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是為了回來,所以好不容易又再遇見劉俊謙,在香港。
香港觀眾所認識的劉俊謙,可能是那年《幻愛》(導演周冠威,2019)裡帶著創傷後遺的精神病人,或者是《梅艷芳》(導演梁樂民,2021)裡躊躇滿志的年輕張國榮。但在過去一年,卻有更多台灣觀眾通過電影《小曉》(導演靳家驊專訪,2023)和Netflix單元劇《此時此刻》,開始認識已在台灣發展了一段時間的劉俊謙。而劉俊謙「在台灣爆紅」的說法,又由台媒傳回香港,給香港影評人特意書寫一番,給觀眾看到。
劉俊謙形容自己較同代演員老派,那如果用老派的電影人生觀,角色都總是繼承著演員一些經歷和心事的。而在《小曉》故事裡,他就把一個默默改變自己,融入台灣新環境的香港人保羅演得栩栩如真。只見他彬彬有禮,笑容可掬,要讓大家覺得他是個容易相處的好好先生,但其實,他有好多秘密。他會憤怒,會徬徨,人在台灣,是個寂寞先生。
回到香港,那天陽光明媚,但照在他輪廓深邃的臉上,像是拉出了好黑的陰影。
從「演過張國榮的香港男星」變成有名有姓的劉俊謙,他說:「香港演員去台灣,對台灣的導演、監製來說是有一種新鮮感,台灣觀眾亦可能覺得驚喜大一些。但要怎樣維持下去呢?因為新鮮感很快就會失去了⋯⋯」
香港演員的台灣口音
一言以蔽之,劉俊謙予人印象很美,美好到不得了,從外表、身材、演技到衣著、談吐、修養,他無一不討好。但太過完美,就不像一個活生生的人,還好在《小曉》裡,我們總算找到他的一點「缺陷美」:劉俊謙的國語(竟然)不是太好。香港口音很重,同時又作狀得很明顯,似是想去模仿台灣人說話翹尾的口音。有點邯鄲學步。
尖沙嘴,九龍公園前面的紅綠燈,劉俊謙停下,笑著說了兩句國語,證明既不是演技,也不是角色設定,「本身就是講得不好啊,那時候(《小曉》於 2022 年開始拍攝)我練了一個多兩個月,自己不斷練,又想講得地道一點,所以去了學他們的台灣口音,但發覺原來更差。始終,語言這件事真的需要時間,不是用兩個月就可以。」
不過,近期看劉俊謙忙著穿梭台灣眾多綜藝節目和電影宣傳活動,跟台灣演員談笑風生,國語比初到台灣拍攝《小曉》時已經順暢得多。如他所言,到台灣拍戲不經不覺都一年多了,最明顯是看到語言上的進步。「但可能那種不好(國語),變相就成為了這個角色的一部分。」他打趣道。
在電影《小曉》裡,我們總算找到他的一點「缺陷美」:他的國語,香港口音很重,同時又作狀得很明顯,似是想去模仿台灣人說話翹尾的口音。有點邯鄲學步。「但可能那種『不好』,變相就成為了這個角色的一部分。」
劉俊謙在戲中飾演的保羅,處事圓滑,待人友善,卻從沒提過香港人的身世——就好像不能讓人發現他與班上學生的母親有越軌關係一樣,他一直做好校園裡的師生角色扮演,同時不斷適應異鄉生活,「當身邊全部人都是地道的台灣人,突然出現一個口音這麼怪的人,因為他的確是香港人嘛,他要很努力去迎合那個環境。」
他解釋,導演靳家驊沒有要求他把國語練好,反而利用了他語言上的瑕疵來配合角色背景。「實際拍戲的過程,沒有太多語言溝通問題,但是很多時候,還是會感受到文化差異。當我去到台灣,要怎樣面對一個新環境,跟一些剛認識的導演和演員相處,剛好跟保羅所面對的事情很相似。」
談到文化差異,儘管大家都會覺得香港跟台灣很接近,但實際上又不是這麼近。「其中一樣是香港人很直接,無論是說話,或者思維,都是 A、B、C、D、走、走、走,不想跟你浪費時間。」劉俊謙笑著說:「但台灣人就不是這樣運作的,他們習慣要一個過程去慢慢一起研究,一起去消化。所以他們的前期準備時間是比香港要長很多,但是反過來,可能本身我的性格是比較慢,反而會覺得在創作上,令我放鬆一點。」
是的,香港就一點也不放鬆了。以劉俊謙這一天的訪問行程為例,就排滿了十多個專訪,直落夜晚兩場映後談。
以為寒暄幾句,快問快答,其實不是。人在台灣的這段日子裡,劉俊謙似乎藏起了不少心事。
台港文化差異,「其中一樣是香港人很直接,無論是說話,或者思維,都是 A、B、C、D,不想跟你浪費時間。但台灣人習慣要一個過程去慢慢一起研究,一起去消化。所以他們的前期準備時間是比香港要長很多。」
很邊緣,但有一種凝聚
疫情幾年,香港演出工作不是擱置就是腰斬,劉俊謙卻運氣不錯,輾轉到了台灣發展。如今說得輕鬆,但他坦言,本身已經做了演員一段時間,要去另一個地方重新開始,難免有迷失過。
「那時候留在台灣半年,接了三套戲,每日我都要跟自己說,我不可以確診。因為我一旦確診,就要停拍六天,會影響人家整個拍攝。而我自己一個,每天都過得提心吊膽,那種孤獨感⋯⋯」他接著說:「而且,譬如剛才我們說到語言的問題,對我都是很大的困擾。角色上,並不是一定要把國語說得很好,但如果我的說話表達得不好,又怕會連累整部戲。」
「但如果我不是經歷了這樣的改變,我不會決心練好國語,就是離開我很熟悉的廣東話,用另外一種語言演戲,其實一個人是可以改變自己的習慣,所以這個挫敗,同時間又好像是衝破我自己生命中的一些東西。」劉俊謙如是說。
踏破鐵鞋從頭開始,似乎讓他走得更遠,更上一層樓。這半年開始,劉俊謙已經成為台灣綜藝節目「常客」,台灣媒體對他亦愈來愈有興趣。從「演過張國榮的香港男星」變成有名有姓的劉俊謙,卻形容自己談不上有什麼野心:「當有一些香港演員過去,對台灣的導演、監製是有一種新鮮感,台灣觀眾亦可能覺得驚喜大一些。但要怎樣維持下去呢?因為很快就會失去新鮮感了,那就是接著要面對的問題。」
「我想將那個意義找出來,想有營養一點。我想自己的內心可以被滋潤之餘,觀眾也可以得到滋潤。」
「但我不是一個很aggressive的人,從香港到台灣發展,心態都比較隨遇而安。我經理人倒是一個很積極的人,所以很多機會都是他幫我去爭取。」轉念想了一想,劉俊謙忽然說:「但如果你問我,我自己是有一些很想做的事,不過,我覺得自己的目標很虛無飄渺。」
「因為並不是說,我好想拿到什麼獎,我好想賺到多少錢。」他笑得有點自信,卻又有點靦腆:「我想做一些有意義的作品出來,但這件事說出來很虛無飄渺,所以現在除了演戲之外,我開始慢慢學習寫作,我想我會想開發(編導)這個領域,同一時間也會繼續做演員,我想將那個意義找出來,想有營養一點。我想自己的內心可以被滋潤之餘,觀眾也可以得到滋潤。」
當然,劉俊謙並不是完全一帆風順,在台灣做出了成績的另一邊廂,他在香港卻兩度與劇場錯身而過。兩年前香港藝術節原定上演《我們最快樂》,劉俊謙本為主演之一,但礙於疫情取消,改期再演,劉俊謙的角色卻已改由梁仲恆取代。而原定今年五月於香港藝術節上演的《罪與罰》,本來已公布由劉俊謙與顏卓靈主演,年初又突然傳出壞消息,需要延期到2025年。
儘管緣薄,但作為演員,劇場對劉俊謙來說,卻任何時候都佔一個無可取代的位置。「只是現在可能少了機會去做。但是對於我來講,最深刻的依然是舞台、劇場這個地方。它是我的根,我不覺得自己會離開舞台這個地方。」劉俊謙說得篤定。事實上,劉俊謙是香港演藝學院戲劇學院畢業生,在他成為電影、電視劇演員,或是 MV 男主角和廣告模特兒之前,劇場是他的出發點,一切演出的開端。他形容,劇場帶給他的滿足感,始終跟拍電影電視劇有些不同。「電視電影是一個相對上比較大的世界,裡面會有很多可能性,會有很多機會,它像是我一個工作的領域。」
「你會看到觀眾可能只是一百多人,但是大家肯花一個晚上兩個多小時,這樣去看一個實驗性的作品,我覺得這件事是很浪漫的。」
「但劇場有點像是我家,譬如有時我回去前進進(前進進戲劇工作坊)看演出,感覺很窩心,好像回到家裡一樣,尤其是看一些比較實驗性的作品,你會看到觀眾可能只是一百多人,但是大家肯花一個晚上兩個多小時,這樣去看一個實驗性的作品,我覺得這件事是很浪漫的。」
或者,是像他這樣一位演員的鄉愁。
「雖然是很邊緣,但總是給我一種凝聚的感覺。」劉俊謙說。
與觀眾是一種萍水相逢
置身這個人人都是網紅的時代,撇除那些帶貨直播活動不說,演員歌手開Live跟分享私人生活,其實都很平常,但劉俊謙很少做這些活動。這幾年來,他的社交帳號除了商業廣告,沒提及任何個人生活。
「因為我老了,哈哈。」劉俊謙坦言,自己並不是一個活躍於social media的「老派」演員:「對我來說,可能我喜歡更真實的東西。譬如我現在跟你聊天,我是感覺到你的。所以,我不喜歡玩那麼多社交媒體,有時它好像令人溝通聯絡方便了,但我認為它反而拉遠了人和別人的距離。我感覺不到那些文字,或者那張照片。」
「有些人是在經營它的真實,但我不喜歡這種感覺,我不喜歡,不想去計劃任何東西給別人看。譬如我去做些什麼都要告訴別人,這對我來說已經是多了一種我要宣傳、我要經營的成分。」
「很多東西就是⋯⋯或者你可以說有些人是在經營它的真實,但我不喜歡這種感覺,譬如我去做些什麼,我都要告訴別人,這件事對我來說已經是多了一種我要宣傳、我要經營的成分。我不喜歡,我不想去計劃任何東西給別人看。」說著,他瞄了還沒追上來的經理人一眼,笑道:「所以呢,我的帳號就變成了一個,很沒有感情的地方。」
然而,有時候看著劉俊謙本人,都有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從外表到內涵,裡裡外外的他甚至比自己在電影裡的角色更像一個完美角色。冒犯一句,其實這樣子的劉俊謙,都可能是一種經營?
「那是你看錯了我。」他答道。
劉俊謙不是剛入行的新人,作為演員,他理解自己身上會有許多觀眾的美好的投射。「對我的觀感是屬於大家的,是大家的想像,所以我無法控制,但是你問我是不是一個完美的人呢?那當然不是。只是我不會將自己很多的黑暗面,或是我的很多憤怒,在一些公開平台,或者對著訪問表現出來。」
「有些人覺得不是啊,既然你做演員,特別是現在這一代的演員,就要當所有觀眾都是你身邊的朋友,因為很多人想窺探你的生活。」稍頓,他接著說:「可能我的信念比較舊派,我依然是對這件事⋯⋯是的,我是有保留,我覺得,如果我想觀眾可以沒任何前設去看我的演出,他們就不要那麼認識我,或者不要覺得我那麼重要。喜歡我有份參與的那些演出,那就夠了,我覺得我們就是萍水相逢的關係,真實的我有千瘡百孔啊,有很多黑暗面啊,但這些東西我不會說,我也不要給大家知道。」
那才發現,劉俊謙語氣和眼神不帶笑的時候,原來也挺鋒利。
「劉俊謙這個演員也是我的一部分,不能說跟我很有距離,但是有很多面向,我平時未必表露出來。我可以躲在作品或角色的背後,它們有一些是跟我自己有關係的,但觀眾不會知道。我不會告訴別人,但我喜歡這種距離。」
「譬如你去評價一個畫家,你是去評論他的畫作,但是演員呢,很多時候被人評論⋯⋯你就不是評論那幅畫,你是直接去評論我。」劉俊謙繼續說:「而我在這些過程就是不斷反問,我是怎樣?我好不好?我的價值是什麼?我怎樣可以做好一點?或者為什麼我一直都做不好?這些自我對話,其實最終是問一個問題,就是:我是誰。演員的工作令我很多時候都會問這個問題。他沒有改變我,但我好像愈來愈認識劉俊謙這個人,無論是他好或者不好的地方。」
跟劉俊謙在街上走過,認得他的途人並不少,偶爾有影迷主動上前找他合照,他總是笑著說好。然後又再回到剛才的話題。
「劉俊謙這個演員也是我的一部分,不能說跟我很有距離,但是有很多面向,我平時未必會說,也不會表露出來。或者我想透過創作,將那些東西放在我的表演裡去表達。」用劉俊謙的說法,這才是他比較喜歡的距離:「就是我可以躲在作品,或者角色的背後,它們有一些事情是跟我自己有關係的,但觀眾不會知道。我不會告訴別人,但我喜歡這種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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