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

李照興:120首禁歌以外的禁制

今次下架事件主要針對的表面是黃色下流粗俗(很多確真是頗下流),但實質排斥的是伴隨而來的憤怒與及創意。

李照興(流行文化評論人)

刊登於 2015-08-13

編者按:中國文化部於8月10日公布網絡音樂產品黑名單(點擊可查看下架歌單),共120首歌曲被要求從網絡下架。端傳媒特邀常居大陸的香港評論人李照興撰文評論此事。

Wilson Tsang 繪製
Wilson Tsang 繪製

有人稱之為中國 HIP HOP 史上最黑暗一天,有人認為反而是替被禁歌曲宣傳,令長期被低估的 HIP HOP 文化浮上水面。文化部要120首主要為 HIP HOP 類型的音樂(以歌手或組合的路線區分,帶 HIP HOP 風格的確佔這名單中近50首的數量),於音樂網站及點播場所下架,看來是整個流行文化特別為網絡文化整風行動的另一階段。打壓及宣傳的力度有點高,但那並非一次突如其來的掃蕩,實際上,是屬於數年前就展開的文化打壓清洗行動,也是對曾有過小發展但很快就凋謝的另一波中國地下音樂文化的一次逆襲。

他們指向左,他們指向右,你我不能沒腦子;閉眼隨便過,睜眼將就活,我們的生活多美好。

李志《他們》(本次被禁歌曲)

先交代一下這新一批黑名單歌曲的背景。綜觀今次被點名的120首歌,其實風格、內容以至流行的形式分布相當廣泛,除了這裏集中討論的 HIP HOP 歌曲之外(從北京獨立組合陰三兒的作品,到大歌星如張震嶽的早期創作),也有一些只在網絡流行的歌曲,據說只在小城鎮流行的口歌,甚至是在小縣城卡拉 OK 大行其道的不文歌曲—— 後兩者跟地下或反叛文化沒大關係,更多是因為其低俗黃色而惹事——那說明這次有關單位的「大盤點」還是比較經過調研,括概的範疇相當廣——儘管過分集中在陰三兒和新街口組合有點奇怪,好像網上調侃所說:像年度大獎首批熱門歌曲出爐,陰三兒和新街口提名數目遙遙領先。

而說回頭,以陰三兒和眾多 MC 為代表,加上台灣張震嶽黃立行的廣義上 HIP HOP 音樂的受批,卻是一次對帶批判性或激進型次文化的掃蕩。

然而這卻是 HIP HOP 文化的核心精神:源自在地生活、草根階層、憤怒、暴烈,通過激烈的身體語言,寫實甚至帶粗話的口語,針對性的社會時弊反映。

就如另一次掃除精神污染運動,官方要消除的,更多是一種可能被定性為不健康不和諧的意識及表述——而這表述往往通過所謂粗俗語言來呈現。然而這卻是 HIP HOP 文化的核心精神:源自在地生活、草根階層、憤怒、暴烈,通過激烈的身體語言,寫實甚至帶粗話的口語,針對性的社會時弊反映,用最地道的方言、激烈的動作和富節拍感的節奏去呈現(事實上,我參與過的 HIP HOP 派對,大江南北 RAPPER 雲集,各自用方言演繹,場面極為壯觀,各種 FREE STYLE 採用自己的方言固然即興有型,BATTLE 時聲音對戰更是精采百出!),簡直就是詮釋中國年輕人文化活力、創意以至他們所關注的事物的最佳寫照。但無奈這也是在和諧社會大環境中被壓制的聲音。HIP HOP或一眾地下音樂創作人可能都不會承認他們作品有多「史詩地位」(一般都拒絕這包袱),但作為記錄時代者或評論人,必定能從這批作品中補給被遺漏了的東西。

北京晚報,有人在找有人在照, 打架多數還是人多的欺負人少 北京晚報,有人睡地下通道, 有人公款吃喝國家給報銷。

陰三兒樂隊《北京晚報》(本次被禁歌曲)

HIP HOP 在中國其實發展時間不長,我開始接觸陰三兒是2008年,當時這組合開始有作品,自資出版 CD,有小型地下演出。他們其中的《北京晚報》是援用老北京們極有感情的一份報紙名,卻配以各種當下北京生活的怪現象作內容,包括城市變遷、職場潛規則、百姓的生活艱難等等。那是一個相對較為開放的短暫年代,奧運前夕城市變化最激蕩,年輕人文化也開展了另一階段啟發,引入國際流行的街頭文化,HIP HOP 取代搖滾成了年輕人發聲及渲洩的方式。伴隨而來的也是典型的西方文化污染論,音樂、性愛、毒品一併成為新的污染源頭。

而過去數年,逆反的現象是,當大型音樂會開得越多越普及,這一批音樂人的空間卻越來越小。以至早兩三年,甚至出現了北京音樂人集體逃離北京的現象。真正帶憤怒批判意味的陰三兒們逃出北京(他們最近落腳上海,有時在離京城較遠管割沒那麼嚴的城市演出),留下的是讓人民充滿存在感的汪鋒們(他的音樂已形成了一系北漂自強國歌,對時代進步充滿感恩)。同一時期,抓毒品和不法演出特別嚴格,乃說是一次地下文化的清洗。結果是一次音樂文化的淨化,同時也意味創作力的減退,因為由地下浮上主流往往需要一個過程,地下音樂在不同地方都擔演着先驅的角色,先有天馬行空甚或被視為叛逆的創作,及後個別創作人才被主流甚至商業所吸納。但在中國,這地下向地面的流動性就此打住了。

是故,今次下架事件主要針對的表面是黃色下流粗俗(很多確真是頗下流),但實質排斥的是伴隨而來的憤怒與及創意。像在說,憤怒在中國是不容許的(因這應是個非常和諧的國度啊——這令我想起之前一直說的不知是否真實的笑話:當年電影《北京樂與怒》要改成《北京樂與路》,因北京是個不會有憤怒的城市啊),這不獨是文化的管制,更進一步可說是對情緒的管制。

如果一般而言中國的禁歌離不開政治、暴力、粗俗、色情的元素,則可說,今天是已去到只須細管粗俗和色情的階段了——不是因為音樂裏的政治不用管理,而是更早前就管好了。政治歌曲從來不曾惹起關注,因為更早就絕緣於網絡,各大音樂平台很早通過自我審查避過,只有色情和粗俗則一直處於擦邊球的情況。而如今,相信是連最後一片土壤都要管起來了。從媒體發展而言,這是回應了傳播方式的新發展,多年前還是用 CD ,現在明顯了解到網絡流通的重要性,120 首歌不是多,但足夠形成一個審核指標,目的是讓各個網絡平台本身有了此靶子標準來衡量什麼是合適什麼不合適,由此促成了高尺度的自我審查。中國流行文化的「和諧穩定」,不只靠政策和官方的操控和執法,也多得一種民間監控網絡的形成,以及滲透至每單位細節的自我審查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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