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北幼兒園餵藥案留下謎團後,台灣家長未能消解的恐懼與焦慮

「誰不希望只是過度擔憂、只是虛驚一場?」
2023年6月18日,新北市民廣場,家長和孩子參與「不藥傷害我的孩子」靜坐示威。攝:陳焯煇/端傳媒
台灣 社會 社會運動

【編者按】今年6月,位於新北市板橋的一所幼兒園,因孩童出現情緒易怒及自殘等行為,孩童並告訴向家長遭老師餵食「彩虹藥水」,有家長將孩子送往醫檢所初篩檢驗後發現,多名孩子身上驗出有「苯巴比妥」等管制藥物殘留,家長並報警處理。

此案在經媒體報導後,進而引發家長恐慌,新北市政府也在6月12日回應,至少有八名幼童體內被驗出有微量的「苯巴比妥」及「苯二氮平類」等三級管制藥物成分,並對幼兒園業者開罰、祭出廢照措施。

然而,本案在檢警介入調查並將孩童毛髮以「質譜儀」方式檢驗,則未驗出有相關管制藥物成分殘留,因查無犯罪證據,因此將含園長在內的九名教師不起訴,有輿論稱其為「烏龍一場」。

歷經驚心動魄的餵藥疑案,這些家長的恐懼仍未消解,他們的恐懼來自政府在初期應變的顢頇,而其焦慮則指向台灣近年來多起的幼托兒虐事件。他們寧可希望是烏龍、是場虛驚,但我們或可追問,這一切恐慌,是怎麼開始的?

6月的烈日下,兩名身型瘦小的母親戴著墨鏡、口罩,出現在「不藥傷害我的孩子」遊行現場。她們的孩子都就讀新北市「吉的堡幼兒園」的一家加盟店,這所幼兒園連月來疑似發生餵食幼童安眠藥事件,引爆社會輿論譁然,更將牽涉其中的家長們,捲入一場政治攻防的風暴中。

這兩名母親在新北市政府前,背對著大批媒體,氣憤而顫抖地提出訴求:「能不能請官員將心比心,如果你們的小孩驗出(毒物反應),會有什麼樣的心情?根本不是陰性、陽性的問題,是小孩要怎麼安全成長的問題?」

這場由時代力量立委王婉諭與民團共同舉辦的「不藥傷害我的孩子」活動,吸引近千人身著白衣上街抗議,隊伍中,有不少家長帶著孩童參與的身影,他們也陪伴疑似被餵藥的家長們靜坐,向新北市府表達無聲的抗議。

隨著台灣家庭結構的轉變,雙薪家庭日益普遍,也意味著有越來越多家長有著托育幼童的需求,政府近年來的施政重點,也力求提高托育能量,以減輕家長的養育負擔,進而在少子化問題漸趨惡化的台灣催高生育率。但另方面,托育中心與保母體系時有所聞的虐嬰事件,一次次登上新聞版面,這也讓送托的家長們,即便得以暫時放下養育大任,卻也幾乎同時挑起起焦慮不安的心情。

實際上,近三年以來,相關幼托兒虐事件即有新北托嬰中心虐童案台中托嬰中心虐童案托嬰中心悶死女童案等,即便幼兒園與托育人員先後受到行政處分(罰款、撤照)與司法判刑,但家長如影隨形的幼托恐懼,則隨著下一起的相關新聞而再度爆發。

這起發生於新北市板橋的餵藥疑案,隨著媒體大肆報導、政界的輿論攻防,以及檢調接手偵辦後,最後以孩童毛髮未驗出有安眠藥成分為由,將含園長在內的九名教師不起訴,全案也被部分輿論認為是「烏龍一場」。對此結果,家長無法接受。而遭指控餵藥的托育人員之一,則按鈴點名控告多位民代與學者涉加重誹謗等罪,因這些不實指控言論,讓老師們遭到網路霸凌與身心煎熬。

在科學上,藥物「未檢出」;司法上,則以前述為由而不起訴。然而,盤旋家長心中的陰霾與恐慌,並沒有因為科學證據與司法裁判而消解。家長的情緒是真實的,而這一切的源頭,又是如何開始的?

不安的起源,恐懼的深化

「22天過去,該代謝的藥物都代謝掉了,能檢驗到什麼呢?」

2023年初,這家幼兒園接連多名家長發現小孩出現易怒、抓頭髮、摳指腹等情緒與自殘行為,曾向幼兒園申訴,卻只得到園方回覆,「孩子長大過程可能有自己想法。」

直到4月中旬,孩子的異常狀況持續,家長陸續詢問孩子,有孩子說老師給他們喝下「彩虹果汁」,一名媽媽才決定帶孩子檢驗毒物。接著,第二名媽媽也帶著孩子去到一間檢驗所檢驗,檢驗所看了孩子的狀況後,建議驗「巴比妥類」及「苯二氮平類」藥物,5月3日得到苯巴比妥(Phenobarbita)為64ng/ml的數值。這名母親警覺到事情有異:苯巴比妥為管制藥物,孩子既沒有需要服用到含有此成分的藥物,為什麼會在孩子的體內驗出?

苯巴比妥

苯巴比妥是衛福部食藥署的第三級管制藥品,也是三級毒品,是一種巴比妥類的鎮定劑及安眠藥物,需經醫師處方開立,主要是用來治療癲癇相關疾病。雖然苯巴比妥也會加入感冒藥及腸胃藥作為複方藥劑,但目前台灣只有九款藥物含苯巴比妥,且鮮少開立給學齡前的幼兒。而苯二氮平類藥物則分屬於三級到四級管制藥品,三級到四級的毒品,作用是鎮靜安眠,常用於抗焦慮、癲癇的用途,副作用為嗜睡、精神恍惚。

孩子的行為異常,加上在體內驗出管制藥物,讓家長原先已不安的情緒更為焦急。此後,這個消息更迅速在幼兒園的家長群組間遞傳,恐慌的情緒也隨之蔓延。

5月14日,內心的焦慮始終無法消彌,有三名家長終於下定決心向警方報案,他們質疑幼保員在園長的授權下,長期餵食幼童不明藥物;家長也指稱,孩子向他們稱「老師會打他們」,控訴教保員涉犯《刑法》傷害罪及妨害未成年人身分健全發育罪。事件至此,才使得這起在檯面下伏流的不安情緒破堤,憤怒、不安、焦慮的情緒終得匯聚成河,成為全國媒體的關注焦點。

只是,原先這些家長僅是希望透過司法調查來釐清真相,卻怎也沒料到,竟然演變成台灣社會的輿論風暴,不僅讓幼教人員與家長衝突對立,甚至因著總統大選的節奏,上升到藍綠白陣營的政治論爭中——由於新北市市長為此次代表國民黨競逐總統大位的侯友宜,被對手諷刺為為了選舉而荒廢市政。

在捲入這場政治風暴前,實際上,此前這些家長即已要求新北市政府介入調查,給他們一個安心的答覆。然而,市府在報警後隔天,雖有派員入園稽查,卻未與檢警一同前往,馬上扣留電腦、監視錄影器等證據。等到5月18日,檢警首次前往搜索時,卻發現監視器已被拆除,家長認為這是市府怠惰的鐵證,導致關鍵的影像證據未能在第一時間保存。

市府在應變上的顢頇,看在這些家長眼裡,已是不妥,更讓家長氣憤難平的,則是市府面對家長的餵藥質疑,遲至報警後的22天才入園抽血檢驗——更加深家長的疑慮:「22天過去,該代謝的藥物都代謝掉了,能檢驗到什麼呢?」

家長的擔憂與無所適從,在餵藥疑案浮上檯面後,讓憂心忡忡的家長自行帶著孩子前往檢驗及報案。有家長先成立了臉書粉絲專頁「板橋區餵毒幼兒園—受害者聯盟」,後續再找上協助兒虐案件十多年的王薇君幫忙,出面與政府、媒體多方溝通,家長們也才逐漸建立起聯繫網絡。

中華民國兒童權益促進會創會理事長王薇君。攝:陳焯煇/端傳媒
中華民國兒童權益促進會創會理事長王薇君。攝:陳焯煇/端傳媒

61歲的王薇君為中華民國兒童權益促進會創會理事長,多數人又稱她為「姑姑」。2011年,王薇君2歲5個月大的姪子王昊,遭人棄置在新店慈濟醫院急診室,醫護人員發現時,男童身上遍佈大小瘀青、鼻樑骨塌陷、指甲脫落,失去生命跡象,急救後不治身亡。

司法調查指出,王昊被母親的同居男友擅自帶離,因為王昊時常哭著找媽媽,王母男友與其同夥便毆打王昊,還灌食安非他命與海洛因,最終導致他中毒性休克、死亡。王昊過世的隔年,王薇君成立了中華民國兒童權益促進會,無償協助重大死傷刑案的被害者家屬,從遺體修復到司法程序,她幾乎全程參與。

像是,普悠瑪翻車案,王薇君協助受害者遺體修復工作。她也無法對兒虐案件視而不見,2017年邱小妹遭虐死案,王薇君陪同家屬進行司法訴訟,陪著年邁的女童阿公開記者會,也負責邱小妹的遺體修復及後事。2019年,她陪伴叡叡媽媽(淑蓉)進行相驗,當年,11個月大的叡叡被托嬰中心的保母壓制到窒息死亡。

「我這次為什麼這麼激動?因為我沒有辦法容許孩子被餵毒,」即使案發過後11年,王薇君依然抑制不住情緒,流著淚說餵毒案讓她想到姪子昊昊。在王薇君的身後,是她與王昊露出微笑的合照。

王昊受虐離世,是王薇君這輩子最痛苦的事。也因此,王薇君不做他想地接受了家長的委託。

6月8日,教育局表示,因八名孩童檢出藥物殘留,於同月12日裁定廢止幼兒園的許可,並對幼兒園開罰15萬元。當天,新北市府也臨時召開第一場家長說明會。但說明會的通知來得令人反應不及,讓部分還在工作的家長簽下委託單,交由王薇君代表出席,也有多位民進黨籍民代到場關切。不過,新北市府拒絕讓非家長入內。

隔天,市府又臨時通知,市長侯友宜當晚要與家長在一所小學見面,王薇君帶著「新北人的眼」標語到現場抗議,試圖進入學校未果,她便翻過圍牆在校內等待侯友宜出現。後來更不惜以肉身阻擋侯友宜座車,造成她手臂大片瘀傷。

不安的氛圍持續擴大,家長卻無法得到令人稍事心安的回覆,甚至因為幼兒園的營業許可遭廢止,導致幼兒園中全數孩童都得重找幼托機構。然而,在學期間要重找一家幼兒園入學談何容易,何況是剛發生了餵藥疑案的家長們,自然想找尋信得過的幼兒園。無法說服家長、猝不及防的廢照,這些不滿的情緒逐次累積,家長的怒火不斷沸騰。

當事家長在臉書提出六大訴求,希望市府成立專案調查小組、公開案件的內容及程序等。12日,侯友宜第一次出現在案件說明的記者會上,試圖安撫群眾,向家長喊話:「新北市長都有在做,請大家放心。」侯友宜並稱,已成立家長群組及輔導轉校的程序,另也指定專責醫院進行檢驗。

不過,新北市府官僚體系的慢半拍,讓當事家長們再也無法默不作聲,他們決定與王薇君、時代力量黨主席王婉諭共同舉辦「不藥傷害我的孩子」靜坐活動,直接向新北市政府宣洩他們的不滿。

2023年6月18日,新北市民廣場,家長和孩子參與「不藥傷害我的孩子」靜坐示威。攝:陳焯煇/端傳媒
2023年6月18日,新北市民廣場,家長和孩子參與「不藥傷害我的孩子」靜坐示威。攝:陳焯煇/端傳媒

約莫此時,當板橋的餵藥疑雲尚未退去,同樣位於新北市汐止的同家連鎖幼兒園,也傳出一名幼童體內驗出有安眠藥成分的殘留。園方發出聲明,絕不會讓孩子服用任何不明藥物,會全力配合教育局及檢警調查。檢方採檢了80名幼童,檢體多次送驗,先是請醫院以「液相層析串聯質譜儀」(LC/MS/MS)檢測尿液,再將毛髮送法醫研究所檢驗,均未檢出安眠藥物,因查無相關犯罪證據,全案簽結。

質譜儀

質譜儀 (Mass Spectrometry)是一種用以分析樣品中的元素組成及分子的精密檢測工具,用途非常廣,可以用於化學、藥品、環境科學等檢測,例如驗出一個人是否吸毒或是食品是否安全。質譜儀法是目前國際公認用於藥物濫用檢驗的標準。在分析中,可定量受檢物的濃度,若小於質譜儀可檢測範圍的「最低可偵測濃度Limit of Quantification, LoQ」,則會顯示「未檢出」。

不安的情緒除了盤旋在北台灣,台灣南部的大城高雄市嗅到這股氣氛,也對市內展開全面調查。6月20日,高雄市府查出有四家診所的醫師涉嫌不當開立含苯巴比妥藥物,讓百餘名孩童吞下肚,衛生局緊急勒令醫師停業、處以罰鍰,並安排這些孩童接受免費醫療評估。

幾乎襲捲南北的苯巴比妥風波,其中牽涉到幼教人員的餵藥工作,而此引發幼教人員的不滿,認為在真相不明前,這些指控徒增幼教人員與家長之間的對立。在台灣,家長可簽下委託單,由幼保人員餵藥給孩童。中華民國幼教總會在這樣的衝突感下聲明:在案件未釐清前,幼兒生病不要入校,老師也不要餵藥。這反讓其他有餵藥需求的家長感到無所適從。

王薇君強調,這不是要挑起家長與幼教人員之間的對立,他們過往也曾積極爭取降低幼教人員與幼童人數比、提高教保員薪資,希望能讓幼托環境變得更友善。

至於網路上的政治攻防,看在王薇君眼中,她認為「孩子的事情應該是不分政黨都要關心的,把孩子跟家長拿去當子彈實在很不好。」她表明自己身為時代力量黨員,是第三勢力,不要再說是藍綠政治惡鬥。

「你們可以跟外媒合作報導嗎?」

「我也知道要加油、要努力,可是我不清楚需要多久時間,才可以真正得到內心的平復。」

這起餵藥疑案,對捲入其中的當事家長而言,他們感到新北市府的相應不理、以及冷處理,在行政怠惰下,不僅失去介入調查的黃金時間,更讓原先理應保存的監視畫面喪失。這些行政疏失,讓這些家長感到無力,更因為關鍵證據的流失,導致後續調查的有氣無力,以至於讓各種臆測在家長間流傳。

這樣的恐懼並非其來無故。根據衛福部統計,從2021到2022年6月,在幼教與托育場所,分別有68名及112名孩童遭虐,情節輕重不一。今年以來,幾起上了新聞版面的幼兒園兒虐案,更讓家長們擔心,送幼托的孩子,會不會成為下一個新聞報導的受害者。

在「不藥傷害我的孩子」現場舉著標語的庭庭媽,就是其中一名上了新聞的不幸母親。

她的孩子庭庭,2022年4月12日,在新北市板橋私立米綺托育中心,遭到一名胡姓托育員以棉被包裹近18分鐘窒息致死。庭庭媽不斷為女兒的案件奔走,甚至發起「托嬰中心致死案受害家屬聯合陳情體制改革和兒少權法、兒托法等修法內容」的連署,希望降低托育師生比、公布兒虐案件加害者的姓名,並終身不得從事托育工作等修法倡議。

在庭庭媽為了女兒的死奔波陳情之際,卻得從新聞報導,才知道新北市政府要對該托育中心做出裁罰的處分。庭庭媽眼睛直盯著桌面,以不帶起伏的語氣回憶:「他們只查扣監視器,卻沒有其他作為,社會局也沒有聯繫我確認當天的狀況。」

2023年6月29日,台北。攝:陳焯煇/端傳媒
2023年6月29日,台北。攝:陳焯煇/端傳媒

事發後近兩個月,她配合偵查時間到警局調閱監視錄影畫面,確認在送托庭庭短短的11天內,寶貝女兒遭遇了哪些情境。她親筆記錄下時間、行為人的動作,寫成99頁的逐字稿。從清晨抄到午夜,員警都已經認識她了。但只有員警認識仍不夠。市長侯友宜仍在不斷跑競選行程,對庭庭媽沒有任何慰問之詞。

直到案發後幾乎兩個月的6月8日,新北市政府才召開說明會解釋處理進度,「為什麼這麼嚴重的事情,可以拖了兩個月才召開說明會?」庭庭媽講到此處,掩蓋不住憤怒,「整個過程,我都是被動等待,調查報告、監視畫面都必須自己去找。」

事件發生後,庭庭媽參加兒托法公聽會,希望將案件提報中央,衛福部卻告訴她,必須透過兒福聯盟或其他團體單位提出申請,以「沒有辦法接受個案」為由拒絕了庭庭媽。在她聽來,政府的說詞總在推卸責任、不顧受害者心情。且因未判決確定,肇事的胡姓托育員未受到裁罰,甚至轉換跑道,在其他長照機構內工作。

對於同樣發生在新北市的餵藥疑案,庭庭媽認為,家長們長期以來已經累積太多的不安和恐慌。「為什麼這麼多家長願意站出來?因為好幾年都這樣,我們看到太多太多案件了。」她一再強調,幼兒生命安全是這些事件的核心,政府應該要正視此問題,並誠心有所作為。她無奈地說:「不是人民要一個一個抗議、遊行,政府才要去重視幼兒安全問題。」

「原本我對政治很不熟,但因為這件事情,我看到政治是怎樣在運作的。」庭庭媽說,她十分不希望政治鬥爭,模糊掉重要的問題。「我們要的真的就是一個公道,政府到底是幫助我們的角色,還是間接加害者?」庭庭媽說,她知道政府內部稽查員人力短缺,但人力缺口一直以來卻不被積極處理,導致更多的錯誤在這樣的缺失下一再重蹈覆轍。

一年多的日子裡,庭庭媽在討回公道的路上,耗盡心力。無論是等待公布監視器畫面的時機、等待女兒遺體的解剖化驗報告,或等待能否變更法條將托育員的作為以「蓄意殺人」而非「過失致死」起訴,漫長不見盡頭的折磨,每夜侵蝕著她的意志。

對庭庭媽而言,現在的重心,是努力提案修法,內容包括:要求主管機關行政透明化,公開不當對待與兒虐的調查資訊與內容報告、提高托育員的考照資格與訓練時數、稽查制度的改善、監視錄影畫面即時雲端備份等等。

庭庭媽希望社會大眾從連串的事件裡,看見體制改革的急迫性。她也和同樣遭虐待喪女的小桃子媽媽,建立致死案與重傷害案件的群組,一一將受害家屬們加入群組。在群組裡,庭庭媽看見了互助的溫暖,與相互支持的勇氣。

庭庭媽說,即使身為所謂的「弱勢族群」,她也不希望被貼上標籤。「我很努力在過日子,很盡力在做一些身為單親媽媽,能為女兒做到的事情。」庭庭媽想著,或許這是她的使命。露出淺淺微笑時,她說相信眾人集結起來的善,能夠真正改變社會的灰暗處。

事發後,庭庭媽已將女兒的衣物洗淨、整理,深藏進儲藏室,但即使她將庭庭生活的痕跡仔細收納,對女兒的思念,依然難以遏止。方才對政府怠惰的怒氣消散之後,庭庭媽又垂下頭。她的聲音微微顫抖,眼眶周圍微微紅了起來。「我也知道要加油、要努力,可是我不清楚需要多久時間,才可以真正得到內心的平復。」

「你們可以與外媒合作報導,讓這件事被更多人看見嗎?」庭庭媽向端傳媒詢問,她認為隨著新聞浪潮退去,台灣媒體難以再關注這些受害的家長們。在她心中,也許台灣人總是需要外國媒體跟進報導後,才會感到真正意義上的在意吧。

2023年6月18日,新北市民廣場,家長和孩子參與「不藥傷害我的孩子」靜坐示威。攝:陳焯煇/端傳媒
2023年6月18日,新北市民廣場,家長和孩子參與「不藥傷害我的孩子」靜坐示威。攝:陳焯煇/端傳媒

調查結果出爐,家長卻未被真正安撫

「不能因為新技術驗不到藥物數值,就否定我們的疑慮。」

「家長們都有看到庭庭的案子,他們真的很害怕,沒辦法時時看著孩子,深怕小孩會不會成為下一個庭庭。」餵藥案家長的委任律師王妙華向端傳媒說道。

時間來到6月29日,在一個月的時間內,新北地檢署公布了36名幼童的毛髮檢體報告,毛髮可以溯及採檢前一到三個月的藥物,全數「未檢出」巴比妥酸鹽類與苯二氮平類(BZD)藥品共47種藥物等藥物,僅有微量的一般感冒藥等反應。

檢方指出,由於檢體數量多,加上台灣的檢驗機關沒有「巴比妥類」的檢驗,調查局因此日夜加班,開發出新的檢驗方式,以質譜儀法二階段檢驗,不會發生用免疫法篩檢時將產生的交互反應,進而發生偽陽性等問題。

不過,為何八名孩童在台北榮總、林口長庚、土城醫院分別「初檢」驗出藥物,但在地檢署的毛髮檢測卻未檢出?台灣事實查核中心徵詢專家學者意見指出,當初步的檢驗結果看起來有疑義時,沒有保全證據、以同樣的檢體進行二次檢驗(質譜儀法),導致衍生後續解讀與調查的爭議,甚至造成恐慌——而為什麼八名孩童初檢皆驗出數值,只留下一團迷霧。

家長小美(化名)對端傳媒提及,家長都是從新聞得知檢驗結果,後來才陸續接到書記官的電話通知;她向書記官要求檢驗報告,卻沒有得到任何的數值與報告資料。

小美質疑,檢方提到原本要三個月才能開發出新的檢驗項目,卻在一個月內提早開發完成,「提早開發完的新技術真的能驗出巴比妥嗎?」

她續問,實驗有沒有對照組?小孩藥物數值參照的依據、新技術是否有經過人體實驗,都無從得知。「裡面寫四十幾種檢驗項目,都沒有告訴我們是哪些細項。」小美很困惑:「這些疑慮難道能以偵查不公開為由,完全不提供嗎?」

小美表示,其他家長在接到「未檢出」的電話通知後,深受打擊。「這麼多小孩都跟父母講一樣的話,卻因為看不到詳細的檢驗報告,這件事就要蓋棺論定,甚至結案。」

零檢出 vs. 未檢出

依據台灣科技媒體中心刊登的專家意見,「零檢出」代表連一個藥物分子都沒檢測到,但目前公認最標準的質譜儀法也做不到真正零檢出的解讀。在司法案件上,未檢出的定義就是將一個檢驗方法的「最低可定量濃度」作為閥值,意即,孩童檢體經質譜儀分析後,結果值低於「最低可定量濃度」,就是「未檢出」。然而,閥值的標準可被討論,檢驗機構在常用的濫用藥物上訂有「最低可定量濃度」,而巴比妥酸鹽類及苯二氮平類不屬於常用濫用藥物,標準採用試劑廠商申請查驗登記的閾值200 ng/ml,低於200 ng/ml就是代表未檢出。

一週後,對於政府氣憤難耐的六名家長,在王薇君的陪同下到監察院遞交陳情書,檢舉新北市府案發後未積極處理、行政怠惰,延宕稽查時程,導致後續蒐集監視器、孩童檢體等關鍵證物出現困難,要求監委立案調查。

一名家長禁不住地哽咽控訴,「政府對外說有處理這個案件的專案,但實際上直到6月時,家長透過民意代表,才感受到市府開始在意我們這些家長。」兩個月以來,她看見網路言論對家長拿出的醫檢數據的質疑、以至酸言酸語,以及幼教聯合總會扭曲家長原意,進而造成幼教協會跟家長的對立。「我們很感謝老師幫忙餵藥,但不是家長委託的藥物是不允許的。」這名家長重申。

另一名家長則稱,她很早就發現小孩容易暴怒,轉學後,情緒才趨於穩定,直到確定不會再回到原本的學校才告訴媽媽「老師會打小孩巴掌」,這讓他害怕回去那間幼兒園。

律師王妙華指出,該不起訴書中備受爭議的,即是只有「未檢出」的結論,卻沒有任何數值、或是檢驗方式能說服家長或律師,「雖然法律上是無罪推定,但我認為,本案沒有積極去找證據」。

2022年11月3日,台灣新竹的住​​宅區。攝:Lam Yik Fei/Getty Images
2022年11月3日,台灣新竹的住​​宅區。攝:Lam Yik Fei/Getty Images

另外一爭議問題,則是兒童的證詞可信度,由於孩童的語言表達能力有限,這在司法調查上,始終都是難題所在。

王妙華同意孩童證詞可信度確是個問題,但在本案中,有不同的孩子曾指出,他們曾被同一名老師帶到同一個小房間關禁閉,檢方詢問關多久?孩子回答「很久很久」,很久是多久?「一百天」。檢方因而認為孩子的證詞誇大不可採。但她認為,小孩對於時間與量詞的概念不精準,應該去理解孩子的用詞,而不是馬上否定證詞的可信度。

另外,王妙華也質疑檢方在採用幼童的證詞上有其雙重標準,像是飲用彩虹藥水的部分,僅摘要式地提到有七名幼童證稱喝下彩虹藥水,但卻以引用方式指出某幼童說:「沒有,那是媽媽說的。」並於結論稱,孩童的記憶或思想易隨時間更迭或受他人影響而有誤植可能。王妙華回應,小孩到庭作證時非常緊張,在陌生的環境,面對陌生的人,他們確實可能沒辦法說出在家對父母講過的話。

「不能因為新技術驗不到藥物數值,就否定我們的疑慮。」小美說,許多人因為支持不同的政黨,進而將這起餵藥疑案「政治化」,不僅對他們發起網路霸凌,也讓真相淹沒在政治的口水中。

家長的恐懼是真實的,但顯然不起訴書並未妥適安撫他們的焦慮。「我們唯一的訴求,就是要釐清真相。」他們希望能夠再次驗髮,或將送交地檢署的檢體送往國外擁有成熟檢驗技術的機構做二次鑑定,家長們也已委託律師遞交再議聲請書。

「家長的反應很正常,小孩發生什麼事,一定會想追究到底,」王妙華說,家長並非一定要得證實「小孩真的被餵毒」的結論,而是希望得到一個能說服他們的真相,「誰不希望只是過度擔憂、只是虛驚一場?」

王妙華分析多起與兒童安全相關的案件共通點在於「漠視所造成的遺憾」。幼托應該是為了協助家長減輕育兒負擔,使人們更願意生養孩子,讓台灣社會成為更友善育兒的環境,但一個環節的輕忽,就將是永遠的遺憾。

比起過去,王薇君看到更多人願意為兒童發聲,這起案件經過了數月,家長並不是想怪罪誰,「而是希望這件事根本沒有發生,他們的孩子不用經歷轉學、驗血、剃頭髮……這麼多的苦」,至今家長不願放棄的理由,也只是想要個能讓他們信服的答案。

讀者評論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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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简体中文页面下,开头【编者按】第四段,“历经惊心动魄的喂药疑案,这些家长的恐惧仍f未消解,”多出一个字母f

    1. 感謝讀者提醒,現已更正,還請繼續關注端傳媒。

  2. 副標題挑得很好,直面很多人對這群家長的誤解。

  3. 順提:幼兒教保及照顧服務實施準則第11條,即規定幼兒園必須有托藥機制和規定流程,必須接受托藥的。幼教總會的呼籲不餵藥,實質是教唆違規,進一步加深家長恐懼焦慮,也沒有教導幼保員如何在餵藥流程中自保(有幼兒園在此是很細心規定並執行,讓托藥家長安心,幼保員也有保障)。/看病是有罪推定,法律是無罪推定,兩者的銜接靠積極溝通對接,新北市府就這樣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