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爸與嘉嘉

香港傳媒人曾志豪早前在香港報章專欄裏寫了一篇文,叫做「從此你便活在我的左臂」,八萬幾個點擊。樓上的陶傑專欄,四萬幾個點擊。六百字的背後,是一段十年的感情。
曾志豪與父親的合照。
家庭照相館 風物

而我在這裏,只能給他寫一個小小的補敍。

補敘就由報章網頁下面的留言說起。

首先,有人表示同情,說此文催淚(真實世界的正常人性反應);然後有人罵他與689(香港特首梁振英)同流合污(網絡世界的正常打手反應),再往下一點看,有個姓曾的網民,用簡體字留言:對不起。老竇錯了。

這天在香港油麻地的麥當勞,曾志豪坐在我的左邊,曾爸爸坐在我的對面。

我問曾爸爸:「那個真的是你嗎?」

曾志豪沒好氣地說:「唉,無鬼聊(意即很無聊)。我心想,寫來作甚,沒必要讓網民知道太多吧。」

曾爸爸焦急又歉疚:「那我刪掉好嗎?」

曾志豪牽一牽嘴角:「那不用,說說吧了。」

從此活在曾志豪左臂的,其實是衰仔的大頭紋身,而衰仔,是他養了十年的小狗。「衰仔突然重病,一個月內走了。牠病的日子,我和老婆兩個,每晚都是對泣牛衣,牠走後,我心裏很難受,很想做一點東西去抒發那種情感,就想到去紋身。」

曾爸爸忍不住插話:「他去紋身,我是事後才知道,對我刺激很大啊。我覺得紋身是金毛青年才會做的,對孫子也不是好榜樣,他日後若到別的機構做事,上司亦不會接受!我那時候很生氣,覺得他竟然不先跟我和媽媽說一聲!」

曾志豪仍然是一臉哀傷,哪管麥當勞很吵,他卻愈說聲音愈小:「我以為紋身很容易,今日訂位,幾日後就OK,誰料紋身師傅說,要等一個月。我曾經怕自己擱涼了就失去熱情,後來覺得就用一個月的時間來考驗自己,究竟紋身是否一時衝動。」

他一邊回憶,曾爸爸在旁開始索鼻子。

一天過去,一星期過去,曾志豪發現,自己每一日都在期待那個跟紋身師傅的約會。每一次心裏頭掛念衰仔,每一次他就跟自己說:「不用怕,我快要把衰仔紋上身了,紋了就好了。」

曾爸爸眼睛有點紅紅的說道:「我是想他淡化感情。其實那時我在四川旅行,他姐姐通風報信,打電話告訴我衰仔病得很嚴重。我的心掛念着,最後改了機票提早回香港……」曾爸爸哽咽,接着他哭了,愈哭愈傷心,斷斷續續的說:「現在我都不敢看衰仔的相,一張都不敢看……所以那天讀到他在《蘋果日報》寫的專欄,我的眼淚就流下來了。我明白為什麼他要紋身了,我之前怪錯了他,所以就在他的文章下留言了。」

氣氛仍然很哀傷,桌子上擱着一杯朱古力新地,曾志豪一邊用膠羹攪拌,雪糕糊着水。「老竇當時講過一句:難道我們走了,你又把我們紋上去嗎?我知道他是氣話,但也叫我很難受。不過,我知道他終有一日會明白的,所以當時沒有再多作解釋。」曾爸爸又掏出一張紙巾,把眼鏡脫下,抹着淚搖頭。

曾志豪抿住嘴巴,輕輕的閃過一抹笑意:「你看他,就是這樣,我阿媽強悍很多。而我覺得自己比較像老竇。」還以為一臉眼淚鼻涕的曾爸爸沒有在聽,誰料他立即回應:「你都沒有在我面前哭啊。」曾志豪幽幽地道:「只是沒在你面前哭啊。」

爸爸很遺憾

「我覺得老竇應該是第一代的貓爸。我媽比較嚴格,他就整天笑盈盈,沒所謂的樣子。這點我跟他很相似。」是的,曾爸爸連笑的時候,都會用手掩住嘴巴,是個很斯文的老頭子。

曾爸爸是印尼華僑,中學時離鄉別井,由印尼坐大船去北京念書,大學時攻讀理科,畢業後當上老師,最後成了湖北武漢大學的物理系講師。他經歷過反右活動、大躍進、五七幹校時期,然後是文化大革命,吃過不少苦頭,跟當西醫的太太結婚,七十年代來港定居。四十幾年後的今天,曾爸爸的廣東話說起來仍然馬馬虎虎,所以大部分時間他都說普通話,措詞很正經,我幾次要請曾志豪幫忙翻譯。

一頭銀髮的他,正襟危坐,聲線陰柔:「我這個孩子,上小學前很愛聽故事,很入迷,總是纏着我們說故事。上學後,他就喜歡自己寫故事,寫完要我看,那時候我工作忙,沒耐性,只是應付式的讀。他寫的很富創意,但故事情節稚嫩,我又閒情不夠,沒有好好引導他,現在經常回想也覺得遺憾。」

曾志豪笑着補充:「我會強迫老竇看的,還要他逐字逐句讀出來。我感受到他是敷衍我,但由於兩仔爺關係向來好,所以沒有覺得是什麼打擊,要他讀出聲,是心急想他看我的成品。」曾爸爸一邊聽一邊搖搖頭:「我覺得很遺憾,孩子有興趣,我是應該好好栽培他的。如果那時候我能用現在對孫子的態度去對他,就不同了。」

曾志豪望進父親眼裏說:「呀,我不覺得要遺憾啊,我成長得健康快樂嘛!真的。 」

曾志豪嬰孩時與父母合照。曾志豪提供相片
曾志豪嬰孩時與父母合照。

兒子的左膠

一家四口先住徙置區,後來獲分配公屋,家裏頭最多的是簡體字書,有典籍、有連環圖,曾志豪順手拈來,就讀三國演義、水滸傳的連環圖,電視看的是相聲表演,而不是連續劇。日常生活他和姐姐講廣東話,聽父母說普通話。他說自己對大陸的認識跟一般香港家庭略有不同,因而不會輕易帶有色眼鏡,去看大陸的光怪陸離。曾爸爸即時想到兒子的好:「相聲的精華,不易懂,但他能夠了解、明白。」

兒子則這樣開自己玩笑:「我的左膠就是這樣練成的,哈哈哈。我不是無端端講理解包容,而是小時候成長,見過很多內地相關的人與事,就養成今日的一種態度。」(註:曾志豪曾在專欄批評維護繁體字人士,引起了連番罵戰,陶傑多次在專欄毫不客氣的嘲諷他,陳雲則罵他與「共匪」為伍。)而爸爸默默看在眼裏,心裏其實很焦急:「槍打出頭鳥啊!我叫他要低調,他不聽。他在電台做節目,說話也是口沒遮攔,有時立即wechat他,提醒他。有時他寫的東西被人家罵,我都知道的。就擔心啊。」

曾爸爸原來經常想替兒子出頭,看見人家留言罵他,就想回應,嚇得兒子要好好監察老竇一舉一動。曾志豪說着汗顏:「那時候陳雲罵我,老竇常常說要留言反駁,我要不斷阻止他呀!」爸爸仍然理直氣壯:「我和孩子觀點差不多,心裏知道他說的都是道理,就想留言支持他!」

誰是嘉嘉

其實在曾志豪的文字裏頭,更多時候是批評中共政策;在港台節目「頭條新聞」裏,他飾演過太監小豪子,又扮過孫悟空,藉此等小角針砭時弊。不過,無論在電視機裏他有幾貧嘴,在專欄上有幾寸嘴,曾志豪在家人的嘴邊,卻是相當欠缺攻擊力的「嘉嘉」。

是的,開始時我聽到曾爸爸說「嘉嘉」,以為自己聽錯。期間又聽到曾志豪自稱「嘉嘉」,腦袋就給搞亂了。我大惑不解:「嘉嘉究竟是誰?」

原來這是曾志豪的乳名,家裏人人都這樣叫他,明明是個非常女生的名字啊。他解釋:「嘉嘉不是鄉下話,也沒來由,真的不知為什麼,總之由小到大,直到今天,老竇媽媽親戚都叫我嘉嘉。我喜歡這個小名呀,哈哈。」

「嘉嘉」小時候很仰慕貓爸,不因為貓爸是經理或者能賺大錢,是因為他在大陸時曾經橫渡黃河。「老竇在不知什麼運動裏頭,要跳進黃河的急流中泳渡,小時候老是聽這個故事,很崇拜他。」他也崇拜貓爸的勤奮,事源來港後父親學歷不獲承認,只能幹一些文職,他先在中旅社當文員,後來索性做自僱人士,自己往內地買鐘錶配件,帶來香港售賣。「我常跟老竇返大陸買貨,長途跋涉,知道他工作辛苦,很明白和體諒。我常說他是香港第一代freelancer(自由工作者)和水貨客,很厲害!」

大概凡是做孩子的,若能產生一份對父親的欽佩,一個視他為偶像的理由,那麼父子之間,就有了一種特殊的連結。而當「嘉嘉」一邊讚貓爸的好時,倒是貓爸像個孩子一樣,側身聽着兒子如數家珍。每當我們的對話之間稍現空檔,貓爸就急着填補空白:「他的成就都是靠他自己掙來的,我們不懂得教啊,只是賺取生計養家。」

曾老爸親自挑了這張相給記者,他說自己看上去比較年輕有型。那是一九九二年元旦,一家人到 福建武夷山遊玩。曾志豪提供相片
曾老爸親自挑了這張相給記者,他說自己看上去比較年輕有型。那是一九九二年元旦,一家人到 福建武夷山遊玩。

不要放手

兒子長大,父母放手,這是專家的育兒箴言。但當兒子長得老大,父母活到耄耋時,彼此都不要放手,就變成了關係最終回的格言。每天早上,曾志豪都要媽媽八點半給他打電話,風雨不能改,要致電叫他起床;也總有一些機構帳單,他至今沒有更改地址,特別要老媽每星期往他家裏送信。老家總還有曾志豪的衣服呀什麼的,媽媽嘮叨他不拿走,他就賴皮地說:「要擱在家呀,這樣才有我的位置呀!」他特別堅持要委派老媽做這些任務,要令彼此互相需要,「這是我小小的跟父母經營關係的秘訣。」

曾爸爸拍拍手低呼了一聲:「啊!原來這是你的計謀!我都不知道,你真好,做得真好。」

他做節目呀、寫專欄呀,有時會告訴老爸自己在做什麼題目,老爸就會上網找回來很多資料,不斷傳給兒子看,讓他參考;有時他還推薦誰誰誰,說那人的故事好,叫兒子訪問他。曾志豪說:「從小已經這樣,例如我大學打辯論,老竇叫我不要玩,要專心讀書,我不聽,他立即就改變策略,買來好多講辯論技巧的書要我讀。」他喜歡看NBA籃球賽,老竇又勸他別沉迷,他不理,他轉頭就找很多投籃技術的資料要他看:「他就是這樣,喜歡將所有事情知識化,甚至我打機,他都要我學寫電腦遊戲程式!」老竇聽着在笑,掩着嘴巴笑得尷尬:「我覺得,如果嘉嘉喜歡一個東西,就要全面去學習,不能只基本知道啊。」

這是曾志豪對父母的耐性,你大概不能在他那些節奏很快的專欄文章裏見到,甚至說,在很多仔女身上,都未必能夠見到。父母常在的地方,那個他成長的家,
對曾志豪來說,是這樣的一回事:「有些人遇事不想回家,是因為回家會更煩。而我的家呢,即使長大後很多困難父母都幫不上忙,但我一定不會抗拒帶着問題回家。」曾爸爸不住點頭,一疊聲的說:「我和他媽,最重要把身體搞好,盡量健康。不讓孩子掛念,他們才能好好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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