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是一個需要很懂得去賺錢的世界,但可能我不是。」
雖然,他總是因為身形矮小而被記住,但屈指一數,泰迪羅賓卻有好幾個事業高峰作為人生註腳。
說音樂,他的樂隊比溫拿(已解散)更早走紅,也是許冠傑的前輩;說電影,他是香港新浪潮的推手,是徐克、許鞍華背後的功臣。小時候在北京意外跌了一跤,導致脊椎斷裂,醫不好,卻又大難不死,讓泰迪羅賓看起來永遠看起來像個 Teddy boy。醫生說他命數不久,能活過五十已算好運。
結果,泰迪羅賓自十二歲入行做廣播劇童星,直到今年還有新戲上映。他笑言一世夠運,每翻過一條長命斜,可能又見高峰。
## 終於開拍一部音樂電影 ##
>「有些成功的電影是有音樂,但它不是音樂電影。音樂很好,故事很好,但不是講音樂的電影。」
泰迪羅賓沉寂了一段時間,繼十多年前「要打就一定要贏」而街知巷聞的《打擂台》(2010)後,雖然偶有客串演出,但只是兩三次,多數是圈中好友邀請,盛情難卻。他坦言脾性挑剔,交遊廣闊,並非沒人找上門,卻很少接戲,不隨便答應。
如今「復出」親自監製及主演《4拍4家族》,離不開兩大原因,第一是終於等到機會開拍一部真真正正的音樂電影,「過去三十多年,我想很少音樂電影是成功的。有些成功的電影是有音樂,但它不是音樂電影。音樂很好,故事很好,但不是講音樂的電影。」泰迪羅賓說。
「而另外,就是導演一直想拍破碎家庭的重組。」他提起,故事早在很多年前已經萌芽,本身並不認識導演賴恩慈,是有一次擔任短片比賽的評判,被她的作品所感動。
「記得是頒獎禮的時候,便知道她想拍一個這樣的故事,當時我覺得自己很久沒拍喜劇了,打算拍一部瘋狂喜劇,但其實她不適合拍很瘋狂的東西。她反而很講究現實,講究很多細節。我是監製,但我不是導演。權力上,監製是大一點的,但電影始終是導演的作品,應該走她擅長的路。」
>泰迪羅賓天生一副好嗓子,但隨著年事漸高,自覺聲音有時控制得不好,「從此不敢唱歌,因為唱出來自己都過不了自己那一關。電影卻有個好處,就是你可以 NG 。」
如是者,電影籌備多年,故事亦經過多次修改,劇本和人物幾乎重寫一遍,其中一個改動,是由最初的父子情變成父女情:「一來找男主角的過程裡面也挺辛苦,二來她跟 Kay(謝安琪)識於微時,是老朋友,也有合作過,就想說不如找 Kay 飾演我女兒。而且導演是年輕女性,由她拍父女關係,我想,她有些感覺可以放在 Kay 的角色身上,反而更呈現她的世界。」
這個圍繞一家四代band友的故事,老父親曾為了追逐音樂夢而拋棄妻女,但最後又因為音樂而重修了支離破碎的家庭關係。「可能是導演發覺我有時跟朋友夾band,老中青的朋友都有,她就覺得可以將這件事跟破碎家庭結合起來。」
家人沒有選擇,但 band 友有,一支樂隊的離離合合本屬平常。「其實夾 band 真的好像一個家庭,大家要很親近才行。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 dark side,在同一屋簷下如果大家相處不來,那隊樂隊也是不會成功的。」
電影裡,泰迪羅賓這個浪子回頭的老父親,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女兒,一個是女主角謝安琪,「而另一個,導演找來一位很年輕的,彈 Bass 彈得很好的女生,就是 Anna hisbburR。Kay 在今日的主流音樂裡仍一直在變化,Anna 則是再年輕一代的,有點另類,但是她會自己寫歌,也唱得很好。」他接著說:「還有一個,那位小朋友是天才。」
謝安琪戲中領養了一個「鼓仔」,其實是她已故樂隊摯友的親生骨肉。而飾演這位「鼓仔」的童星,本名叫陳諾霆,泰迪羅賓興奮提到:「他一直都在我身邊,還沒有拍這部戲之前,我已經跟他夾過 band 了。他完全可以打得到大人的鼓法,一早你會看到他是一個天才,可以說是青出於藍。畢竟他爸爸,Tommy Chan,我也認識。」
「而我以前有一隊樂隊叫做 Teddy Robin and the Playboys,我的鼓手 Frederick 就是他——現在我們這個小朋友的親生爺爺。」泰迪羅賓解釋。「鼓仔」的爺爺真的跟泰迪羅賓夾過 band,父親也其實是跟謝安琪經常合作的資深結他手,算是電影以外另一個真正的音樂家庭故事。「但我不是想用人惟親的。」泰迪羅賓補充道:「是導演剛剛想找一個七、八歲的小朋友,我就想到他。因為我知道他打鼓很厲害,但想不到他不但是打鼓天才,也是演戲的天才,這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
電影不僅是名副其實由四個不同年代的音樂人去夾 band,多年前已決定「金盤啷口」的泰迪羅賓,最後都被導演說服,親自寫了、唱了幾首歌。泰迪羅賓天生一副好嗓子,但隨著年事漸高,自覺聲音有時控制得不好,「從此不敢唱歌,因為唱出來自己都過不了自己那一關。電影卻有個好處,就是你可以 NG 囉,唱得不 OK 大不了就 NG,哈哈。」
「我那個年代最喜歡 Beatles,Beatles 有一首歌叫〈In my life〉,於是我就改了這首歌的名字叫
〈In your life〉。」歌詞裡反覆哼唱的「落上,落落,上上」,既是戲中老父親教女兒彈結他的指法,也寄意人生起跌無常:「很多事情就是 unpredictable,上上落落,差不多是一個必然。」
## 沒想過做一輩子音樂 ##
>「到了七十年代,雖然有 Led Zeppelin、Deep Purple,Supertramp、The Queen 很多影響到後世的樂隊,但是搖滾樂隊已經是有一點過去式。Rock and Roll never die 我知道,但它已經不是潮流。」
早在 1979 年,泰迪羅賓就為自己監製的電影《點指兵兵》寫過一首同名主題曲,「點指兵兵,點指賊賊,一點中你怎去躲」,歌詞不但成為了香港電影新浪潮的代表,上上落落,因與果,福與禍,大概也是泰迪羅賓幾十年間心裡仍然念茲在茲的事情。
泰迪羅賓說得豁達,自信永遠都比別人好運:「當然我最不好運就是我童年啦,我童年是不好運,但是到我一開始接觸娛樂事業,我就已經開始走運了。我第一個運,就是小時候已經做了廣播童星,還是麗的呼聲的年代。」
憑著聲底天賦,泰迪羅賓早已入行,幾年後他與兄弟及朋友組成 Teddy Robin and the Playboys,更幾乎一支獨秀,成為六十年代香港英語樂隊的表表者。當中就以主音歌手泰迪羅賓和主音結他手鄭東漢最為知名 —— 鄭東漢就是後來的香港唱片業大亨,歌手鄭中基的父親。
回首當年,泰迪羅賓仍然強調:「我們是比較幸運,如果單純用音樂技術上來比較,永遠都是江山代有人才出,新一代比我們好。今日的樂隊不可以抄襲別人,但我們那一代是可以的,因為那時剛剛開始,是一個基礎的萌芽,以前我們大部分是 cover version,唱別人的歌,學英國的音樂,模仿歐西的歌曲,比如 Beatles、Rolling Stones、The Searchers、Animals 很多樂隊。」
「但那時候,正是全世界都瘋狂喜歡樂隊的年代,我們走運,因為那個時代就是夾 band 的時代。是不是說我們很厲害呢?是的,我們無疑是 outstanding 的,在香港出得最多唱片的樂隊就是我們。我們既很幸運,也多少是有天分,但公司不會無緣無故出這麼多唱片給你,你當然是要幫他們賺錢。對他們來說是一盤生意。」
當年簽下 Teddy Robin and the Playboys 的鑽石唱片,即是今日環球音樂的前身。泰迪羅賓繼續說:「很幸運地能夠進入一間大公司,然後他們亦對我們照顧有加。但到了七十年代,雖然有 Led Zeppelin、Deep Purple,Supertramp、The Queen 很多影響到後世的樂隊,但是搖滾樂隊已經是有一點過去式。Rock and Roll never die 我知道,但它已經不是潮流,我認為不是市場主流。」
>「我家人,包括我的爸爸媽媽,都是不會鼓勵我們去賺錢的,好像給我一個感覺,錢不僅不是萬能,甚至會為你帶來一些問題。就是受這種潛移默化,令我真的覺得錢是銅臭的。」
至今仍然讓人難以置信,泰迪羅賓就在七十年代初急流勇退,在音樂事業巔峰的時候,選擇離開香港:「是有一點覺得 no way up,沒有什麼機會再上一層樓,除非我到外面見識一下,所以我才流浪。我在加拿大流浪了足足四年(1974-1979),音樂上,我的結他進步了很多,也經歷了很多夾 band 的苦與樂。」轉念之間,他說得份外感慨:「香港是一個需要很懂得去賺錢的世界,但可能我不是。」
「我是生於中上家庭,甚至應該是『上家庭』才對,不用憂柴米的。但在我記憶中,我家人,包括我的爸爸媽媽,他們都是不會鼓勵我們去賺錢的,好像給我一個感覺,錢不僅不是萬能,甚至會為你帶來一些問題。就是受這種潛移默化,令我真的覺得錢是銅臭的。賺到錢,你可以有很多享受,但是我沒有這種感覺,就是不懂得珍惜。我只是喜歡玩音樂,玩到出了名,紅了,但沒有想過做一輩子音樂。」
## 見證香港電影的上上落落 ##
>「北上的市場實在是大到驚人⋯⋯我不是很適應,一來我並不是一個以賺錢為先的人,其實他們也不是,但那邊會有很多好處,你多了資金,可以做到很多事情,但是有很多事情你是不能做。」
於主力玩音樂的年代,泰迪羅賓已預見風光日子不長久,情願抽身淡出。沒想到幾年之後從加拿大回流香港,運氣也跟著回來,人生翻了一下,讓他迎上香港電影新浪潮,憑著《點指兵兵》、《胡越的故事》等作品大賣,遂轉移以電影監製為主業。
泰迪羅賓坦言,自己喜歡做幕後多過幕前,到八十年代初,泰迪羅賓加入了新藝城,與徐克、施南生、麥嘉、石天、黃百鳴和曾志偉組成七人小組。他笑言:「有些人叫我們七怪,大家都不同性格。」
事實上,新藝城的風光日子同樣不是很長,「但差不多是香港電影有史以來最驚人的一個時期。八十年代是個很奇怪又很成功的年代。任何戲,你只要開拍就好像已經會賺錢。」新藝城的迅速冒起和驟然完結,代表著香港電影一個相當短暫的輝煌歲月,但泰迪羅賓是過來人,那時候由他監製的電影,隨隨便便都是兩、三千萬的大製作。
「當我們將數字拋得越大的時候,那個市場又越大,一直去到越來越大。但是到了香港電影開始走下坡的時候,我們發現有了更大的市場在後面,於是很多厲害的人,包括老徐(徐克)在內,他們都已經走了上去,北上的市場實在是大到驚人。」
然而,這也成為了泰迪羅賓電影事業的一大轉捩點:「我不是很適應,一來我並不是一個以賺錢為先的人,其實他們也不是,但那邊會有很多好處,你多了資金,錢任你花,你可以做到很多事情,但是有很多事情你是不能做。」
「過程裡面,是我自己有些盲點,很多事情我不是很喜歡做的話,我就不做。我不懂得變通,但有些導演,像老徐就很厲害,他既可以變通,又懂得玩擦邊球,很有一套。他才是高手。」在風風光火火的合拍片年代裡,泰迪羅賓再一次選擇了急流勇退,不同的是,他仍然用較慢、較小的規模做電影,至今見證著香港電影的上上落落。
近年的本地電影確實以小品製作為主,有說是另一股新浪潮,許多年輕導演,像賴恩慈執導的《4拍4家族》,都傾向關心香港本土的寫實題材。
「我認同是很有前途的,但什麼時候會有一個所謂復活之類的時機,就不敢說。拍戲的過程裡,看得到不同的導演的潛質是很厲害,只是未曾成熟。我們有沒有這樣的人才呢?有,我覺得香港人傑地靈,好的電影人絕對存在,而且應該是一代比一代優秀。」泰迪羅賓如是說:「不過,一個地方能不能栽培到人才,這甚至不是我們大家一起努力就可以做到,有很多不同的因素會影響。」
>「香港人傑地靈,好的電影人絕對存在,而且應該是一代比一代優秀。不過,一個地方能不能栽培到人才,這甚至不是我們大家一起努力就可以做到,有很多不同的因素會影響。」
## 新一代人做電影很聰明 ##
《4拍4家族》的結局並不像過去一些勵志電影那麼美好,故事以藝穗會live house結業前的最後一天,而女主角亦完全失憶,忘記了自己的創作。泰迪羅賓卻反而有種老派電影人的泰然自若:
「今日香港電影是很淒涼的,但我又不覺得它會死。粵語片曾經在香港都試過一段很長的時間沒人拍,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們從來都不看粵語片,我們看西片,然後是看國語片、邵氏片,怎會有人拍粵語片?一直去到《七十二家房客》才開始有粵語片。」
他承認,暫時是一個失去了天時地利的低潮期。以《4拍4家族》為例,能夠順利開拍不再是靠運氣,而是要向四個老闆集資才成事。「以前老闆都是一個起兩個止,這次差不多是我有史以來要應付最多老闆的一部戲,而且他們每一位都覺得是有些冒險。」
「香港人眼中的成功差不多都是以錢做定論,即是賣不賣座。如果那個時勢是賣座的時勢,那我就好像有料到,因為我又容易開戲,我又覺得自己有眼光,如果作品再有少少突破就更加好。但你不是在那個時勢的話,那就很慘,像現在都是我自己一廂情願而已,導演夠膽玩音樂電影,好啊玩一鋪啦,但我都要找到老闆才行,其實找得很辛苦,都要有些妥協,不能一意孤行。」
他坦言風光不再,有很多電影計劃都談不成,有時是胎死腹中。譬如說《4拍4家族》的「前世」,於十多年前胎死腹中的原版《打擂台》。在 2010 上映的《打擂台》橫掃金像獎,重燃本地電影熱潮,也刷新了泰迪羅賓的電影事業 —— 但並非他們最初想拍的作品。
「沒錯,其實《打擂台》本身不是功夫片,而是一部音樂電影。是真的,不是傳聞。」泰迪羅賓憶述:「本來的故事我忘記了,總之已經面目全非,雖然背後的精神是一樣的。初時 Derek(郭子健)和 Clement(鄭思傑)跟我聊過,他們是想我飾演一個音樂宗師,他們拿著這個故事找人投資,但賣不出。那時候 Derek 已經拍了《野.良犬》和《青苔》,是很紅的年輕導演了,大家都看到他很有實力,但他主力去推銷音樂電影都不行。」
他不禁嘆道:「所以你說我怎能不擔心呢,音樂電影就是這樣。結果,覺得最有可能成事的人是林家棟,家棟是監製,他就提議為何不將它變成動作片?當然改動是很大,他們將原本的概念轉化為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
>「其實《打擂台》本身不是功夫片,而是一部音樂電影。他們是想我飾演一個音樂宗師,他們拿著這個故事找人投資,但賣不出。」
「不過現在新一代人做電影是很厲害的,你不只是看表面,要看後面的概念,看導演監製想怎樣玩。」泰迪羅賓笑道:「這部《4拍4家族》也是,很多東西,我想其實不用說得很白,現在新一代觀眾都很聰明,他們自己會捉到很多東西。就好像失憶是我們香港人的通病,現在很多人都失憶。觀眾層次深了,不只是哈哈哈哈然後就沒有了,那是一種進步,電影有這些東西會好看很多,由頭到尾,由老徐和我開始做電影,我們都希望內容是有內涵,沒有內涵的電影,基本上就千篇一律,個個都拍,重複又重複。」
「另類的東西,不表示一定『唔得』,當然,『得』的機會很小,這個是事實。主流就是你跟著它走,不中也不遠,但我是不喜歡。」說到最後,泰迪羅賓還是相信自己會走運:「有時不經意間你就創造了潮流,然後老闆會說 Teddy 真是一世夠運。那就當我夠運吧。」
泰迪羅賓拍過的電影,曾紅極一時的那些歌曲,至今都廣為流傳,唯獨他在加拿大穿州過省的那幾年流浪生活,卻仍然相當神秘。一如所料,訪問期間兜了幾個圈,問了幾次都絕口不提。
「流浪時發生太多東西,我講不了給你聽。」泰迪羅賓隨即說:「但其實,直到現在我還在做夢。可能我最後一部想做導演的戲,就是回到加拿大拍,拍七十年代。因為我對那件事有感覺,希望有生之年拍完那個故事。」
但他明白,時不我與,以目前的電影市場來說,預算太大,目標也可能太遙遠,是個多數「唔得」的遺憾。「一定要有好的老闆,或者很充足的資金才可以拍得成。但我今日這部戲找資金都辛苦到不得了。這可能是個不能完成的夢,但我還在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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