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運動創傷

旺角少年,不被理解的戰鬥

佔領旺角的日子過去一年,Fire他時而憤怒,時而故作不在意。無論佔領還是日常,21歲的他都生存在邊緣。

端傳媒記者 林怡廷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15-09-26

#運動創傷

旺角佔領者Fire攝:張百銘/端傳媒
旺角佔領者Fire

他說他叫作Fire。

蒼白,修長,一身黑T黑褲,讓他順利隱身在黑暗中。耳垂上兩個黑色大耳環隨風飄啊飄,讓人很難不注意到這中空的耳洞足足快兩公分。

他長得好看,是個偶爾耍帥的少年,21歲的業餘花式單車手。香港不大,他卻像個小鎮青年,說自己來自大埔,他深愛那裏,熟悉到閉著眼睛都能走完。嚴格意義上他也沒離開過,出生長大,15歲中學畢業後的所有工作都在大埔中心找。搖奶茶,賣網絡,賣電器,賣衣服……他最喜歡賣手機,這是他現在的工作,雖然底薪只有一萬,但客人會找上門不需要強力推銷。他打算過兩年存十多萬塊後,可以開家手機店。

8月底的夏夜,晚上10點下了班後,Fire牽着一台低矮的特技單車現身大浦海濱公園。和一般高調花哨的花式單車不同,Fire的單車黑漆漆,像偵測不到的幽靈戰機,把夜晚河濱公園的一點燈光也都吸去。那是他自己組裝,性能比買名牌車更好,但也要花去他一個月薪水。

我在2014年10月中認識Fire。那是在夜半的旺角,一場警民對峙的休兵片刻,他和許多抗爭者一樣,卸下部分裝備疲憊的坐在馬路上休息。

我同Fire攀談時他溫和有禮。他和許多人一樣自發駐守旺角,自許是與警察和不公義制度對抗到底的「勇武派」。主流輿論將他們歸類為「搞事者」,或者猜測這些裝備齊全、蒙面抵抗的傢伙,是中共派來將運動激進化以落人口實的「內鬼」。

旺角佔領區的一夜。攝: Chris McGrath/GETTY
旺角佔領區的一夜。

金鐘大台的光榮是我們用血換來的,那就算了,我甘願,但說勇武派是內鬼?我被打到要去醫院治療,我是鬼?

旺角佔領者Fire

「金鐘大台的光榮是我們用血換來的,那就算了,我甘願,但說勇武派是內鬼?我被打到要去醫院治療,我是鬼?」

就算事過境遷已一年,場景換到了海濱公園靠海的欄桿上而不是旺角街頭,Fire的憤怒仍然不能平息。

「和理非非?」他哼了一聲,即便只能在微弱的夜燈下露出一對雙眼,即便我們相隔好幾公尺之遠,我也能看到他炯炯目光。(編註:「和理非非」,全稱為「和平、理性、非暴力、非粗口」,為近年部分泛民主派政黨主張的抗爭模式。)

「政府早就看穿我們了,連理都不理,這些和理非非的人,最後坐在那裏被抓。」他語氣一轉:「因為他們是名人所以沒事,我們什麼都不是,還要生計,不可能坐着被抓。」

這也是蒙面的「勇武派」最遭人非議之處:他們選擇激進的衝擊行動,和警察正面衝突激化對立,同時批評溫和者。在許多人眼中,這樣的抵抗少了「公民抗命」式的責任承擔。

「如果願意抵抗的勇武派都被抓了,還剩下誰出來抗爭?」Fire不明白為什麼一定要留下被捕才叫做「負責任的公民抗命」。

Fire認為,去年的雨傘運動期間他不是在玩,而是用血、用汗、用淚水抵抗了74天。用身體而不是以道德來抗命,是他的運動邏輯。

你知不知乜撚叫抗爭?乜撚係勇武?我食緊彈,食緊蕉,食緊棍既時候,你班左膠係邊撚到?七十四日,我放棄工作去撚足七十四日。我就守旺角既,金鐘我都有守過,但只係頭兩日,就係因為你班撚樣坐係大台歌唱比賽緊啊!

……

企係頭排,拎起木盾,你知曉是什麼感覺嗎?

我話你知,我好撚驚,好撚難受的。你知曉嗎?

頭排保護後排,因為頭排係最重要,我地不是軍人,面對一班冇紀律既紀律部隊,我自己都唔知要點做,只係知道,一人食屎,全家受惠,我食左幾十棍,係幾十棍,我自認係老粗,我玩花式單車經常受傷,雖然都習慣了,但我都會受傷會痛,但其他人呢?……

他無處辯解,將心聲寫在Facebook上,只有31個人按讚。

跨過六四幽靈

一年前的9月28日傍晚,Fire在電視上看到金鐘催淚彈瀰漫的畫面,想到妹妹在那,馬上跟老闆告假,衝到金鐘去。和很多人一樣,他說「我要保護學生」。

事實上,1994年出生的Fire比很多學生都小,但已在功利的香港社會翻滾了6年,有他的底氣:「我是大人,當然要保護學生,我比黃之鋒他們知道更多學校看不到的現實事。」

他和從小一起長大,玩花式單車的同伴一起到了金鐘。晚上11點,學聯和佔中三子分別在臉書宣布,因為警方使用了橡膠子彈的傳言,呼籲全體市民撤離。Fire在現場愕然:「十幾萬人情勢大好怎麼能撤!」他很氣憤,認為運動領袖這樣的決定,是令他這樣打算留下的人身處險境。

我爛命一條,看誰有膽。

旺角佔領者Fire

天安門經歷六四時,Fire還未出生。他賭共產黨這次不會開槍,就像玩梭哈。也不是不怕,是身在底層,怕又怎麼樣呢?「我爛命一條,看誰有膽。」

與帶著六四傷痕的上一輩香港人不同,Fire的判斷簡單直觀,和我在雨傘中遇到的許多年輕人一樣。在928的次日清晨,警察防線不遠處,一位17歲剛上大學,一頭金黃色短髮、黝黑的俏麗女孩堅定而平靜地對我說,「如果我們因為子彈就退縮,那麼以後示威政府都會這麼做,但這又和過去的遊行什麼兩樣?香港永遠都不可能改變。」

人群真的沒有散去。香港由此拉開了前所未有的,長達79天的佔領運動。

旺角歲月

僅僅5天之後,Fire就覺得金鐘的運動領袖不是同路人。

我們勇武抵抗他們卻不支持,我感覺被背叛。

旺角佔領者Fire

「沒有人不想要有領袖。我原本很樂意讓學生領導,他們有號召力」,但他們的一系列決策,卻令他難以接受:比如,他們在佔領的第2天就開放通道讓公務員到政府總部上班,10月1日決定不在國慶日升級行動挑釁北京政府,10月3日原本要升級行動卻又在最後時刻宣布作罷……不管這些決策背後有如何艱難的政治考量,在一心想要戰鬥到底的Fire看來:「我們勇武抵抗他們卻不支持,我感覺被背叛。」

運動第5天,他離開了金鐘,來到旺角。

928當天晚上,一些從金鐘撤退的抗爭者流動到銅鑼灣,以及維港對岸的旺角、尖沙咀擴充「佔領」。此後相當長的時間內,這場聲勢浩大的群眾運動擁有了金鐘、旺角及銅鑼灣3個「佔領區」。

旺角佔領區以彌敦道和亞皆老街的十字路口為中心。這個被舊稱為「芒角」的地方,一直是庶民的購物休閒區,也是妓女、掮客、黑社會等龍蛇混雜之處。在2014年的佔領運動期間,它獲得了新的身份:香港勇武抵抗的象徵。Fire也在這裏找到歸屬。

閉眼回憶「旺角歲月」,Fire記起的都是入夜一片音霧。

商店的音樂、逛街的人聲鼎沸、「熱血公民」或「人民力量」的街頭宣講、警察棍棒揮打、抗爭者的挑釁、黑道的鬥狠、藍絲帶的叫罵………所有意向相異,本質是暴力的聲音,會收束成一個音頻——嗡。六字大明咒「嗡嘛呢叭咪吽」的嗡,在彌敦道和亞皆老街的十字路口久久不散。

他會在每晚10點下班後坐小巴到旺角,留守到隔天早上6點,走5分鐘到旺角東站坐第一班車回大埔,洗澡睡一下,12點又去上班。這樣過了整整74天。

和許多佔領者一樣,Fire發展出了一套上下班的日常佔領方式:他會在每晚10點下班後坐小巴到旺角,留守到隔天早上6點,走5分鐘到旺角東站坐第一班車回大埔,洗澡睡一下,12點又去上班。這樣過了整整74天。「如果不是清場,還可以繼續佔下去。」他發下豪語。

相較於金鐘烏托邦式的夏慤村:帳篷,自修室,豐富的物資,音樂會,藝術創作,乾淨的公廁,旺角實在算不上舒適的棲身之處。

佔領之初,旺角的十字路口就成了市民講台,黃絲帶、藍絲帶、市民、陸客都大排長龍上台吐露滿腹苦水,黑社會和藍絲帶時常暴力相向,警察亦強力清場。旺角總在奄奄一息的邊緣,但又總是頑強不退,在佔領邊界甚至長出了基督堂與關公像。但東西方神明還是無法阻止糞啊、蟲啊、咒罵啊從高空而降……在邊緣、另翼、紛擾不斷卻又無比真實的旺角,連空氣都是浮躁的。

「如果沒有旺角,我想我不會留守,金鐘不是屬於我的地方。」儘管在旺角的74天,Fire都很少安眠,但他不以為意。「我習慣住在不舒服的環境了。」

Fire在公屋長大,賣魚蛋作小生意的父母以一個月1000塊,租了300呎兩房一廳的公屋,擠上一家五口,但他已算幸運,因為如果是單身要排上10年。

他到現在還和妹妹同個房間,哥哥睡客廳。「香港房子太貴了,不可能買得起,這個政府的資源都是給中產和有錢人,不是給我們。」他算算至少一個月要賺到兩萬塊才敢想買房子的事,自己現在只有一半。「我時薪40,食餐飯就要40,不可能搬出去住。」

在Fire心中,無憂無慮的大學生們和他們順遂的人生一樣,待在金鐘就好。他們文明、有禮、讓香港人驕傲,讓世界讚歎,讓當局沒有藉口、知進退。他認命這些榮耀不屬於他。如果金鐘是光,旺角就是影。他屬於香港的影。這裏沒有愉悅和平靜,不安定與混亂的旺角,才是他的江湖。

日子沒有希望,他也想過離開。幾年前他曾想到台灣發展,「但想想台灣最後還會是中國的,和香港沒兩樣,就打消念頭。」

Fire覺得,是雙非孕婦、水貨客、自由行陸客搶走了香港的資源,而像他一樣的香港年輕人則被殘酷現實擠壓到無路可走,「沒有理由都是香港年輕人去承擔」。他說這也是他抗爭的理由,「我們不單單是為了『真普選』,也在爭取一直以來需要的簡單基本生活。」

勇武少年

我是在「重奪旺角」後兩天認識Fire的。

在2014年10月17日清晨,有約800名警察到旺角佔領區「拆除障礙物」,零星留守的約100名示威者被清場,亞皆老街及彌敦道的十字路口一度恢復了交通。但到當天傍晚,旺角地鐵站湧出數千名下了班的市民,試圖重新佔領。經過胡椒噴霧和警棍的一番激戰,抗爭者突破警方封鎖線,重新佔據了十字路口——他們稱為「重奪旺角」。

這樣的「激戰」在旺角並不少見,很多抗爭者因此受傷。我好奇這些面孔稚嫩的年輕人,為什麼「打死不退」?甚至願意站在第一排直接承受暴力?在採訪中,我認識了Fire。

當時Fire和同伴在前排和警方對峙累了,正抽著Mild Seven,席地休息。他用寶特瓶和矽膠地板貼作成了護具,綁在小腿及前臂,像一個陽春的機器戰警。

從9月26日學生衝入公民廣場的行動開始,每一回激戰後,「佔領者」的「裝備」就會升級。從最初為了抵擋胡椒噴霧用來保護眼睛的保鮮膜、雨傘、雨衣,到後來愈發完備的頭盔、防毒面具、盾牌、全身護具。與警方的交鋒也從高舉雙手到火力全開。

Fire的戰鬥也在這74天裏不斷進化。

警棍襲來,他很怕,但是一種以肉身抵抗的意義感充滿了他。警棍落下,他舉手去擋。他記得那是悶悶的,傷口穿不出皮膚淤積的痛,和擴耳洞及刺青不同。

「被警察打的痛不算什麼。」Fire瀟灑地說,對他而言成為花式單車族的「擴耳」儀式,遠比被警察打的疼痛更叫人難忘。他相信自己撐過了耳洞爛掉,再奇蹟復原成一個兩公分大洞的時刻,成年禮就已經完成。他已是大人,因此能作為勇武派保護學生,如同旺角保護金鐘。

刺青、摔車、擴耳、抵抗,Fire透過疼痛找到存在感。而和國家機器交鋒似乎是他唯一可以為家園盡力的方式。

刺青、摔車、擴耳、抵抗,Fire透過疼痛找到存在感。而和國家機器交鋒似乎是他唯一可以為家園盡力的方式——他不是知識分子,不是領袖,說不出道理,他只能用抵抗和留守來證明自己沒有缺席,哪怕只是徒勞。

但真正的傷不是皮肉,是不被理解。

不被理解的戰鬥

在反對佔領運動的人眼中,旺角佔領區是萬惡之源,充滿了「被煽動的高登仔」。在支持佔領運動的許多人眼中,暴力與衝突頻生的旺角是麻煩製造者,它可能讓運動失去道德高地及民意支持,甚至可能是個破壞運動的陰謀。

「這些勇武派每次都打就跑(Hit and Run),無政府主義和快閃主義是不負責任的。旺角是去搞事的。戰略上旺角的佔領沒有意義。」上一代「抗爭者」的代表人物長毛在運動期間這樣對我說。

Fire的自我犧牲沒有得到褒揚,反被貶得一無是處,他深深感到被背叛。他再三強調自己就是為了保護學生,保護香港,不是沒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

「去年七一有51萬人上街,但有用嗎?金鐘可以一天到晚歌唱比賽《海闊天空》,但不用抹黑我們。」在他看來,香港民主派30年來努力的徒勞結果,恰恰證明舊式抗爭手法的失效。

旺角與金鐘象徵了截然不同的兩種抗爭路線,終於在現實的落差中分道揚鑣。蒙面少年衝擊了立法會,打碎玻璃,引發軒然大波,也引起運動內部的極大分裂。泛民主派的議員同聲譴責,認為事件毀了雨傘運動和平理性的典範形象。

衝擊立法會的「勇武派」。攝:林怡廷/端傳媒
衝擊立法會的「勇武派」。

長毛認為勇武派的失敗在於,政治素人只用很短的政治經驗來理解抗爭運動,卻忘記最重要的政治策略是要贏得原本不參與政治的人支持:「不是少數人用直接行動可以成功,是把直接行動轉化成越來越大的直接行動才行。」

而Fire的思路是:「大台想要爭取有錢中產的民調支持,但中產只是嘴巴說說根本不會上街,卻背叛我們這些願意留守的年輕人。」

在佔領運動結束之前,旺角與金鐘的決裂,也給79天佔領之後,香港民主運動的內部分裂埋下最重要的伏筆。

12月11日,金鐘清場前的凌晨,Fire帶着裝備來到金鐘。他想像這應是一場最後的戰役。但是金鐘氣氛祥和,到處是擁抱道別、拍照留念的夥伴。

「我沒有辦法接受坐着被抬,那是投降,而且完全無法給政府壓力,一點談判籌碼都沒有。」他離開了。

他還記得第二天看直播時,看到清場時有政治人物坐在第一排被抬走,內心冒起的憤怒。「作秀!」他忿忿地評價。在他看來,抗命者們坐地被捕,有媒體高度關注,不用擔心被打,一路有律師協助,還能成英雄,這不是他這種勞動階級的生存邏輯。

這班香港學生願意出來,還是能給我們希望。我們需要領袖,我願意再相信一次,但是不要再令我們後悔。

旺角佔領者Fire

但Fire的道理又時常自我矛盾。他時而憤怒,時而故作不在意,他既失望,又懷抱希望。「這班香港學生願意出來,還是能給我們希望。我們需要領袖,我願意再相信一次,但是不要再令我們後悔。」

無論如何,旺角改變了Fire。

如果不是那74個黑夜,Fire還是個不問政治,每天在手機行上班,下班出去玩,夢想一個月能賺到兩萬便可成家的大埔青年。

他現在過著一樣的生活,作一樣的夢,常在旺角玩,卻再也不是同樣的感受。走在西洋菜南街、上海街、彌敦道、山東街,那些橫街雜巷,他能清楚記起自己去年只要一到旺角,心情上就準備被打。他也還記得曾在某個地方救過一個人,在那裏和不認識的戰友們奇妙的默契,以及是旺角喚起他對香港的情感。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這樣,但覺得很驕傲,」Fire覺得以後可以跟孫子說,阿公曾經頭破血流的保衛香港。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成為歷史,成為香港命運的一部分。

我們在海濱公園道別時,Fire用單車奮力一跳,這利落必須花3年來練成。落地後,他鑽進神秘夜色就真的消失了,再不給我任何回應。就像消失的旺角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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