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故鄉的中國人

「馬克思先生,您有一套大房子,還有後花園,這是我們奮鬥一生的夢想。」──一位「中國無產者」。
馬克思的故鄉-特里爾(Trier)
風物

離開法蘭克福後說英語的德國人越來越少,到科布倫茨簡直兩眼一黑,找不到人問路,摸去「德國之角」看了一眼,又摸回火車站搭德鐵去特里爾。

天色漸暗,開始飄起雨來。去特里爾的是「地方級」列車,車廂窄,椅背高(且不能後仰),速度慢,反而帶來一種不慌不忙的漂泊感。列車沿摩澤尓河上行,水和山都是青灰色,河邊偶爾可以看到露營者的帳篷和炊煙,天慢慢黑了,車廂亮起黃色燈光,簡直稱得上溫馨。

去特里爾只是因為它是馬克思的故鄉,可為什麼要去馬克思的故鄉呢?也許只是因為有了德鐵通票,物盡其用理所應當。德鐵是個靠譜到神奇的存在,在德國呆了三個月,幾乎總是分秒不差。歌德說「沒有秩序比不公正更令人厭惡」,某天我在 ICE(德鐵中最快的一種)上翻書偶然讀到這句時,立刻政治不正確地心有戚戚然。保羅·索魯說,最好的旅行都存在於回憶裏。對我來說,最好的旅行存在於秩序井然的間隔裏:準點火車上除了讀書只能看着窗外高大杉樹走神,自助早餐吃撐後的自由溜達時間,給自己放假不用趕路的半個下午,第二天票已訂好在河岸、海岸放心發呆的晚上──兩次詭異地把岸敲成案字,足見真實生活是文案堆積,慘案一樁。

泰國並沒有神醫,只有混亂的交通和從不守時的巴士,然而「不靠譜」正是他的解藥。

讀過一本非虛構,寫日本「垮掉」的宅男一代。所有濕乎乎的細節都忘了,就記得一件事:那個主人公因為不能忍受循規蹈矩秩序井然的日本,每隔大半年就要飛去泰國治療。泰國並沒有神醫,只有混亂的交通和從不守時的巴士,然而「不靠譜」正是他的解藥。與此類似,在關於德鐵準時的書寫中,也總是會有人(通常是中年女人,臉上寫着世事洞明)擔憂地說,「是啊,很準時,問題就在於太準時了。」

剛到德國頭一個月,我們幾個「媒體使者」每天早晨集體坐4路車去漢堡大學上課,有人聊天,有人看書,有人在默默觀察車尾讀古蘭經的土耳其大爺,那陣子我一直在 kindle 上讀《現代性與大屠殺》。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在德國的公交車上讀這本書,就好像不知道為什麼要去馬克思故鄉看看一樣。也許是因為公交車也太準時了?齊格蒙·鮑曼老師分析第三帝國屬於「現代社會」(而不是哪個犄角旮旯裏冒出的返祖怪胎)的特徵時說,「毀滅機器與有組織的德國社會從整體上說在結構上是沒有區別的。」

在市中心廣場的集市上,我看到了好些雜誌,封面上都是露乳女郎,不知馬克思老師會作何感想?

可是,當我在布達佩斯火車站(很可能就是後來被敘利亞難民佔領的那個)猶豫着到底是去克拉科夫還是薩格勒布,然後看到匈牙利的售票員麻利地打開德鐵網站為我查票時,還是(充滿敬意地)被震驚了。這種感覺和前些日子看 BBC 報道的感受有點接近。當難民們最終抵達德國,走出慕尼黑車站時,迎接他們的是德國人歡迎的掌聲,還有準備好的食物和糖果。到底是德國。是的,當時我就是這麼想的。對一個缺乏安全感的旅行者和一群風塵僕僕的難民來說,誰要在乎「太準時」這個「問題」呢?

特里爾是座漂亮的小城,早晨我沿着摩澤爾河小跑,青草味兒揮之不去。在市中心廣場的集市上,我看到了好些雜誌,封面上都是露乳女郎,不知馬克思老師會作何感想?當然要參觀他老人家的故居。那是一棟位於城市較偏僻的西南角的二層小樓,我跟着各種標語口號回顧了他的一生。馬克思17歲讀高中時就發現了社會的框架條件和強制性,「我們在社會中的狀況,在我們有能力解決他們之前,就已經開始了」,後來他宣布,「哲學家用不同的方法解釋世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再後來世界被改變了,再後來世界被改了好幾遍,這裏終於來了許多中國人,在出口處的留言本上抒發情感:

「您知道馬克思主義嗎?馬克思主義包括哲學、政治經濟學、科學社會主義……辯證唯物主義,很值得您去學習和實踐!」──一位「忠實的馬克思主義者」。

「回到靈魂的家園……卡爾·馬克思,我們的上帝!」──一位陝西遊客。

「馬克思故居真美麗。」──一位顯然是在練字的學童。

「我們中國人一定會將馬克思主義的精髓永遠傳承下去!」類似的留言最多,有人工工整整寫了兩遍。

「馬克思先生,您有一套大房子,還有後花園,這是我們奮鬥一生的夢想。」──一位「中國無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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