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林藹雲:一國眼中「沒什麼了不起的香港問題」

北京一直批評香港的泛民主派,只講「兩制」,無視「一國」,這說法客觀上並不完全錯誤,政治判斷上卻錯得離譜。

刊登於 2016-05-13

保衛天星碼頭運動。
林藹雲:自保衛天星碼頭運動以來,以「本土」之名而發動的大型群眾運動,均是隨着「一國」的現身而舞動。

北京一直批評香港的泛民主派,只講「兩制」,無視「一國」,這說法客觀上並不完全錯誤,政治判斷上卻錯得離譜。

沒錯,在回歸後走議會路線的泛民,抱着假裝看不見「一國」態度,以「掩耳盗鈴」的方法,希望能成就「兩制」下高度自治。

北京卻把這種「假裝看不見」的屈就,理解為「無視」,並要處處被看見,不單止注入紅色資本,政治上中聯辦為建制配票、大搞親中民間組織,連二選一的特首小圈子選舉也要操控,怎料卻催生了捍衞本土的運動,去「直視」「一國」的存在。

自保衛天星碼頭運動以來,以「本土」之名而發動的大型群眾運動,均是隨着「一國」的現身而舞動,到反國教之後,泛民政黨才把運動的民情以「反赤化」的政治口號推出,矛盾指向「一國」的政治干預。

不過,自2012年起的幾年間,本土主義由政治上的「反赤化」,經歷反雙非、反水貨客等動員,轉化成了中港社會矛盾。

雨傘運動,未能向「一國」爭取到更民主的選舉制度,本土主義又再一次銳變,透過運動的象徵物、記憶、創痛、憤怒,成為了身份認同的核心。最近看到建制鍾樹根的街頭海報叫號:「要本土 不要分離」,可見本土有穿透傳統政治取向的力量。

自主、自治的慾望在不能改變的秩序的壓抑下,不斷尋找空隙爆發。今年的金像獎最佳電影,正捕捉了傘後的躁動情緒。

將香港問題泛政治化

旺角騷亂後,中聯辦及其扯線特首,把事件定性為暴動,把矛盾指向極進的本土派,希望壓止並圍堵本土主義運動。

全國人大委員長張德江卻淡化事件,指不少地方的年輕人都有不滿現實及希望改變的想法,並不奇怪,把香港問題放在全中國、世界歷史看,沒有什麼了不起,可以想辦法解決的,但把問題泛政治化,就複雜了。

的確,青年反抗運動與本土主義的興起,是世界大潮。自2007至2008年的金融海嘯後,人們意覺到全球化下資本遊戲,完全凌駕國家與社會,透過融資把少數人控制的資產增值套現,人民卻無法分享新增的財富,反而自掘墳墓般,不斷供養着瘋狂增值的資產,直至泡沫爆破。

海嘯過後,歐洲多國政府陷入債務危機,爛攤子由人民買單。譬如說,由社會主義政黨執政的西班牙,在歐洲央行的壓力下,被迫採取緊縮財政措施,於2010年訂下削減相等於 GDP1.5%的政府支出。結果,社會福利大減,但失業率卻由2010年的20.1%,增加至22.6%,而25歲以下的青年,失業率更達到40﹪,結果引發了全國性的M15動員,近800萬人佔領街頭,而帶領運動其中一個組織叫「青年沒有未來」(Juventud Sin Futuro)。

三年之後,新左翼民粹政黨,「我們可以」(Podemos)成立,於2014年取得五個歐洲議會的議席。新政黨要透過奪取政權,以國家力量重新分配財富,除增加社會福利外,亦提出要策略性地保護一些公營企業、訂立最高工資、降低退休年齡、提倡分享工作(job sharing)、提高最低工資等等。

對西班牙的青年來說,使他們感到絕望的、沒有未來的,不單是慘淡的經濟,還有一個由人民授權,卻對人民不負責任的政府。

港人面對雙重不問責的政權

相對西班牙青年所面對的40%失業率,香港青年所面對的經濟壓力,也真是「沒什麼了不起」,但他們所面對的政治,卻是「雙重」不負責任的政府。

特首由1200名小圈特權階級選出,沒有民意授權,自上任以來又爆出僭建、與澳洲工程公司就DTZ賣盤及員工安排的5000萬秘密協議等醜聞。然而,在「一國」為梁振英背書下,所有對梁的批評,即使有憑有據,都變成了反對派對「一國」的不滿。而且,梁振英也樂見「港獨」言論,去年於《施政報告》答問上,圈點香港大學《學苑》的 「香港民族 命運自決」專題,扣上「港獨」帽子,掩蓋反對派對他捲進「代理人貪污交易」的責難,說服「一國」繼續為他背書。

至於「一國」,它一方面希望香港人能承認自己中國人的身份,但卻不讓香港人成為中國的持份者。先不談中國沒有民選政府的問題,地方人民代表也總算有一個機制產生,香港呢?那些號稱代表香港的人大、政協如何產生?全國人大常委會的「8.31決議」,比起建制政黨提出的方案更密不透風,香港人的意願,完全不在「一國」眼裏,中國認同談何而來?

那個凡事要管的中聯辦,除天天罵港獨,向中央打報告說「香港人民不行」,對香港人有何責任可言?

把香港問題淡化為「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張德江,說不要把問題政治化,有些人主觀地認為這是針對梁振英的「暴動報告」。不過,張把「中國及世界歷史長河」也扯進來,似乎要淡化的,是「一國」的責任,彷彿國務院於2014年6月發布的 《一國兩制白皮書 》及人大常委會的「8.31決議」等與民為敵的政治舉動,與香港今天所面對的問題無甚關聯。

面對兩重不負責任的政權,港獨成為絕望者的幻想(fantasy),以一人黨等行為藝術呈現。

同時,對不負責任的執政者來說,他們幻想(fantasize)「港獨」的威脅,以便繼續推卸自己的政治責任。從這個層面,梁振英確為港獨之父。他除了把幻想變成了一個要「警剔」的政治任務外,因為一人「香港民族黨」的港獨主張,便想要用刑法去煉成「港獨」的肉身──刑法不能制止幻想,一旦被賦予了制止幻想的政治任務,它只會不斷的尋找幻想中的肉身附體,這是獵巫政治的邏輯。

「正確對待港人的制憲衝動」

雨傘運動後,「一國」派遣了一些研究員到港,為香港問題提供一些說法,雖然大部分的報告均以政治判斷先行,但也點出一些重點。

譬如說北京大學法學院的陳端洪,於全國港澳研究會的座談會上,點出港獨主張只是一種「塗鴉」,是社會心理變態,「制憲衝動」受到挫敗後的發洩,以「傷害中國人共有情感」。他解釋,極端本土主義言論,之所以能產生呼應,是因為社會(小部分人)存在「制憲衝動」,並指人們不僅要旗幟鮮明地反對「港獨」,還要正確對待港人的制憲衝動,使其回到普選上來,並籲中央把握主動權。

因為政治判斷先行,陳端洪把「制憲衝動」套在「小部分人」身上,並強調制憲的權力應由中央授予,但結論則呼籲中央要正確對待港人的衝動。很明顯,連國內的學者都清楚「制憲」是普遍香港人的「衝動」──根據中文大學民調中心最近的調查,扣除四成多自稱中間派或無政治傾向的,有32%的受訪者指自己政治上傾向溫和泛民,激進泛民有4%,本土派則有8%,選擇建制的只有14%。

陳端洪的研究結論,某程度上是要求「一國」去直面香港群眾的訴求,而不是閉門造車地寫什麼白皮書,或以人大決議去堵死香港的憲制發展。

從這個角度看,撰寫《香港革新論》的方志恒和王慧麟發表的《香港前途決議文》,提出「內部自決」的概念,似乎是從香港民間出發,回應了「正確對待港人的制憲衝動」的呼籲。

當然,研究歸研究,政治歸政治,若「一國」願意直面香港人,也不會使香港政治陷入泥沼。

陳端洪沒有詳述,不正確對待港人制憲衝動的後果,只簡單以不進則退來形容。港獨幻想 (fantasy)是「真實」的邊界,這界線界定我們對現實政治的感知,成為香港人主體構成的一環,並在高壓下不斷轉化,以不同形態來發揮效應。它的乍現不會是港獨,而是其他尋求類似「港獨快感」的行動,反蝗、光復行動、旺角騷亂、電影《十年》的預言及其牽引的情緒,可說也是同一組幻想的碎片和乍現,強化着分離的主體,泥沼只會越陷越深。

(林藹雲,香港獨立媒體網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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