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份,紐約下城突然冒出一間古怪的網吧。
在智能手機和家用電腦遍佈大街小巷的時代裏,網吧似乎並不是什麼明智的商業決策。它開在中國城附近,隱匿在一大片畫廊之中。毫不起眼的玻璃門前擺着一塊小黑板,上書:
「防火牆網吧」(Firewall Cafe),免費使用。
網吧
「防火牆網吧」的每個座位上都有兩台電腦──一台連着美國谷歌的圖片搜索引擎,一台連着中國百度的服務。你在一邊鍵入任何關鍵詞,系統就會自動翻譯,並在另一邊進行同樣的搜索。不出片刻,你很可能會見到兩個迥然不同的搜索頁面。藍天白雲下的天安門城樓,對陣坦克面前的白襯衫男子;熱情憨厚的藏族同胞,對陣滿身火焰的自焚僧侶。
偶然路過的美國女生 Lizzy 一時想不出輸入什麼關鍵詞,一旁戴眼鏡的白衣女士順手給她遞了個單子,上面從艾未未到奧巴馬,都是人們在這裏經常搜索的內容。
「你可以試着從這些關鍵詞開始。」白衣女士建議道。「你想喝茶嗎?我給你泡一杯。」
藍天白雲下的天安門城樓,對陣坦克面前的白襯衫男子;熱情憨厚的藏族同胞,對陣滿身火焰的自焚僧侶。
她是網吧店主兼服務員,常駐紐約的華裔藝術家李玉瑾(Joyce Yu-Jean Lee)。這間「防火牆網吧」,是她2016年策劃的裝置藝術作品。
「參觀者的每個搜索記錄,都會被生成一張張圖片納入數據庫中。」她介紹道。
作為一名藝術家,李玉瑾並不滿足於本人創作的視覺內容,她希望人們一起參與創作:網吧裏的每個搜索結果,都會被投影在店內的白牆之上,而搜索頁面也會實時地在 YouTube 頻道上直播。
「我看重的是,如何用一個創意激起更多的對話。」她說。
故鄉
李玉瑾出生在民風彪悍的美國德州,並擁有一個「德州中式」的童年。
這是獨屬於第二代美籍華人的特殊經驗:每周日前往中國教堂,禮拜結束後,她的父母把子女們聚集起來,與其他中國孩子拼車開往「中國學校」。在那裏,華裔少年們不但要學習中文和書法,而且要學習舞獅和抖空竹。那些絲毫不具實用性、絕不會出現在中港台校園的技能,是老移民用以應對美式文化的抵抗符號。對長輩而言,中華文化在這些百無一用的雜耍中得以延續,但對李玉瑾來說,周日課堂是她對「中國」的最初想象。
可父母的故鄉並不是李玉瑾的故鄉。她在德州長到十八歲,又搬到美國東岸十八年。她在常春藤名校賓夕法尼亞大學修習藝術,又在久負盛名的馬裏蘭藝術學院(MICA)學習創作。如今她定居紐約,任教於時裝技術學院(Fashion Institute of Technology)和新澤西城市大學(New Jersey City University)。
「我現在更是一名東岸人。」她說。
儘管我有中國背景,但我是美國人,非常美國的美國人。
若是早幾年前,美國東岸人李玉瑾恐怕並不會開設這間「防火牆咖啡」。畢竟,這個創意與中國的關係實在太為密切,而她並不想成為憑借「中國元素」成名的藝術家。她擔憂,一旦自己被定了型,刻板印象就難以改變。
「儘管我有中國背景,但我是美國人,非常美國的美國人。我希望能有創作的自由,可以去探討任何影響我生活的議題。」她回憶道。
李玉瑾(Joyce Yu-Jean Lee),華裔美國藝術家,生於德克薩斯州的達拉斯,畢業於賓夕法尼亞大學與馬里蘭藝術學院。自2007年起,李玉瑾在美國各地舉辦多項展覽,並獲得多項藝術獎項。李目前任教於紐約時裝技術學院與新澤西城市大學。
所以,自進入馬裏蘭藝術學院開始,李玉瑾一直在探索抽象而純粹的藝術維度。畢業系列作品《角落》裏,她描繪「各文化如何審視光線的變化」。她在一件展品中,令一男一女站在黑暗房間的兩端,由高清投影儀把他們的影子打在牆上。一道白光由兩人中間不斷擴散,直至完全籠罩他們。另一件展品裏,動態的長發女子在靜態的油畫中行走。亦真亦幻,難以辨別。
對純粹現代藝術的追求,和對中國符號的有意迴避,一直持續到她在馬裏蘭的最後一年。為了完成一份紀錄片課程的作業,她決定拍攝她的奶奶。
那是她第一次直面書法、獅子、空竹背後的故鄉:在北平被共軍控制的前一天,李玉瑾的奶奶下定決心逃離中國。她當時在河北,獨自拉扯着四個孩子──其中包括年僅五歲的李父。這樣一名裹着小腳的女性,為了躲避共產黨,竟一路逃到了台灣。
「從那時起,我開始了解身邊家庭成員每個人的人生經歷。我也開始對自己的『中國』背景產生了好奇。」她說。
對話
2008年夏天,李玉瑾带了12名美國藝術家去北京交流,與本地藝術家進行交流。
她仍對藝術家王慶松的工作室印象深刻。王是常駐在北京的當代藝術家,以尖銳諷喻中國社會的攝影作品蜚聲國際。王慶松善用巨幅擺拍攝影,以宏大的場景與繁複的道具,營造出真實與荒謬之間的中國社會。在長達四米的代表作《宿舍》裏,場景由近百張架床組成密集的「籠屋」世界,藉此反應民工在狹小空間的生存狀態。2014年在香港拍出148萬港元的作品《跟我學》,則是一張一百五十公分寬的巨幅攝影,呈現了一名教師和他身後巨大的黑板,隱喻中國教育的種種問題。
李玉瑾與中國相關的作品並不旨在呈現這種強烈的衝突感──不論是關於網絡審查問題,抑或是關於血汗工廠問題。2012年,她在華盛頓(e)merge藝術展上策劃了一場表演藝術作品《中國製造》:李扮演一名中國女工,在一個銀色手推車前現場加工紀念品分發給觀眾──一個印着五角星的小盒子。身後的投影,則是一排流水線上的女工,而她們在加工同樣的產品。
對於李玉瑾而言,經驗與感受,比激烈的價值判斷更為珍貴。令參觀者與女工流水線直接發生關係(成為消費者),這使得對話成為可能。
「防火墻網吧」這一裝置藝術也是如此。
他對美國和美國人的理解,完全基於他在網上所見到、所想象的「美式生活」,這令我對網絡審查產生了巨大好奇
這個計劃最初源自於一個熟人的突然自殺。那是李玉瑾在北京交流時負責接待與聯絡的助理,本地藝術家,二十四歲,男同性戀者。李玉瑾仍然記得他年輕的樣子,以及他對另一個世界的單純想象。
「他對美國和美國人的理解,完全基於他在網上所見到、所想象的『美式生活』。這令我也對網絡審查產生了巨大好奇:這並不僅僅是中國政府對網絡生活的干涉,網絡上的內容更塑造了人們對於世界的認知。」李玉瑾回憶道。
在震驚悲傷之餘,李玉瑾取消了來年的交流活動,回到美國,向著名的表演藝術基金會「富蘭克林熔爐」提交了一個藝術計劃:對比美國的谷歌和中國的百度,來探索人們截然不同的兩種世界觀。
世界
每當有新客人光顧網吧,訪問就要暫停一會兒。李玉瑾要起身給顧客泡茶。
「我們有紅茶、花茶與烏龍。」她問剛剛進門的中歐背包客,「你想喝什麼?」
「烏龍吧。」
李玉瑾走回吧檯,熟練地燒水泡茶,再端回客人的座位。而他正在搜索蘋果工廠相關的關鍵詞。
免費網吧與免費茶水,還有藝術家主動招待,規格甚高。這種款待其實並不必要──網絡審查話題如此熱門,而防火墻網吧的概念又頗為新穎,不斷有人慕名前來。
「可我想營造一個舒適的環境。」她說,「人們能自由自在地搜索。」
她的努力並沒有白費。輕鬆的環境使得人們對於中美世界的好奇,遠超於幾個政治敏感詞。儘管「天安門」「西藏」在搜索中最為靠前,但在嘗試了幾次之後,很多參觀者──尤其是美國參觀者──開始搜索更為切身的詞彙:「奧巴馬」、「杜林普」、「黑人」、「中國菜」、「美國」……
許多搜索結果的差異,是李玉瑾完全沒有預料到的。譬如在谷歌輸入「woman」,與在百度輸入「女人」,所得結果天差地別;類似的,「black people」與「黑人」,「Chinese food」與「中餐」……這絕不是技術上的差異,而是人們對於社會截然不同的想象。
而搜索結果的巨大差異,以截圖的形式呈現出來,投射在白墻上,直播給全世界,再永久地歸檔進線上的數據庫之中,成為未來藝術創作的一部分。雖然作品的名義創作者是李玉瑾,但與她一道進行創作的,是光顧網吧的中國人和美國人,甚至是日常搜索的廣大用戶們。
自「德州中式」的童年伊始,她就一直站在身份的晦暗交界之處──一個介乎西部牛仔、東方舞獅、摩登紐約與當代中國之間的未知世界。
「User-Generated-Art.(用戶原創藝術)」,我評論道。
她大笑,「真是這樣。」
李玉瑾相信這種裝置藝術,有那麼一點中國古典藝術哲學的意思。在她看來,西方繪畫是線性透視(linear perspective),講求在空間的某一點上。但中國畫,尤其山水畫,則截然不同。它遠觀天地間,講求不等角透視(axonometric perspective),而人物則永遠極其渺小。這正是渺小人類對巨大世界的敬畏觀望。
而「防火墻網吧」,正是李玉瑾的這種嘗試。她希望透過「小」的體驗,觀察大的世界。
尾聲
現在,李玉瑾已不再擔心被定型,被視作專門玩味「中國元素」的藝術家了。
之所以不再畏懼,因為她意識到,自己本就無型可定。如今的她很清楚,自己並不是中國大陸當代藝術家,也不會成為那個圈子中的一份子。但她亦明白,文化背景使然,自己也絕不會變成純美式的美國藝術家。畢竟,自「德州中式」的童年伊始,她就一直站在身份的晦暗交界之處──一個介乎西部牛仔、東方舞獅、摩登紐約與當代中國之間的未知世界。
能定義她的,唯有流動的對話與真切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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