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連城離開匿隱個多月的小酒店,竟似是從遠古地下城窖重新走進現世都市。
新聞報導每小時更新感染與死亡人數。光天化日,明明的繁盛街道竟肅殺寂寥。偏偏天清氣朗,雲淡風輕。驚蟄已過,毫無潮濕跡象,溫度和濕度都是難以置信的舒適怡人;更似有陰險埋伏。人人戴着口罩,四目交投,只見懼惑悽惶。
末世。
連城去看小灰的時候,醫院已拒絕訪客。連城說,我不怕死。三多獨自在家哭。每個人都獨自憂郁悲傷着;不敢擁抱,不敢親近,保持距離是最新的衛生常識和待人接物之道。歷劫的城。連城想起他早年追看過的電視劇,低成本的驚慄劇集情節;離家多年的主角回鄉,一切都似曾相識,同時又疑幻疑真,最後發現,原來鄉親早死於瘟疫,魂魄不散,靜佇故人訣別……,或,其實主角一早客死異鄉,離魂千里歸來,只為念念不忘故里…...。
連城覺得自己既是倖存者,又恍似踟躕不去的亡魂。
不敢擁抱,不敢親近,保持距離是最新的衛生常識和待人接物之道。歷劫的城。
2 秦小津每天下班都會來到醫院。餓了就在醫院的餐廳吃,倦了就蜷着身子睡在小灰病房外的長沙發上,醫護人員要下逐客令,他就掏出委任證在他們眼前揚一下。開始的時候,小津告訴大家,他要給小灰取口供。後來一街的人心惶惶,他走進醫院裏,人反而鎮靜下來;死亡在這裏無比堅定,鋒利得絕不拖泥帶水,是具體而層次微細的專業,恐懼在此遂顯得多餘可笑。漸漸地,這裏的工作人員習慣了他,甚至有負責雜務的阿姨,在小津熟睡時為他蓋被。
──每逢有人為他蓋被,他都會歉疚不已,因為他心裏明白,其實他只是沒有地方可去。
有時候,小津只是假寐,護士站的絮語會入耳;女孩的心事,工作、朋友與愛情。如此輕盈、久違的日常,他聽着聽着,莫名竟被感動。有時候,學護會上前問他要不要吃宵夜,親切得好像他已經成為她們的一分子。他不禁幻想有一天或許會有當護士的女友……。他就那樣一直想像着,遙遠不可即的未來,彷彿他真的可以有另一段的人生。
他走進醫院裏,人反而鎮靜下來;死亡在這裏無比堅定,鋒利得絕不拖泥帶水,是具體而層次微細的專業,恐懼在此遂顯得多餘可笑。
天亮之後,就算謝絕探訪的醫院都會人馬沓雜。小津從長椅起來,看見小灰的傷口漸漸變成一道厚痂,就會明白一切都只是一場空想。
3 有一天,小津半夜醒過來,發現連城坐在長沙發的另一端。
連城在哭。
小津裝睡。
連城開始嗚咽着向小津說話,就算小津看上去是睡熟的樣子。連城由他從廣州來到香港說起,當年的他比今天的小津還要年輕。連城說這些年來的歷練,如何讓他成為通達的人。他總能化險為夷。然而,多年之後,對於別人遭遇的磨難,他依然一籌莫展,縱使那是他最愛的人……。
良久,小津輕聲說,是的。
連城終止住哭聲。
連城說這些年來的歷練,如何讓他成為通達的人。他總能化險為夷。然而,多年之後,對於別人遭遇的磨難,他依然一籌莫展。
4 就像一場奇異的星際漫遊。人們處身在龐大的太空艦隊中,一無匱乏的生活會令人產生錯覺,當下眼前的一切就是大世界,宇宙的全部。只是不知如何──或許是命運,更大的可能就是一宗微小而可笑的意外——艦隊離開了固有的航道。船上的人從此隨艦隊飄流於不可目測的銀河系,無法回航。就算找到下一站,他們都成為了異鄉人。
5 小灰入院之後一直沒有照鏡,她從醫護人員照護她傷口的方式和別人憐憫的目光中知道,一張臉已經毀了,再也沒有希望了。
她挑了在深夜下床,那已經是她進院的兩週後。她走進洗手間,小心撕開了 傷口上的敷藥與紗布,雖然已有了心理準備,鏡子裏的臉容還是讓她掉進了遼闊無垠的悲哀中。她並沒有猶疑,動作甚至是迅速的,她挑了病房裏最厚的一塊毛巾,覆在鏡子上,然後一頭撞上去。鏡子悶聲碎掉。
連城與三多只想到小灰有多介懷臉上的傷口,沒人發現她早就有的抑鬱。
小津幾乎是立刻醒來的。護士醫生很快趕到為小灰止血,手腕上的切口很深,血汩汩流一地,急救動作快速而安靜。就連小灰,也沒有任何自殺者獲救後常見的歇斯底里,她只是怔怔地看着小津。一室無語。
反而最激動的是小津,他蹲在牆角掩着臉嗚嗚地哭。
小灰出院的時候,一街的人早已習慣了別人戴上口罩,沒人看小灰一眼。
小灰只覺得自己處身在包含着街道與樓宇的巨大病房中。她對連城說,就像有一張很大很大的天幕,包裹着這整間病房。小灰甚至是笑着說的,生平第一次,我覺得右眼上的胎記原來並不是那麼礙眼。連城與三多只想到小灰有多介懷臉上的傷口,沒人發現她早就有的抑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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