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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們怕讀朱天心:《三十三年夢》及其他(下)

台灣的文學評價系統出了什麼狀況,會失去鞭策一位重要作家砥礪思想和知識的能力,使其陸陸續續被寶愛她的讀者超車,焦急在前方等待而不得?

特約撰稿人 朱宥勳|自由作家、秘密讀者編輯委員

刊登於 2015-10-28

這樣的思路,其實從未認真面對「議題」本身,而將人的不同處境、位置、結構和選擇化約成簡單的私人恩怨。只有「不跟你好了」的喜惡,沒有議題,幾乎就是《三十三年夢》唯一的價值判斷標準,愛之即是、惡之即非,這樣的寫作帶有強烈的抒情性格,或許不該以世俗常理度之,但偏偏作家又多次自況「理性」。

此中張力,或許可從作家念茲在茲的胡蘭成找到淵源,那樣一個純主觀的、抒情與審美的、可以憑一己之好惡(如果不說是算計的話),無俚頭地將朱天心少作與李白並列。令人感到欣喜的是,朱天心終於在此書中質疑了胡爺的判斷一次:「我始終好奇他看到的是什麼?」(p.41)但也令人感到可惜的是,作家接下來飄開思緒,只寫胡的判斷如何影響了他們的人生,而不再去試着挑戰他。從那整套胡說的世界觀中打開一條裂隙的機緣一閃即逝,而這樣不考究實事因果而僅有直觀喜惡的思維,也就熔融整本書中,再難擺脫。如同黃錦樹五千字版書評〈藤壺與盟誓〉所言:「胡的辯術、世界觀終究會限制了朱家姐妹。以她們的資質,在小說上應該可以走得更遠。」

議題並不存在,於是這就讓我們困惑了,當作家說她「只肯站在文學立場」(p.148)的時候,她的文學主張、那個立場究竟是什麼呢?除了一處提及:「美學形式在文學藝術裏相較思維、意義⋯⋯是次一等的衡量價值標準⋯⋯要做到觸及或內有思維的,才是我以為了不起的作家。」(p.177)以外,我們看到的全是負面表列。但「內有思維」是什麼?能在貧瘠的思想中種植出來嗎?難道所謂的「文學立場」就是指「不寫不看不理解那些我不喜歡的政治」?(但喜歡的政治可以寫,那仍是「文學立場」?)

也許更大的問題是:台灣的文學評價系統出了什麼狀況,會失去鞭策一位重要作家砥礪思想和知識的能力,使其陸陸續續被寶愛她的讀者超車,焦急在前方等待而不得?

是的,我們怕讀朱天心,因為讀者若在其中尋找「議題」,只能如上節一般兩敗俱傷;而我們也愈來愈難在她的近作中找到「文學」的經營了。兩股她最割捨不下的、以及一股她最不願妥協的力量,把她逼近了死胡同裏:胡蘭成的精神影響、來自父系的身份認同;以及台灣勢頭難止的本土化運動。如若作家能將上述批判,全視為不值一哂的俗見,專心致志發展一種美學的話,那或也自有一番風景,但總是忍不住頻頻回顧,雖也是一種有情,卻也使作品僵滯不前。

《三十三年夢》的寫法,會令人直覺地想到《擊壤歌》(而非同題的《古都》)。那樣輒起輒止,不着意布局的形式,仰仗的就是作家思路上的輕靈,使讀者喜愛的是人格特質而非技術。但心眼已無少時柔軟,怨念更勝當年的作家,恐怕已難在這方面討得了好。因此,書中最好的篇章,幾乎都是中後段較短的幾篇,特別是那些不帶敵意的段落,比如寫黃錦樹、寫父親的亡故、寫張大春駱以軍同行的旅程、寫動保諸章。而最使人動容者,首推寫橘子貓之死的章節,無論是謝海盟磨毒果還是攜遺體重遊京都,都是能打動人心的細節。篇幅短,布局的凌亂就不致突出;不帶敵意,就能揚抒情之長而避思想之短。

整體而言,我們仍然難見此書有太大的文學突破。當作家的書寫緊貼記憶去寫,這也就意味着思想會很大程度決定此書的狀態;而在形式上的「野放」,也就使得文章寫起來僅有熟即而流的風格標記,少有文字上的突破。比如她的讀者必然幾乎可以仿製的朱式長句:除去標點並疊合多個短句、在某些短句後方添加「的」、「著」使之形容詞化、多用「我尤愛/我總愛/一眼就愛上」之類幼小的腔調,比如:「我們一身露手露腿的夏著,顧不得原先想到河心時背背赤壁賦的只忙把手帕掏出繫頸項,一路仍只賞那漁火而不忍看那鵜鶘,只盟盟專注到、重溫她前生的營生似的。」(p.237)就此而言,〈文學答客問〉中的「藤壺」說是誠實的,此書應當視為盤整,而非高峰。

「朱天心」作為一名作家、一個文化象徵,已經被擁護與批判陣營雙方的大量論述淹沒,以致本體凐杳難現。

最後,我想回到第一節被我擱置的問號:和解的可能?

雖然前兩節的討論,似乎有些不容情面,但對我而言,那是一個「清創」的過程。長久以來,「朱天心」作為一名作家、一個文化象徵,已經被擁護與批判陣營雙方的大量論述淹沒,以致本體凐杳難現。而在化開「誤解」,進而「理解」、「和解」之前,這樣的開敞,我想對我們這些總是怕讀卻又非讀不可的一路追讀者來說,是必要的。在這裏我想再岔出去,說一件與文本有點關係又有點無關的事:我在自己的臉書上做了個小實驗,將《三十三年夢》中全段抄引的「族盟」宣言貼上(p.346),隱去來源,僅將「中華民國」改為「我國」,並且詢問網友是否同意這段宣言。

由於臉書同溫層的效應,向來持本土派立場的我,引來的網友光譜也就貼近於此,基本上沒有一名網友是支持泛統派者,而且多為朱天心視為難解族類的年輕世代。其中超過六成同意、不到兩成部分同意(多為對用字之商榷),不同意者不到兩成。(調查可見: http://0rz.tw/fQQFD )這個小小的調查可能沒有什麼代表性,但我希望能夠呈現的是一個訊號:我們彼此的差異,也許沒有想像中的那麼不可跨越。容或在知識上和思想上仍有落差,但這不是善與惡的鴻溝,而是理解與不理解的差別。雖然對於我這樣的讀者來說,看到連戰、謝大寧、張亞中這些名字在書中被正面評價時,確實必須勉力壓抑心中的怒火。

但我提醒自己,這本書並不只有這樣而已。它也對黃英哲、連根藤這樣的人正面評價了,它也提出了我們能夠接受的主張,從而有了和解的契機。如果真能回到切實的知識和思想裏來,理清那些歷史的糾結;如果作家能夠理解到,在比三十三年前更複雜的當代世界裏,「敢於對它(現實)有意見」,需要的不只是她認定的「誠實、正直、英勇」(p.436),還需要真正智識的視野,那和解絕非不可能的。這對作家、對讀者、對台灣的文學,會是多好的一件事。

只是,「那你看嗎?我毫無把握⋯⋯」

就算只有一點點的可能,仍是我們這些讀者想要珍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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