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水舍:舊弄堂與新風景

那些寓意不明的話語,或者來自困在建築迷宮里的求救者;走到哪兒總感覺能窺視別人或被人監視,分明是跟這房子晦暗的過去連結⋯⋯
風物

踏出老碼頭,沿著毛家園路西行,若不是前頭有人踩著高跟鞋,鏡頭前搔首弄姿,擋住我的去路,恐怕不會停下腳步。那氣質不甚佳的小模特兒斜瞄我一眼,盯著被我背得很體面的山寨包,大喇喇地品評。繞到對街,看那一組人馬仍​​忙碌地拍個沒完,才發現這廢屋真有點意思,挑高二層的大門頂部嵌了小燈,方正剛硬的稜線在轉角柔和下來,優雅回身,不費力地佔滿路口寸土寸金的空間;包住房頂的耐候鋼鏽得如此無懈可擊,宛若撒上松露巧克力的可可粉,幾乎要教人垂涎了。繞到面對南外灘那一側,滿目滄桑的水​​泥牆盡處,小腿邊隱隱有微光,低頭看去,正好對上咖啡座裏望出來的目光。

不多時,我走進這家名為「水舍」(Waterhouse)的精品旅館,融入大堂對過下陷咖啡吧的風景。環視四周形姿各異的休閒椅,恍若隨意擺設的木桌、圓几、陶瓷小凳,明白這裡是北歐巨匠與意大利名家交鋒的一級戰場,夾在中間的德國新銳設計師亦不甘示弱,這空間看似閒適安逸,一草一木卻莫不暗暗較勁:椅子叢林的佼佼者,或是如蛋殼溫柔庇護委身其上的人,帶來宛若新生的喜悅;或以簡潔優美的弧線結合渾然一體的後背和扶手,讓向外擴散的過短支腳,撐起雍容之下隱隱不安定的靈魂;或是看似岌岌可危的王座,讓對於權勢的幻想與幻滅,微妙地聚在一個平衡點。

以舊為舊

侍者泡好咖啡送上之前的黃粱一刻,我先是陷入 Hans Wegner 熊爸爸椅的環抱,再任下半身被吸入 Antonio Citterio 富於磁性的馬特椅(Mart),然後到了對桌,試試Konstantin Gricic抗拒地心引力與傳統想像的混亂椅(Chaos)。最後我選了一張設計感沒那麼強烈,看不出原創者名號的椅子坐下。

自擦得一塵不染、寫了「小心玻璃」的邊門望出去,中庭座位一式 Gricic 的一號椅(Chair One),空心三角的幾何線條勾出鑄鋁椅子結構,呼應室內幾把鑄鋁和水泥基座混搭的姐妹作,與赤裸的水泥柱體、兼具裝飾與鞏固作用的格狀鋼條相互唱和;一號椅的「空洞」美學對照廳內大半座椅的厚重飽滿,虛實交錯有致,別具風格。天氣好,中庭兩側的客房都推出氣窗孵太陽(上海話,意為「曬太陽」),狹窄的馬蹄形過道上方,遂高低錯落地綴滿直條木紋窗,像是弄堂裏竹竿撐了曬出來的深色床單,窗洞後方沒准還有張面孔靜靜地窺伺。而我同樣從咖啡廳窺探回去,視線穿透大片玻璃視窗,穿過窗上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隻字片語:「記憶是累贅的,它重復著符號,以讓城市開始存在。」

旅店裡四處散布如這般隨意或刻意的語彙,譬如引人沈思的卡爾維諾、樓梯間卡夫卡的
「只要你不停止攀升,樓梯將永無止盡」,或是地板上不知所云的「糯酥多毛」,或走廊隔間的「12點鐘,湯麵,9元⋯⋯」──就像旅客隨手記下的一筆流水賬。這或如哲學珠璣、或如符號、或是塗鴉的語句,亦從磚牆上、地板縫、鏡台邊偷窺我們,或挑釁或無感地留下些許蛛絲馬跡,引人探究。畢竟這棟始於30年代的老建築曾作為日本憲兵司令部之用,關於特務、警匪槍戰的想像,無可厚非要刺激好奇的心靈,稍一留心,彷彿就能找到線索:那些寓意不明的話語,或者來自困在建築迷宮里的求救者;走到哪兒總感覺能窺視別人或被人監視,分明是跟這房子晦暗的過去連結⋯⋯

在上海風風火火翻新老建築的浪潮下,多少舊樓因之倒下,讓位給依樣新蓋的「山寨樓」。

陰森的酒店大堂,當真有幾分電影《色戒》的氣氛──剛出大門那個短褲輕裝的美國遊客,自然不比半張臉在陰影里,眼睛在黑暗中閃著不祥之光的梁朝偉飾演的易先生。如果外頭等著的不是燦爛的午後陽光、謙卑的黃色計程車,而是幽深夜裡屏氣凝神的黑頭座車,那麼從這警戒森嚴之處接走特務頭子,是很能讓人信服的。我們不由想起那個電影片段──車裏艷裝的女人埋怨著,說這樣冷的天待在車裏足足凍了兩小時,而男人帶著性的亢奮,描述方才如何刑求逼供、那個被轟掉的半個腦袋、噴了一皮鞋的腦漿和血──顫抖著,我們真在那不修邊幅的牆面、剝落的壁磚上找到疑似彈孔的凹痕,沿著耐候鋼板流淌的鏽漬有如斑斑血跡,挑高的天花板也像是挨過槍戰,更襯得那盞垂下的雪白Moooi紙雕吊燈搖搖欲墜,電影里總不乏神射手一槍打落水晶大燈的鏡頭,不是嗎?接待人員背後刺眼的普普藝術家 Tracey Emin 經典霓虹作品,帶點哀怨的「You should have loved me」(你該愛我的),放在王佳芝還是易先生嘴裡,似乎都挺對味。

還能在現場冥想那個風聲鶴唳的年代,也多虧了建築師「以舊為舊」的整修巧思── 在上海風風火火翻新老建築的浪潮下,多少舊樓因之倒下,讓位給依樣新蓋的「山寨樓」;或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重漆重砌,被迫穿上過於鮮麗外袍的疲憊老屋,不知要唱什麼樣的大戲給誰看,局促不安著。幾乎要讓人錯認為廢棄倉庫的「水舍」,實則處處經過精細的設計盤算:不加粉飾水泥壁板的過往滄桑,甚或點上些許銅綠印漬,渲染難得的歲月痕跡;灰泥斑駁的牆面或框架,因那不規則裸露的暗紅疊磚,為陰冷的水泥架構增添幾許暖意;加裝的鋼骨、木板、新漆壁面,無不簡約低調,以新對舊卻不張揚;幽暗的底樓大廳對比頂層的採光與隔間設計,隱約喚起船艙骨架的形姿,從外觀之,亦有幾分煙囪貨輪的趣味,像是把此區十六鋪碼頭的記憶,銘刻在建築裏。

弄堂過道的縮影

予人印象最深的,總是水舍那無視公共和私密空間分野,引誘人相互窺視的設計。從大堂竟能直視客房內部,而櫃台上方的明鏡,更大方映出客房風光;房客如不願坦然示人,大可拉上窗簾,但那向外推出的木窗內面裝了鏡子,於是不想讓人看的,還是可以躲入視線死角,欣賞鏡裏反映的景致。餐廳的客人不只要承受櫥窗邊的眼光,頂上來來往往的腳步裏,可能也夾雜了窺視者──因為走廊側邊裝了狹長的視窗。

說來,左右綴滿觀景窗對望的馬蹄形中庭,可不就是一個弄堂過道的縮影?這舉手投足之間,盡可觸及凝視之眼的設計理念,莫不是弄堂生活給的靈感?弄堂裏是談不著隱私的,出入往來盡在過道閒聊的大叔大嬸眼中,今天你家吃什麼鄰居都聞得到;關起門來沖澡的少婦,要是發現沒拴緊的窗緣,緊緊依著鄰居青春期的兒子屏住的氣息,除了羞惱是否還有一絲強壓下去的自矜呢?在水舍裏,沒住過弄堂的客人顯然可以選擇性地開放自己,或潛入別人的私密,弄堂里慣常嚼舌根話是非的所在,則轉化為擺滿遮陽傘一號椅的露天咖啡座。

透露對於在地文化的熟稔與反轉慧黠的設計,出於總部在上海的一個「新上海人」設計團隊──來自台灣​​的胡如珊和華裔菲律賓籍的郭錫恩──是故帶著幾分外於本地人的冷靜與理性,輔以融入在地文化的常居者思維。他們不只化精品旅館為時尚弄堂,某些客房窗外便是真實的舊式弄堂:旅客得以帶著一點高姿態(從二樓或更高處),俯視里弄裏的人生。

風景在消逝

然而這風景殘缺​​不全,亦快速地消逝中。附近的舊區動遷計劃,已經推平了一大片磚瓦相連的老房子,讓高樓在原地興起,還沒拆掉的零星段塊,大約是補償方式沒談攏,或是一條街坊或是幾間釘子戶,孤零零地僵在斷壁殘垣間。出了水舍背江而行,穿越並立的親水華廈和棚戶危樓,快到地鐵站前,那些拆好的房舍殘骸先用水泥牆遮起來,新樓何時蓋尚未可知。這條紫霞路曾有過綿延數百米的市集──十六鋪碼頭上岸最新鮮的水產,浦東農民擺渡帶來的蔬果、活禽雞蛋,附近作坊挑來熱騰騰的豆腐、麵筋,吆喝著現宰豬肉的屠戶──百年的老菜場如今只剩下這一大片瓦礫堆了。

荒煙漫土中,恍若有人低了頭勤乾活,以為自己眼花了,卻真是幾片木板竹條撐起的修鞋鋪──左近賣鮮花、魚貨、肉食、瓜果的商販都撤光了,這簡陋的鋪子卻奇跡似地存在,熱絡地招呼行腳人。不覺扣緊的快門,在老人抬眼的瞬間鬆開了,自己那獵奇的鏡頭,比起興高采烈觀賞髒亂貧窮弄堂的水舍賓客,到底哪裡不同,我已無從分辨。

「你照啊,沒關係。」以為自己聽錯了,但老人再重復了一次。

我怯怯地按下快門,老人亦靦腆地露出最體面的微笑。照完除了道謝,無以回報,真希望足下這雙風塵僕僕的鞋那兒開口、還是磨腳了,請他幫我修一修,於是暗恨它怎麼如此堅固牢靠。就怕下次回來,顫巍巍的小鋪子早被掃出這片荒原,永遠成為記憶裏的畫面。

後記

幾天後,我帶著打印出來的照片,原路找回修鞋鋪,老人依舊友善地笑著說照啊,我把照片給他,說您照得很好看。他跟棚里等修鞋的老鄉愣了一下,然後看著照片點頭。來照他的人肯定不少,讓他看見自己工作時的容顏與尊嚴的,應該不多。

林郁庭,台灣作家。旅美法多年回歸亞洲。UC Berkeley比較文學博士,曾獲中國時報人間新人獎。有小說《離魂香》、《上海烈男傳》、美食小說《愛無饜》,散文集《夢.遊者》,飲食雜文及巴黎回憶《食色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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