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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德國難民二代80後導演:那些被遺忘的暴力

面臨新一波難民潮,讓我們聽聽德國80後導演昆班尼的想法,當年,他的父母從阿富汗逃難到德國生下了他,他的電影都是關於少數族群或者社會的邊緣人,還有那些歷史中被遺忘的暴力……

特約撰稿人 張書瑋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15-12-17

攝:王嘉豪/端傳媒

來來回回,困擾全世界的似乎都是這些類似的事。 2015 年 KINO 德國電影節呈現了新一代德國青年導演的影響追求與擔憂,《我們年輕,所以勇武》是今年 KINO 展映的十六部影片之一,經由香港歌德學院挑選,在香港放映兩場。這部電影記錄了很多人或許已經遺忘的羅斯托克騷亂。

羅斯托克騷亂已經過去二十三年。事發時,導演布漢昆班尼年紀還小。 羅斯托克是德國北部的港口城市,人口約二十萬。 1992 年夏天,東區爆發了反移民暴動。大量市民參與到這次暴動之中,整個暴動持續了四天。最後一晚,三千名參與者聚集起來,在一棟居民樓防火。這座大樓當時有 150 名尚未疏散的越南難民。

布漢昆班尼回憶自己看到的報導,直呼不可思議。「其中很多人看上去就像我的鄰居一樣,很多人看上去像我父母的朋友,很多人看上去像我的朋友,他們在攻擊看上去像我那樣的人。」昆班尼的父母從阿富汗逃難到德國,並在德國生下了他。在 1992 年,他只有幾歲。當時他極為震懾,只是年紀小得來無法形容那種心情到底為何。這只是種子,一路走到 2010 年,他突然反應過來,一種恐懼與憤怒找上門來。「我開始回想,到底發生了什麼。」

「德國的歷史很沉重,我們記得二戰,卻把近來的事件忘記了」

他發現這次事件並沒引起什麼回響,這麼多年以來,舉辦了一次座談,拍過一部紀錄片,僅此而已。布漢昆班尼擔心這件事之後就會淡化,會消逝,在歷史中最後無其蹤跡。他跑去跟監製講,讓我們拍一部電影吧,這是德國歷史上醜陋卻又重要的一環。他認為劇情片有別於紀錄片,應該把這件事付諸影像,讓人可以察覺,可以感應。

《我們年輕,所以勇武》劇照
《我們年輕,所以勇武》劇照

他有別樣的心情:「不僅關注受害者,更想關注施暴的那些人,我想要了解他們,當我還小的時候,我懼怕這種人,我想要了解這種人,我要終止這種恐懼。」那是柏林牆倒下之後的迷茫年代,時局緊張。左翼,右翼,外來人士,同性戀群體,不同的群體之間紛爭不斷。布漢昆班尼粗略看了下統計,衝突事件多達 10000 到 15000 起。

「他們根本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

動手寫劇本之前,昆班尼花了一年時間做資料搜集。訪問了警察,施暴者,越南難民,大樓之中的居民。當年的人如今還記得嗎?有一部分人那時是帶着政見去的,在那樣迷茫的氣氛下,認定這次暴動是新時代的開端,認為接下來會有全國範圍內的革命。新納粹將其視之為戰場。「在柏林牆倒下之前,羅斯托克的失業率官方數字是 0 ,但到 1992 年,失業率上升到了 30% ,無業人士當中有許多是 18-25 歲的年輕人,年輕一代沒有希望,看不到未來。」

另一部分人並沒有什麼主觀偏向,大多是普通市民,他們純粹像被一個磁場吸引,茫茫然走向了暴力場所。其中有一個主婦,她並不是納粹,完全去看熱鬧。當人群騷動,警察開始驅趕棒打集會民眾,她突然間變得很激動,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扔過去。第二天早上醒來,她回憶起昨晚的所作所為,也吃驚地無法相信。

攝:王嘉豪/端傳媒

在電影裏,觀眾見不到血淋淋的暴力。昆班尼用冷靜克制的鏡頭,加上黑白畫面製造出緊張的氛圍,觀眾不由得時時為劇中的主角擔憂。他的鏡頭往往點到即止,在最緊要的關頭,往往輕輕一帶就避過了。這種隱而不發的處理,讓壓迫感和張力如影隨形。「因為事件中沒有人死亡。即便如此,這也是相當殘忍的事件,我覺得這種心理上的暴力描寫也很殘忍,才會讓人更關心這些人的命運。」

「我小時候所處環境並不友善,現在好多了」

「在我讀書時,我是高中全校唯一的移民學生。如今我們有 20% 的學生有移民背景。我們的社群變得更多元化了。」當新一波難民潮來臨的時候,德國似乎已經有所預備。不見得人人的立場都如此,但中產階層在努力施放歡迎的氣息。「我們在很主動地去面對,而不是消極地等待政策,法令。」難民組織和有關部門也在主動想辦法,給難民德國簽證,如果等待政治手段去解決,一切就太慢了。昆班尼並不覺得一切都完美了,但情形比 1992 年實在好太多。

拍攝這部影片,也讓他更深切認可自己的身份。他如今認為自己是德國人嗎?「比從前更加認同自己是個德國人。」他翻開史書,查閱資料,當看到德國歷史上的污點,即便是那些與他的年代毫無關聯的事件,他依然會有羞恥感湧上心底。「我一直覺得德國是我的家,只是以前常常懷疑在家裏我真的受歡迎嗎?你知道,有沒有家和在家裏受不受歡迎完全是兩件事。」

當他帶着這部電影走遍世界,看到不同觀眾的反應,心裏會止不住感慨。他的前兩部電影都關於少數族群或者社會的邊緣人,這樣的現象或許在很多國家及地區都會出現。當觀眾在戲院花兩個小時看完電影,能夠用不同的角度來看待這些人或事,他就有一種特別的滿足感。「你是記者,你記錄事實。而我是讓這些事實在情感上更靠近觀眾。你的工作是報導,我的工作是觸動。」

(嗚謝香港歌德學院提供訪問及拍攝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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