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普卡帕宮最近新增了中文語音導覽,應對不斷增加的中國遊客,畢竟,現在只要上網填個表就能拿土耳其簽證。從1465年至1853年這裏一直都是奧斯曼帝國蘇丹在城內的官邸及主要居所。我們先去的後宮,在各種馬賽克(此處取其本義)牆壁下,滿腦子都是蘇丹的奢靡淫亂生活,也不知這種戲劇畫面從何而來,早些年看過的西方惡搞電影?但也一時無法具名。
過去是另一個國度,記憶在裏面不斷修飾加工自我生長。帕慕克在《伊斯坦布堡》裏面反覆提到huzun一詞,中文譯作「呼愁」真是音義兼具。奧斯曼帝國衰落後,世界幾乎忘記了伊斯坦布爾,而它在2000年的歷史裏從未被人如此輕視。帕慕克筆下,呼愁不是某個孤獨之人的憂傷,而是數百萬人共有的陰暗情緒。布滿煙灰的公寓大門,霧中傳來的船笛聲,傍晚空無一人的市場,生锈駁船上的海鷗,駁船船身裹覆着的青苔與蛤貝,嚴寒季節從百年別墅的單煙囪冒出的絲絲煙帶。
見到帕慕克是在他租的夏季別墅,位於馬爾馬拉海這世界上最小的海中的「大島」上,穿過一片滿是水母的海域後到達。大島是希臘人的聖島,仍有東正教教堂,不過經濟危機之下已經看不到希臘遊客身影。島上只通馬車,帕慕克先生穿着大短褲,幾乎是從一大片綠色植物中鑽出來迎接我們。
別墅有巨大的海景露台,帕慕克的書桌就在露台一角,「喏,我在上面寫了40年了。」當然不是同一個書桌,可是不論到哪裏,他都要買這樣一塊深綠色桌布,「就是賭場用的那種,特別便宜,哪兒都有賣。」桌上除了他的手稿、書、瓶裝維生素,還有一桿自拍神器。帕慕克先生也愛自拍嗎?「I do this all the time!」 拍大片和視頻時,帕慕克先生把他的iPhone遞給我,讓我拍「這些拍我的人」,不時露出壞笑。我們問起「呼愁」,他繼續壞笑,「可不要被我的外表騙了。」想起《伊斯坦堡》裏他玩的兒時遊戲,在許多面鏡子前尋找、隱蔽自己的鏡像,鏡像中的鏡像。
可形式越來越成為內容本身,大概也是現代性的一部分吧。
作為一個寫字兒出身的人,常常覺得鏡頭「浪費」驚人——拍攝對形式感有着天然的高要求,「內容」便要不可避免地打折。可形式越來越成為內容本身,大概也是現代性的一部分吧。在獨立大街看了個以奧斯曼帝國為主題的攝影展,開篇說得很好:自1839年攝影技術誕生以來,它就成了現代性的表徵,同時也參與了現代性的塑造。它能夠記錄和展現,它聲稱準確與真實,這些都以複雜的方式連接了變動的現代社會。
我們繼續在托普卡帕宮遊蕩。空中花園可以俯瞰大河一樣的博斯普魯斯海峽,對面就是小亞細亞,或者叫安納托利亞,這個希臘詞意為「東方」。想像了一下來自東方的蠻族集結攻城的場面,然後意識到腳下的王宮就是「蠻族」建成的啊。1453年,奧斯曼土耳其人攻下了君士坦丁堡這座「卡在真主喉嚨里的骨頭」。陰暗的珍寶館裏人最多,每個展格裏都是一個國家送給奧斯曼蘇丹的禮物,在LED小燈的映襯下熠熠生輝,英國、俄國、中國(清朝)……攝影展說,奧斯曼帝國擅用照相技術展現國威。萬國來朝的珍寶館展格則是立體的宣傳照——我們不借用別人的眼睛就看不見自己。
出宮後大家都餓了,靠在欄桿上吃烤板栗。一個大叔湊過來搭腔,指着我們手裏的板栗念念有詞,做出欲仙欲死的樣子,等他走了我反應過來,他說的是 viagra(偉哥)啊。賣板栗的小哥罵,他被曬昏頭了。下一秒來了個說中文的土耳其年輕人,「你們是從中國來嗎?我的朋友很想你們合影!」好吧。一個害羞的男生湊過來,合影,走人。照片的下落無從得知,當晚看到新聞,這一天就在托普卡帕宮附近,一群韓國遊客被誤為中國人遭到攻擊。
正是齋戒期間,從托普卡帕宮走到藍色清真寺,長長的古賽馬場上坐滿了等待當晚開齋的穆斯林。家家都有地毯,鋪在草坪,席地而坐,切好麵包,斟滿葡萄汁,聊天,說笑,等待宣禮塔在8:50左右傳出的宣禮詞。此景和全世界令人放鬆愉悅的野餐並無區別,我們也不知道什麼「反華遊行」,每一個土耳其人都在向你的鏡頭微笑。這就是宗教儀式帶來的美好的世俗生活吧,阿蘭·德波頓《寫給無神論者》一整本書都在寫這事兒,可是要是不走出鏡像,找到生活的實感,你還真不好體會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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