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母語專題

[粵語篇] 韓麗珠:重複失蹤的內語

當我們交談,使用廣東話,當我們書寫,使用以普通話為依歸的中文或英語,並極力隱去母語留在我們身上的痕跡。漸漸,那就成了一種無意識的習慣⋯⋯

特約撰稿人 韓麗珠

刊登於 2015-12-05

#母語

由古而今,在語言上行使霸權,是最愚蠢的。因為每種語言都有自己的命運,它本來是「活」的,呼吸,生長。它會生,也會死。每種語言都鏈接著使用它的人對世界的最初感受。若這種語言是這個人的母語:生命開初他/她同媽媽聊天的語言,那麼這種語言所描述的那個世界,就會構成這個人內心的「原型」世界,伴隨走過此後的人生。母語因此珍貴。

「母語」專題,我們邀請港、台、中不同語言背景的七位作家,聊聊自己的母語。今日第一篇,香港作家韓麗珠談粵語。在每篇文章裏,我們不僅可以讀到他們對這個問題的思考,更可以聽到他們用母語朗讀自己作品。懂得不同語言獨特的美,對語言的尊重是對生命本身的尊重。

——編者的話

進行一種少數的寫作,例如文學,是為了涉足每個個體之內那一片隱密的,還未有任何語言到達的荒僻之地。

我這樣以為。

〈冬夜森林〉
道別之前
你的鬍子已茂密成一個
冬夜森林
誤闖的人以夢遊的形式
被路過的浣熊襲擊
「牠們的牙齒無害,」
你張開了嘴巴
「要是牠們咬了你,」
露出灰亮的門牙
像星
「嘗試給牠們咬更多更久。」
許多東西逐一消失
沒有人知道 曾經深刻地在一起的人
再也不會再見
鬍子已蔓延成一個沼澤
成了一片缺角的天空
成了不斷掉落的白髮。

母語

在一個以方言為母語的城巿長大。從小,教育在我們腦袋烙下了一個印痕:外來語言比廣東話地位更高尚、正統,而且能登大雅之堂。當我們交談,使用廣東話,當我們書寫,使用以普通話為依歸的中文或英語,並極力隱去母語留在我們身上的痕跡。漸漸,那就成了一種無意識的習慣──在腦內組織語言的時候,在心裏洶湧翻騰急欲表達一些什麼的候,要重述某種難以言喻的經驗的時候,都會重複陷入失語的狀態──在那時候我們會發現,情感經驗的內核,無法跟已有的正式語言對應,但在一時之間,也未能即時創造一種能呼應核心的文字,那是短暫的迷途,然後又跌跌撞撞地,企圖透過思考和書寫,創造一種夾雜着廣東話的神髓和態度,英文句式留下的痕跡,以及國語規範所合成的,香港式的中文書寫。因為並無任何清晰、既定的公式可循,在每次下筆時所實驗的新的語言(假若那是一次成功的冒險的話),往往是嶄新的體驗。

失語

一種語言就是一個世界,連繫着身份、價值觀、思考模式、情感經驗和意識建構、想像和實踐,我的語言世界本來就是分崩離析的,日常對話和思考用語、口語和文字、情緒和表達、行動和信念⋯⋯都有一道裂縫。可是為什麼,這個世界必須完整?在每個必要的時刻,墮進失語的縫隙裏,找不到恰當的言詞或敘述的方式,因而落入了一個空白的境地,像在語言的世界迷了路,繞了一個圈再繞一個圈,仍然找不到有路可循的途徑,這樣的經驗,難道不是一種難能可貴的覺察?我一直認為,要是自己生在一個擁有強大優勢語言的地方,具有「我手寫我心」的權利,書寫成為一種缺乏太多思索餘裕的習慣,無法在尋找千言萬語欲說無從的路途上重複迷失,沒有機會遇上尋索的過程裏的種種迂迴曲折的風景,認識到沿途多片未經開發的語言之地,也許,就沒有開始寫作的契機。是一種少數的語言,構成了一群人的獨特的世界。

內語

外語的相反,並不是母語,而是,內語,一種內在的獨創的語言,在每個個體之內,內語的面貌都只是孤例。

母語在人們的獨立思維正式確立之前,提供哺育滋養的功能,而在那之後,持續供給庇蔭。於是,母語地位低落的人,在語言的層面上,都是從小獨力掙扎求存的孤單孩子,其中不免有的發育不良,有的沉默少言,有的離經叛道,而更多的,投向了更強壯堅實的外語的懷抱,並從中享受某種優越的體驗。

可是,孤獨同時也意味着,得來不易的自由,那裏有一片可以任意發展的廣闊空間。現實總是主觀的,尤其是在文學的國度裏,寫作的人的責任不過是,盡力描摹出一片幽微隱密的內心風景,而重複的,跟已有的語言之間的崩裂、錯失、追蹤和重新抓緊,都是激活創造和更新內語的必要過程。

吞沒和反抗

在我居住的城巿,教育和人口的政策,令廣東話的生存空間,在可見的未來,將會日漸變小──在學校裏以普通話教授中文很可能成為大勢所趨,旅客和移民的人數比原居者更多──我們的母語,或許在不久之後就會被驅逐到更邊緣的所在。

而這種狀況,並非這個城巿獨有,語言的霸權,在各國之間都是普遍的現象,大國在文化和語言上吞併小國小城,是每天都在發生的一種隱性而緩慢,而且影響更為深遠的暴力。

但在生出各種複雜的情緒的同時,我總是以為,只要人們洞悉了自己內語的所在,它的脈絡和結構,以及它如何被建立和運用,即使外在的環境如何變化,內在的語言也可以隨着自己的心意而日漸堅實。

正如,在許多情況下,人們無法切實地感到每一顆內臟的正確位置或當下的狀況,直至那裏生病或出現痛症,其存在才具有無法忽視的重量。那些總是像看不見的經絡,長在身體某處的內語,總是被不以為然、被否定,又總是失而復得的內語,以一種陌生的姿態盤據角落,而壓迫,將會使它生出更巨大的對抗的力量。

韓麗珠,香港作家。著有長篇小說《離心帶》、《縫身》及《灰花》、中篇小說集《風箏家族》、中短篇小說集《寧靜的獸》、短篇小說集《輸水管森林》等,今年推出新短篇小說集《失去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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