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醒

[天光前告白]生命中那些不可捉摸、不停變幻的形而上或下的情感與性感。

「年輕時誇談一生，熱戀時敢談永恆。」

已有十載的電子郵件帳戶，猶如一個巨大的個人檔案館。這樣一句輕狂的話，在偶爾瀏覽舊檔時，不經意自己跳出來。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在大街上偶爾撞見，勾起許多回憶。

但這些回憶，儘管落於文字，也更貼近些，仍多少顯出輕飄不實。在沒有電腦和網絡的時代，情感和性感的苦悶，要用一百年的時間去療癒。而站在那個開端，它們又顯得十分躁鬱。

恐懼吞噬一切知性的樂趣，吞噬一切感性的情趣。逃離了中世紀的寄宿學校，從三年青春的牢獄釋放，猶如一具批戴老靈魂枷鎖的稚嫩身體，被拋起，跌落幽谷深底。

在十八歲那一年，負笈金陵，入讀省裏最高學府。但來不及高興，也無力微笑。

那年夏天，虛脫一半，死去一半。何以度日，唯有細讀紅樓夢。

這一次，我自己去尋索一個家族百年的孤獨世界，還有裏面男男女女情情愛愛的虛虛實實。

八歲那年，其實已先睹了一眾大觀園的美人。那是文革後，首次由眾多紅學專家做顧問，再全國海選、培訓演員，三年拍攝而成的電視劇。顧問團隊，竟然有曹禺、周汝昌、啟功、楊憲益等民國舊文人，還有沈從文做服飾考證，這些人受盡磨難，如今能因《紅樓夢》重聚，也算奇緣。

像一枚一枚的郵票連串而成，八七版的紅樓夢電視劇給了一個個美麗的人物相若的美麗，還有淡而深邃的古典的哀傷。此後集郵，見到八一年那套金陵十二釵郵票，即刻買下，以中國古典小說的傳統彩色繡像設計奇幻無比，視若珍寶。這些前朝文人的最後遺緒，夕陽落輝的恢宏氣度，恐怕此後再無來者了。

這劇從七九年的一個倡議開始，與我同齡。

八七那一年，剛巧是家裏買了第一台電視機。八歲的我，每晚陪着奶奶一起看。歷經民國青春歲月的奶奶，看着看着，會眯起眼睛，嘖嘖稱嘆：「以前戲台子的人物，都沒這麼好看。」

十八讀紅樓，正當夢醒時。第一遍讀時，已是相見恨晚。拋開語文課本上「批判封建社會大家族的沒落」的官腔官調，這一次，我自己去尋索一個家族百年的孤獨世界，還有裏面男男女女情情愛愛的虛虛實實。

所謂「少不讀紅樓」，原來這書已囊括人間情愛大觀，人情世故、人心興衰、至情至性溶於一爐，在簡白細密的口語文句中自然流淌，魔幻一般飄來陣陣淡香。這挽救了失落的天地，對美、對漂亮男孩的心動簌簌，也死灰復燃起來。

讀到了寶玉初見秦鐘。絲毫不比語文課本選段裏寶黛初見的描寫遜色，也有鳳姐的誇讚相佐，曹雪芹這般不避諱，盡心描摹。寶玉對秦鐘如此讚嘆：「天下竟有這等人物！如今看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可恨我為什麽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門薄宦之家，早得與他交結，也不枉生了一世。我雖如此比他尊貴，可知錦繡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頭，美酒羊羔，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

秦可卿、秦鐘姐弟二人，在紅樓夢裏非比尋常，擔當賈寶玉性啟蒙的導師角色，一個托夢太虛幻境，教曉男女之情，一個以身作則為案，傳授同性之愛。曹雪芹給每個人物都用諧音取名，「秦」，即「情」，兩人所代表作者的心思實為：情可親，情種。放在大觀園的殘酷世界，兩「情」皆早夭。

更有蔣玉菡。小名「琪官」，諧音「奇觀」，是戲園子裏一等一的美男子。他跟寶玉在走廊互贈「汗巾子」，密通私情，卻不料落入忠順王爭寵的鬥爭，寶玉被昏蠻的父親打得遍體鱗傷，小命嗚呼。

寶玉惜人，黛玉葬花，如同一人，男女又有何異。就是黛玉、寶釵，何嘗不也有一段才情心相惜的美好時光。

《紅樓夢》的世界裏，所最為歌詠的，是由美感而生的情感與性感。那些無辜的男女，有美而無憑，而縱有百般聰敏，千般手腕，都淪為權、錢、身份、身體的賤婢。而寶玉惜人，黛玉葬花，如同一人，男女又有何異。就是黛玉、寶釵，何嘗不也有一段才情心相惜的美好時光。

猶如洗淨了少年時期的精神苦傷，來到這清心赤誠的文學世界。溫柔之情，同性之愛，用的是乾脆俐落的短快文白，字字有刀力，沒有一句囉嗦話，機心暗算在字裏行間卻絲毫不露痕跡，就像真實的生活一樣。

小學時讀到那份同性戀調查報告所積留的恐懼，在古典世界裏，尋得暖暖的、有底氣的安撫。

於是，我決定放棄魯迅的筆調，改用《紅樓夢》的樸素中文。小學時，因為作文在班上被老師表揚有「魯迅風味」，大大鼓動了少年的虛榮。況且，魯迅是文學的珠峰，每一冊的語文課本裏都有他的文章，都有背誦段落。那種人造的拗口的奇扭，文白夾雜猶如未進化的物種，但因它包含着虛無主義的絕望，似乎引逗了少年的苦悶的心，跟着摹寫。

不過，魯迅的小說和散文裏，永遠不會有溫柔的或同性的情，就這一點，足以見到他的狹隘。

告別中學，告別魯迅，帶着紅樓夢的自我教育，終於，可以一個人背上行囊，去石頭城闖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