩地取景,採用黑白膠卷拍攝的第一部劇情長片《董夫人》,內容改編自林語堂《中國傳奇》(Famous Chinese Short stories)收錄的一段民間故事〈貞節坊〉,並以西方「純電影」(Pure Cinema)風格取向的意識流手法,細微刻畫古代女性徬徨於自主情慾和封建道德觀之間的內心衝突,而受到歐美影評人讚賞。
該片最早在1968年的舊金山國際電影節嶄露頭角,翌年(1969)更應邀參與法國坎城影展「導演雙週」(Quinzaine des Réalisateurs)展演,接著在巴黎和紐約等地公開放映,獲得極高評價,又一舉拿下1971年第九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最佳黑白片攝影、最佳黑白片美術設計,以及最富創意特別獎等四項殊榮。
但可惜的是,這部片在海外所獲得的隆盛聲譽並沒能替它打開本土市場,僅在香港四家戲院(皇后、皇都、文華、國華)作過短短三天的公映(1970年10月14至16日),票房慘澹,台灣亦是乏人問津,從此便在華語地區近乎銷聲匿跡。https://opinion.udn.com/opinion/story/12369/41998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