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

泰特斯!經典與日常暴力

端傳媒記者 王菡

刊登於 2015-09-02

泰特斯2.0劇照鄧樹榮戲劇工作室提供
泰特斯2.0劇照

「我知道《泰特斯2.0》將會是「廿一世紀最重要的華文戲劇演出之一」,雖然那時候廿一世紀還沒有走完頭一個十年。2009年6月,我在香港大會堂劇院看過鄧樹榮導演的這齣戲,當時的震撼,只能以「目定口呆」來形容——《泰特斯2.0》是鄧樹榮在劇場美學上的集大成之作,也是他另一個階段的開端,有多年努力的結晶,也有新的突破,實在美不勝收。然而,鄧樹榮導演的整個「泰特斯系列」的意義,實在不止於他二十多年來的藝術探索,更在於演出的時代意義。」 ——小西

莎士比亞早期作品《泰特斯·安特洛尼克斯》(Titus Andronicus),堪稱他最血腥的劇本。身为羅馬將軍的泰特斯征戰哥特,俘虜了哥特人的女王塔摩拉。在兩人及其子女間,發生了一系列復仇、殺戮事件。屠殺、怪異、瘋狂、血腥、舌頭被割去、血被一滴滴放盡、肢體被斬斷插上樹枝......這齣充滿暴力的悲劇,幾乎是殘酷劇場的巔峰。

2009年,鄧樹榮戲劇工作室《泰特斯2.0》首演,被譽為香港當代劇場最重要事件之一。舞台上每一個演員都承載著巨大能量,這種能量並非短期排練能達到,而是長期積累訓練的結果,也是鄧樹榮最強調的形體美學。而今再度重演,新的時空下獲得怎樣不同的意義 , 又有哪些是時代變動無法觸碰的恆常力量 ? 我們邀來劇評人、劇場研究者小西對話鄧樹榮,分享關於《泰特斯》、莎士比亞、劇場形體美學、暴力現實的思考。

莎劇,三年才能導一部

小西:莎士比亞在世時,《泰特斯》沒有得到很多關注。直到二戰後,人類經歷了兩場大劫難,這部戲勾起很多人對戰爭的恐懼。

鄧:莎士比亞之所以重要,所有敘事性戲劇到了他手上就會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建立了範例,比如純粹透過文字和語言去刻畫人物;用哲理性對白和獨白推進劇情;用語言去建立一種詩意,促使觀眾想像某些東西,他的劇本架構宏大。這些都給後來的劇場導演、編劇和演員帶來創作上的愉悅,也是很好的訓練平台。所以不論你是甚麼國家、文化背景,我覺得都應該去熟悉莎士比亞。即使你從來沒有做過一齣莎士比亞劇本,你同樣應該熟悉他。如果你演出他的劇本,就更有趣了,可以更直接地親身感受他的語言,感受戲劇世界到底如何構造。

當然,莎士比亞也有他的侷限。從現代角度去看,第一,語言技巧太花哨。因為他當時唯一的工具就是語言,唯有在這個環節上下功夫。他用十個形容詞去形容同一樣東西,或者在悲劇中加入喜劇元素作平衡。第二,在當時社會習俗下,劇場一定要有教化元素,所以結尾一定會加入教化意義。第三,因為莎士比亞的年代是職業劇場,他是為了演出去寫劇本,很多版本都是根據演出經驗作修改的。可能因為某個演員的關係,就多加一段戲給他。或者他預計一個角色在一場戲中出現之後,演員要換衣服休息一下再做下一個角色,所以隔一段時間才讓他再出來......很多這樣的實際考慮。但今天的編劇就未必有這些考慮了,所以古今不同社會習俗下的劇場進行對比很有趣。

每個戲劇人在學習莎劇的過程中都會收穫很大的愉悅感,即使開始可能面對很大的挫折。

莎士比亞的戲劇,不論是作為歷史檔案,還是作為戲劇的範式去學習,都很重要。每個戲劇人在學習莎劇的過程中都會收穫很大的愉悅感,即使開始可能面對很大的挫折。獲得個人滿足感是我導演莎劇的重要原因,因為導演、排練莎劇所需的能量、思考,要求的人力與技能都是很高的,很難每年導一部。所以回望過去,我也是三年才導一部莎劇。從2006年第一次在演藝學院導《哈姆雷特》,到今年差不多九年,剛剛好三個作品。

鄧樹榮。攝:Lit Ma/端傳媒
鄧樹榮。

戲劇「暴力」與日常暴力

小西:《泰特斯2.0》加入了有關的時事片段。2009 年至今,時隔六、七年,全世界和香港都經歷了很多轉變。社會的躁動不安,發生事件之荒謬,暴力呈現的荒誕、戲劇化,往往比我們在舞台上看到的戲劇更誇張。2009年那時還會覺得暴力離我們很遠,現在後雨傘狀況中,我們又要處理很多暴力傷害。當現實已經如此戲劇化,在舞台上還可以怎樣做戲劇?戲劇除了娛樂,是否還能用特別的方法引起觀眾對世界暴力問題的反思?恰巧《泰特斯2.0》要思考的主要問題是暴力,這樣的情況下重演,會不會更困難?

鄧:所謂現實比舞台更戲劇化,我覺得有。不過關於暴力的思考不是重演《泰特斯2.0》的主要初衷。對比2009年首演,這次會再加一點新東西。戲劇作為藝術,和日常生活中戲劇性的事件是兩回事。後者始終不是特定時空中創作出來的,沒有人可以事先叫人去看那事件如何在現場發生,只能透過媒體記錄。現實生活中也可以刻意佈局,作成類似戲劇的場面,但一定是片段式的。

小西:但不會影響到進入劇場的觀眾嗎?

鄧:有影響。不過進入劇場是觀看一個藝術家如何舖排一齣劇場作品。作品涉及形式和美學,有時未必是故事本身,而是一個詩意或者對立的場面。觀眾在劇場中經歷了一兩個小時,這個連續的時空能令人看到一個戲劇構造背後的哲學,包括人物、語言的構造,矛盾衝突只是其中一部分。這和日常生活很不同,舞台是很精準的時間和空間的藝術。

舞台是很精準的時間和空間的藝術

但現實發生的事件是偶然,片段的。例如你看到警官打人,那十多二十秒可能很戲劇性,但你一定要將它放在社會語境去看才有意義,否則只看到警察打了一個人。或者在立法會看到議員丟東西,但這些都要放在社會背景下去看才有意義。而戲劇不是純粹講社會背景、意識形態的。戲劇藝術本身有它時間和空間的美學,幾時出聲音、幾時出燈光、演員幾時走進來、走出去、幾時講那句台詞⋯⋯這些就是與現實生活的赤裸裸真實事件最大的分別。

戲劇涉及的不僅是對暴力的「看法」,而是如何透過語言、人物之間的反應去「呈現」看法。這不單是呈現暴力、復仇的概念或者情節,而是如何把觀眾經歷暴力或復仇的概念,來具像化,這個是技藝。

小西:我看《泰特斯2.0》,你呈現的最暴力畫面也不是挖眼、斬手那些動作本身,而是施虐者、被施虐者在面臨暴力的過程中有甚麼內在感受。

鄧:還有暴力發生之前、當下和之後的氛圍、氣場。這就是藝術的思考:時間、空間、演員身體在物理上的呈現,這些都比現實生活提升了很多。

回到人類還不會說話的時候

小西:這是第一次重演《泰特斯2.0》,重演的初衷是什麼?除了時空差異,和2009年的版本有哪些不一樣?

鄧:這個時候重演有幾個原因。《泰特斯2.0》是我個人創作生涯中一個比較重要的作品。在其中,我有系統地探索「前語言」的表達。

人類的語言未出現之前,用什麼去溝通、表達?

人類的語言未出現之前,用什麼去溝通、表達?這其實在我是很重要的環節。戲劇是身體整體感覺的訓練和表達,而不是純粹語言、口頭說話的。口頭語言其實是在傳遞一種語言背後的動力。這種動力,更多時候可透過非語言、前語言的方法表達出來。作為創作者和訓練者,應該更好地探究前語言的表達方法。無論作品本身有沒有語言,都應該嘗試發展。「搞掂」語言之前,先「搞掂」「前語言」更加重要。

小西:就像你曾經講過,對演員來說,表演最重要的是腳和聲音。腳就是移動身體,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聲音就是講對白,其實戲劇演出不止要「說」。而且很多時候除了可以用聲音去傳遞表面意思,也可以去表達內在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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