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警察的最後一夜：也無風雨也無晴

有聚有傘一週年的當晚，西灣河的電影資料館裏人影稀疏，電影院內燈暗下來的時候，我想像着港島西邊政府總部前的人正越聚越多。能想像他們正舉起一年前的黃傘，以一種更直接的方式回味這個日子。

而這部電影所帶來的回味更加久遠、綿長。事先有所不知，這部《皇家香港警察的最後一夜》早於2002年就拍攝完成了，塵封中跨越了2003年反對23條立法七一大遊行到2014年佔中運動這段崢嶸歲月，十餘年後才得以面世，卻如此一下子切入現實，就像是講述我們一段經歷的前世今生。

電影圍繞香港回歸的歷史性交接瞬間，以上、下集虛構了兩個故事，同時以大量歷史實錄資料（包括當年 BBC 拍攝的港英鎮壓左派六七暴動片段，及一九八九年北京六四血腥震撼下的香港民運聲浪）穿插其間，讓虛構與真實之間模糊了界限。

上集《一體兩旗》一開始便是九七前夜，一名不幸於當晚殉職的警員，他的靈柩見證了香港主權交接的歷史一刻。子時的鐘聲響起時，棺材上覆蓋的大英日不落旗幟凖時更換為中國特區紫荊旗，棺上放置的皇家警帽也被一絲不苟地換上新的紫荊徽章，一個陰陽永隔的人也跟着完成了身份的轉換，象徵香港接受並完成了回歸的現實。

一切莊嚴得近乎荒誕。而不管是大英國旗，還是隨後換上的五星紅旗，它們交替覆蓋的都是同一個人，一個困惑、苟且、在生活漩渦中掙扎、受賄、吃喝嫖賭過的差人──這些我們可以從他倒敘的人生中了解到──臨死的那晚他正駕車送自己表哥去啟德機場，對方要搶搭九七前夜的班機，離開就要變天易幟的香港。一路霓虹閃爍，光怪陸離的城市充滿曖昧的節目氣氛，可以想見資本家和老左們如何心照不宣地準備好共同迎接一國兩制。

不管是大英國旗，還是隨後換上的五星紅旗，它們交替覆蓋的都是同一個人，一個困惑、苟且、在生活漩渦中掙扎、受賄、吃喝嫖賭過的差人。

車窗外流光溢彩，離別之際心情繁複的表哥──也是皇家警察出身的前輩──陷入回憶。他的絮叨、叮嚀，活脫脫勾勒出了時代交替時的紛繁世道人心：

──資本家歡迎共產黨，這個世界真是什麼事都可以發生！

──要不是三十年前我們消滅了那幫左仔，共產黨一早就過來接管香港了，還用等到現在？

──五十年不變，傻子才信！人心都在變，凡事哪有不變的？

──再過幾年香港真不知會怎樣呢，七月一號之前，好歹有英國佬罩着；七月一號之後，就算共產黨不來搞你，香港這班新丁一上場，誰都知道會是什麼情況啦，肯定搞得雞飛狗跳！

──九七之後警察會好難做啊！

歷史紀實鏡頭切換，在皇家香港警察腦海中蒙太奇閃現：五十年代剷除國民黨勢力，六十年代抗暴不遺餘力──左派土共打砸搶，警方的鎮壓也心狠手毒，到七十年代輪到警察自己鬧事，圍攻廉政公署（不滿於廉政公署阻了他們的財路，限制了他們瀆職、貪污、與黑社會勾結斂財）。印象深刻的一幕：廉政公署遭圍攻，匾額被砸，裏面英國人驚呼「快叫警察！」身邊人答：「他們就是警察」。情形頗似1999年加拿大《國家郵報》記者赴京欲訪蔣培坤丁子霖夫婦，不得其門而入，反而隨身翻譯被警察綁架。當該名加國記者致電加國外交部求助時，對方建議其報警，該記者聞之大呼「可他們就是警察」。情與貌，料相似。

下集還是說九七前夜，主人公是一對八九年六四時正上中學的新生代。想當年一腔熱血，拉着手融入聲援北京學生的人潮，銳不可當。到會考時雙雙失利，沒考上大學，男生去做了警察，女生去蘭桂坊酒吧當歌手，但仍不改其志，夜夜唱一曲《血染的風釆》，平日亦熱衷社運，也因此對男友最終做了警察這事耿耿於懷。這一集穿插切換了八九年的中港兩地的記錄片，在敘事部分又成功地呈現了飲食男女的瑣碎人生。

女友大罵他一夜之間「英國狗」變「大陸人的走狗」，而他的反問在今天也並不陌生：「究竟你們搞事的能代表多少香港人？」

九七前夜，二人瘋狂做愛到見紅，女的穿上衣服去示威遊行，把男的手銬在床頭。男的醒來，床頭架連手銬一起拖着跑出街，才沒有耽誤了九七交接之夜的出勤任務，還趕上親手拉了示威的女友入差館落口供，忍受女友大罵他一夜之間「英國狗」變「大陸人的走狗」，而他的反問在今天也並不陌生：「究竟你們搞事的能代表多少香港人？」

女友從差館放出來時，換了便服的男友在街角等她，二人相視無語，緊緊擁抱後分手。這一氛圍與上一集遙相呼應：皇家警察和搖身一變的中國特區警察，兩個世代之間是無縫銜接的：他們同樣分享着面對政治變局的惶然無奈、無力感。

片中六七暴動的紀實鏡頭斑駁、底色灰沉， 到回歸之前，社運轉為民主抗爭，從金鐘到旺角，預演着今天政治衝突的畫面。

走出電影院時天已經黑了，手機的屏被黃色的傘遮住了。從港島東的電影資料館走出來，一路到港島西的金鐘，就像歷史穿插了現實，又像現實踏入了幻象。未來呢，正在記錄中的下一步片裏模糊着。

（大題系編者所擬，原題為：那一夜，也無風雨也無晴）

《皇家香港警察的最後一夜》

導演：劉成漢、張偉強

簡介：本片系香港新浪潮電影導演劉成漢監製、以香港警察為人物、製作歷時五載的香港大時代史詩，更從英國 BBC 電視台搜集到皇家香港警察在1967年鎮壓港共左派暴動、香港政府從未公開的片段。上集《一體兩旗》回顧了1967港共左派暴動和七十年代的警廉衝突。下集《命運交響曲》以年青交通警和民運女友的愛恨交熾來反映89民運和97回歸對港人情感上的衝擊。本片自拍攝完成後從未正式上映，只曾推出過DVD和非常限量的放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