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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otlight 觸及了媒體真實處境嗎?9部電影給傳媒的三大反思

華語世界的傳媒頹勢,讓大家的感受尤其強烈。現實生活中傳媒的劇變比電影更誇張,也更沉悶?

端傳媒記者 張書瑋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16-03-12

《焦點追擊》(Spotlight)拿下第88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電影,激起的反響竟然比往年都要大。
《焦點追擊》(Spotlight)拿下第88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電影,激起的反響竟然比往年都要大。

《焦點追擊》(Spotlight)拿下第88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電影,激起的反響竟然比往年都要大。除了很多英文媒體找出電影原型人物進行對比,中文世界也做了許多文章。這樣冷色調,重紀實的美國電影,即便帶着明顯的工業味,依舊成功再現了調查記者的日常工作與生活,激起話題。電影中提及的神父猥褻兒童事件極具爭議性,不過最讓觀眾與評論者印象深刻的恐怕還是這部電影對波士頓環球報幾位記者的刻劃。

這部影片固然讓人們看到了調查記者的生活面貌,劇情行進當中也有意無意地暴露出媒體固有的一些問題:比如調查時與競爭對手角力,爭搶首發;又比如同樣的事實,非大型機構報導不能引人注意;同樣的資料送過幾次均未獲重視等等。可惜影片在這些位置淺嘗輒止,未能深入下去。否則《焦點追擊》會有更強的現實意義,無形之中給出一些小提示,而非如今的復述事件型態。儘管這些記者們的正面形象,已經足以讓很多新聞從業者老懷安慰了。

當有一部電影平實地講述其中一段故事,還拿下了電影工業內的大獎,無疑有安撫作用。

影視劇從來不乏記者的正面形象,尤其近年HBO推出的劇集《新聞室風雲》(The Newsroom),為新聞記者做了正面形象公關,劇中人大多都是理想主義的新聞人,以熱血和人道主義至上行事,結合美國近年來的熱點事件,確實帶來了近年來最深入人心的描寫。《焦點追擊》同樣在正面人物上着墨,方法卻與《新聞室風雲》大相逕庭。電影裏的記者們來不及說什麼大道理,來不及煽情,只是忙着採訪,開會,蒐集資料。一兩場情緒爆發的戲之外,整個電影的處理都冷靜,平實。

《焦點追擊》摒除了口號,無論大眾還是業內都對此相當受落。恐怕正是如此,許多從業者也難掩激動,在社交平台上不斷轉發關於這部電影的內容。平淡之後,電影的結尾撫慰了大多數新聞人的感受:你做的報導一定會有人看到;漫漫長路,報導在刊登之後還要繼續前進。

華語世界的傳媒頹勢,讓大家的感受尤其強烈。新聞從業者的感傷和欣慰不難體會。大量社交平台讓記者的工作顯得似乎不重要了,當有一部電影平實地講述其中一段故事,還拿下了電影工業內的大獎,無疑有安撫作用。

角色設置:新聞記者的英雄主義?

新聞行業因第四公權力的特質,常充當商業電影裏揭露陰謀,追究責任的角色。大量政治驚悚片中我們都可以見到記者角色,而因為這種追查的職業特性,記者形象最後不是天使就是惡魔,帶着濃烈的戲劇性。他們契合商業電影需要「英雄」的慣例,至少是「呼喚英雄」的慣例。《焦點追擊》的描寫方式不算史無前例,至少久違了。《紐約時報》作者 Joe Nocera 認為這部電影對記者的描寫是自1976年《驚天大陰謀》(All The President’s Men)之後對記者描寫最直接的。

《驚天大陰謀》書寫的是載入新聞史的水門事件,是另一部以寫實手法紀錄新聞事件的政治驚悚片。
《驚天大陰謀》書寫的是載入新聞史的水門事件,是另一部以寫實手法紀錄新聞事件的政治驚悚片。

《驚天大陰謀》本身有極高的還原度,其後一再被新聞學的老師們當作素材在課堂上播放,至今恰好四十年。

《驚天大陰謀》書寫的是載入新聞史的水門事件,是另一部以寫實手法紀錄新聞事件的政治驚悚片。這部電影比《焦點追擊》的版圖更大,試圖從多個角度紀錄新聞與政治之間的關係。德斯汀荷夫曼(Dustin Hoffman)與羅拔烈福(Robert Redford)當年仍屬小生,收起感性青春,出演了這部記者與總統對壘的電影。《驚天大陰謀》本身有極高的還原度,其後一再被新聞學的老師們當作素材在課堂上播放,至今恰好四十年。

1976年應該值得紀念。這一年有《驚天大陰謀》大放異彩,另有《電視台風雲》(Network)與它並駕齊驅。擅長拍攝群戲的導演 Sydney Lumet 召集星級陣容,以誇張,戲謔卻真實無比的手法,講述一家虛擬的癲狂電視台如何為了收視率無底線地製作電視節目。《電視台風雲》的故事在現實並未發生,可是其中的瘋癲有極高的擬真度。菲丹娜蕙(Faye Dunaway)力排眾議,扮演野心勃勃的電視台中層。這個角色一心追求收視率,以此為終生目標,連做愛都在策劃節目製作。她把這個毫無可愛之處的人物演出了一絲可悲可憫的細節,最終登上了當年的奧斯卡影后寶座。男主角 Peter Finch 扮演一個播報中突然發瘋的新聞主播,這舉動讓原本垂危的收視率突然暴漲,也讓他成為最著名的新聞人物,最終變成電視台資本的傳聲筒,反倒讓收視再度下降,繼而遭新聞部安排而槍殺。

當年的奧斯卡金像獎上,《驚天大陰謀》與《電視台風雲》一時瑜亮,獲得多項重要提名。兩部電影包攬四個表演單項及兩個劇本單項獎,卻在最佳導演和最佳電影上輸給了極具勵志意味的《洛奇》(Rocky),大約算灰色現實輸給了荷里活夢幻的典型案例吧。

傳媒的沉迷:製造話題,製造影響力

菲丹娜蕙的癲狂女妖式演出,即可怕又迷人,美得讓人目不暇接。她注入了極強的戲劇張力,觀眾卻信服了,信服那種媒體人對收視率和話題性的迷戀。這也是電影工業熱衷真實新聞事件之外,對傳媒題材的又一個常用視角:傳媒工作者沉迷於製造話題,沉迷於影響力。

《電視台風雲》並不是箇中先驅。早在二十年代末,百老匯就先行一步,推出了喜劇《The Front Page》。這部劇後來多次改編為同名電影,1931年和1974年的兩個版本都大受好評。在故事中,記者們閒暇時只顧抽煙打牌,坐等線人爆料。男主角正打算辭職,和女友結婚,換一份更「高尚」的工作。突然一單突發新聞,讓他不得不在播報和離開新聞工作之間做出抉擇。《The Front Page》的喜劇取向很輕柔,並不損害記者形象。片中一些帶有嘲諷意味的場景,反倒顯得記者們相當可愛。

可怕的形象則仍多不勝數。比利懷特(Billy Wilder)在1951年獻上《Ace in The Hole》,卻德格拉斯(Kirk Douglas)領銜。片中的記者發現有人被困在山洞中,以營救作藉口,製造了一齣新聞事件。為達到更好的新聞效果,記者罔顧洞中人的生命流逝,不斷拖延和阻撓救援行動,只做面子功夫。電影無情譏笑缺乏職業道德的記者,順便還蔑視了圍觀民眾。上映後,此片成為比利懷特職業生涯中的超級滑鐵盧。評論指這樣的電影太無情,要過一代人之後才會有人懂得欣賞。香港上映時,也特地改了一個更蒼涼無情的譯名:《生葬古坵墳》

菲丹娜蕙(Faye Dunaway)力排眾議,扮演《Network》中野心勃勃的電視台中層。
菲丹娜蕙(Faye Dunaway)力排眾議,扮演《Network》中野心勃勃的電視台中層。

職業道德:你要無情還是有情?

六十多年之後的今天,觀眾對無情的界定也更加寬泛了。不變的是,大家依舊愛看熱鬧,新聞行業裏也依然有從業者追求收視率。2014年,荷里活推出了更加荒誕的電影《頭條殺機》(Nightcrawler),讓 Jake Gyllenhaal 來塑造數字時代的無良記者形象。這部戲的主角甚至不是記者,他是一個狡詐的無業遊民。當遊民發現自由攝影師拍攝突發影像可以高價賣給電視台的新聞部,他也購買器材,加入了行列。因為數字化普及,個人能夠輕易買到攝錄器材。這部電影誇張地展示了新聞業的某種末日景象:電視台將素材大量外包,未經職業技能和道德培訓的路人加入行業迅速獲得金錢,為了收視率誇大和製造新聞事件。

《頭條殺機》的傾力渲染,也並非子虛烏有。它的出發點很現實,其戲劇性的假設建立在科技發展,溝通方式更迭的眼目下,不過是以最負面最消極的態度來看待人性,是一種無法反駁的惡意揣測。一路以來,電影人對新聞從業界也釋出過不少善意。他們拍了許多作品,探究記者和新聞人的內心世界,向內挖掘他們面對新聞和真實世界的體會。

如今FBI不是為了蒐集證據,要求 Apple 解鎖私人電話嗎?當初的新聞道德困境現已經逼向了科技公司。

1969年推出的《人海狂潮》 (Medium Cool)先鋒又大膽。導演 Haskell Wexler 感受到當年的社運氣氛,帶上一隊人馬走到街頭實地拍攝劇情片。《人海狂潮》主要描寫攝影師在報導社運時的經歷和心理。FBI想要他的新聞片段去控告示威者,通過不同渠道施壓,男主角也要在當年的社會大潮中面對個人生活與社會大勢的衝擊。導演將真實的記錄片段和臨場的拍攝畫面剪輯在一起,似幻似真地呈現出絕妙的視覺體驗。其中的倫理爭辯又富前瞻性,如今FBI不是為了蒐集證據,要求 Apple 解鎖私人電話嗎?當初的新聞道德困境現已經逼向了科技公司。

同樣聚焦大時代下的新聞人,《各位觀眾晚安》(Good Night, and Good Luck)背景更加嚴峻及可怕。 面對五十年代麥卡錫主義的壓迫,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的電視人如何反抗?這故事線本身無論當年還是現在,都很有話題性。佐治古尼(George Clooney)把這部電影拍得很討好,他從人性層面讓片中的角色平凡得來又頗具閃光點。好在這部電影主觀與客觀的拿捏尺度很聰明,最後拍出一部很有看點的作品,至少人物個個都演出了言外之意。

1969年推出的《人海狂潮》 (Medium Cool)先鋒又大膽,主要描寫攝影師在報導社運時的經歷和心理。
1969年推出的《人海狂潮》 (Medium Cool)先鋒又大膽,主要描寫攝影師在報導社運時的經歷和心理。

傳播學院的講師會在傳授專業技能之餘,為學生播放某些經典之作,也可見這些影像的現實意義。

那種冷暖自知的心情,《富貴浮雲》(Broadcast News)用了更溫馨的角度去表達。電影用輕喜劇的手法講了一段三角戀,幹練的女主角要在華而不實與實而不華的兩位男同事之間做出情感上的選擇。這角度固然有些類似日間劇的主題,電影對電視新聞的籌備和過程仍然是嚴謹的。它沒有進行任何有效分析,像是一種吐露:快速工作節奏中的新聞人也有七情六慾,平實之外,也有浪漫。

縱觀此三大主題,傳媒題材的電影,始終是那些客觀再現真實事件的影片最能引起觀眾及評論界注意。無獨有偶,去年在《焦點追擊》之前,荷里活還有一部《Truth》,同樣是追求真相的故事,也有事實基礎,是2004年 60 Minutes 節目的新聞故事。陣容不可謂不豪華,姬蒂白蘭芝(Cate Blanchett)和羅拔烈福擔綱。反響卻相當有限。

電影的燈光,攝影走向了《焦點追擊》的反面,刻意營造時代戲的氣氛,配樂和劇情也不斷將角色推上英雄寶座,說服力因此大減。無論業內還是觀眾,大眾都渴求真實度,渴求寫實的故事。雖則,電影沒有義務來描寫傳媒的真實變化,所有細節──現實生活中,傳媒的劇變比電影更誇張,也更沉悶,可經過時間沉澱之後,我們往往還是從這些電影裏瞭解了傳媒的某些側面。傳播學院的講師會在傳授專業技能之餘,為學生播放某些經典之作,也可見這些影像的現實意義。就算過於理想化,某些精彩的電影片段依舊建築了一代又一代新聞人的職業理想與道德。《焦點追擊》的獲獎無法改變傳媒業的現狀,但不妨將其加入這個名單,為民眾和後來者多開一扇窗。

 HBO推出的劇集《新聞室風雲》(The Newsroom),為新聞記者做了正面形象公關。
HBO推出的劇集《新聞室風雲》(The Newsroom),為新聞記者做了正面形象公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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