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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日本作家津島佑子:你的傷痕也是我的記憶

她的作品深入探究台灣殖民歷史,而身為太宰治的女兒,很多人認為她成為小說家乃承繼父業,實則她以創作涉入進而抗拒父權,擺脫真實生活中不存在的父親那怯懦又巨大的身影,終至走向更高境界的洗滌與和解之路。

特約撰稿人 周昭翡

刊登於 2016-02-22

日本作家津島佑子日前辭世,她身為文學大師太宰治之女,卻擁有完全獨立的文學地位,呈現了迥然不同父親的創作風貌。其名著《太過野蠻的》結合台灣「霧社事件 」,橫跨1930年到2005年,嚴肅觸及台灣被殖民的歷史記憶。我們邀請作家周昭翡撰文,對津島其人其作且評且敘,更憶及2011年津島祐子赴台參與台北書展,時任《印刻文學生活志》副總編輯的昭翡與其相交之舊事。是為紀念。

日本作家津島佑子。
日本作家津島佑子。

二月十八日,正值台北國際書展期間,驚聞日本作家津島佑子﹙1947─2016﹚辭世,我一夜輾轉難眠。回想起2011年國際書展曾邀請津島佑子訪台,由我負責接待,當時安排了滿滿的活動,她言談懇切,樂觀爽朗,短短幾天與此間文友徹夜長聊,活力十足。這不過五年前的往事。

當時台灣出版津島第一部中譯小說《太過野蠻的》,由吳佩珍女士翻譯。津島佑子身為日本無賴派文學大師太宰治之女,卻呈現了迥然不同父親的創作風貌。《太過野蠻的》橫跨1930年到2005年,敘寫兩個不同世代日本女性在台灣的故事。小說結合了「霧社事件」背景,這樁起因於台灣原住民族不滿日本當局政策,憤而起事襲殺日人,甚至以原住民族「出草」儀式砍下他們的首級,日人為報復而近乎滅族般殲殺原住民的行動,過程相當慘烈,極其嚴肅地觸及了台灣被殖民的歷史記憶。小說意不在譴責而在理解,她說:「如果不知道他們如何以支配者的身分生活在當時殖民地,身在戰後的我們也無法理解這到底是什麼樣的悲劇。」

美霞寫給丈夫的信件,結合外在景象描述,串出日本人當時如何在殖民地組織家庭,或面臨家庭破碎的情感問題,呈現了複雜幽微,在縫隙之中的性與殖民地關係。

為了這部小說的寫作,津島多次赴台取材考據,從植物、昆蟲到台灣新舊地名和地理位置,不僅為還原事件全貌,更試圖深入探究歷史悲劇背後壓迫力量的來源,進而尋求根源性的平靜與和解。

《太過野蠻的》避開傳統敘述方式,讓過去與現在、現實與夢境相互交錯。故事發展依循兩組不同時間軸線:一是2005年莉莉追逐美霞阿姨的足跡,來到上一世紀霧社事件現場,和台灣人的互動;一是1930年代的美霞物語,她與丈夫關係緊張,致精神狀態不穩定,以日記形式重構身世,想像着自己誕生於一座遠方島嶼,企圖不讓丈夫進入她的身體。並以美霞寫給丈夫的信件,結合外在景象描述,串出日本人當時如何在殖民地組織家庭,或面臨家庭破碎的情感問題,呈現了複雜幽微,在縫隙之中的性與殖民地關係。

《太過野蠻的》橫跨1930年到2005年,敘寫兩個不同世代日本女性在台灣的故事。小說結合了「霧社事件」背景,意不在譴責而在理解。津島佑子 說:「如果不知道他們如何以支配者的身分生活在當時殖民地,身在戰後的我們也無法理解這到底是什麼樣的悲劇。」

出版時間:2011年
作者:津島佑子
譯者:吳佩珍

濃厚的人道主義色彩洋溢在津島小說中,《太過野蠻的》對女性和弱勢有着深深的關懷與同情。女主角美霞在台灣生活,對殖民地的理解與丈夫截然不同,丈夫透過翻譯與文獻而認知,美霞則經由流在體內真實溫暖的血液來感受,這作為具有生產象徵的女性身體,被視作「野蠻」,藉以對應丈夫的「文明」。男女性別的斷層,就如同殖民者以「文明」之名對殖民地強加進行改造,津島提出反思:這是否意味「太過野蠻」呢?至此「野蠻」與「文明」的詞彙呈現了多義曖昧而無法截然二分。

那回書展期間,津島佑子與政大台灣文學研究所的陳芳明教授進行一場對談。津島準備充分卻仍看出她內心非常緊張。她說自己身為一個日本人,在台灣談論霧社事件以及日本殖民的歷史,是不是也是「太過野蠻」?她深怕勾起台灣人的傷痕,無法知悉聽眾將做何反應。對談那天,台下座無虛席,但她的疑慮完全是多餘的,台北國際書展熱熱鬧鬧有如嘉年華,舉辦活動極多,對談時間僅一小時很快過去,因此小說題材雖十分嚴肅,氣氛卻顯得歡樂融洽,讓津島感到些許意外。

一歲的津島在父親太宰治懷中,與家中雞群合影。太宰治笑容滿面,和煦如風,沒有我們熟悉的「陰鬱」,也可說極為罕見。

曾在台灣熱映的NHK日劇《櫻子》,由日本國民女星宮崎葵主演,改編自津島佑子小說《火の山──山猿記》,這部作品曾獲谷崎潤一郎賞和野間文藝賞。津島的文學成就早已有目共睹,廣受推崇。但說起津島,讀者難免要想起她那位在「人間失格」的文豪父親太宰治。父親在她一歲時就過世了,有關父親的一切是家族避談的禁忌,津島和兄姊共三人由母親獨立撫養長大,她從未自母親口中得知父親死因。直到十歲左右,津島在作家辭典上找到父親名字,才得知父親與一位堪稱情人的女性讀者雙雙投水自殺。在母親看來,因為文學使得父親的人生支離破碎,造成家庭不幸,故全然不期望子女走向文學之路。她後來寫小說,完全出於個人生命深層的意識,發自內心對自我安身立命的期許。因此父親的盛名反而成為她作為作家必須抵抗的阻力。這些曾經有過的糾結情緒,在我與她見面那年顯然已經淡化。我當時編輯雜誌希望能刊登他們父女合照,津島應我要求商請「日本近代文學館」提供了一張照片:一歲的津島在父親太宰治懷中,與家中雞群合影。太宰治笑容滿面,和煦如風,沒有我們熟悉的「陰鬱」,也可說極為罕見。這應是現今僅見的他們父女合影。

一切必將為時間所擁抱,如水流向遠方又迴流澆灌了自我,也緩和了對父親離去的怨恨。

津島喜歡旅行,足跡遍及世界各地。她曾指出E.M.佛斯特《印度之旅》探討性與殖民地二者的關係,對她創作有着極大的啟發。寫完《太過野蠻的》,對津島而言可說經歷了一趟鎮魂與發現之旅,一切必將為時間所擁抱,如水流向遠方又迴流澆灌了自我,也緩和了對父親離去的怨恨。太宰治是北方人﹙津輕﹚,津島一直致力於日本北海道原住民愛努口傳文學 Yukara 的保存與翻譯,並旅行到中亞吉爾吉斯等地,似乎追索父親的足跡,但她走得更遠,不獨跨越國界尋找人類的普世價值,也打破了男性中心的框架。很多人認為她成為小說家乃承繼父業,實則她以創作涉入進而抗拒父權,擺脫真實生活中不存在的父親那怯懦又巨大的身影,終至走向更高境界的洗滌與和解之路。

我十分懷念也幸運自己曾經親炙這位作家,與津島佑子共有的那段時光,成為我編輯生涯中珍貴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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