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撰稿人 朱暹)
今年2月底,張愛娟一行人終於去醫院確認遺體。
「瘦得皮包骨,嘴巴張得很大,脖子伸得很長,人是曲捲的,腳彎着的,一看就不是正常的死亡……老人完全是在一種飢餓、扭曲的狀態下死的。」
張愛娟的婆婆於去年3月29日在上海市周浦醫院去世。老人原本住在上海東海老年護理醫院(下稱「東海」),由護工照顧,已近四年。離世前幾日,她被東海以「核酸陽性」為由,轉運至上海浦東新區周浦醫院(下稱「周浦醫院」)。後者為上海首批新冠肺炎救治定點醫院之一。
去年3月,上海多家養老院發生院內感染。被稱為「上海規模最大的老年護理醫院」的東海亦爆發感染,陷入混亂,數名醫生、護士和護工外出隔離。東海通過護工公司和家政中介招聘了幾批臨時護工,但部分新護工並無護理經驗,許多無法自理的病人得不到正常照顧。
一位在東海去世的核酸陰性老人的家屬相信,家人是因缺少照護而「餓死」。當時,他從其他家屬等各方了解到,院內死亡老人數量保守估計在100人以上。真實數目不得而知。
去年6月,上海解封后,部分家屬陸續前往東海交涉。多位家屬稱,核酸陰性逝者可得到1.5萬元「慰問金」,陽性逝者3萬,有人則經過長達幾小時的談判後得到5萬。也有少數家屬仍在四處奔波,尋求真相,不願妥協。52歲的張愛娟就是其一。一年過去,老人遺體仍被保留在周浦醫院的冰櫃中,至今未火化。
老人去世半個月前,張愛娟的丈夫剛收到東海護工發來的視頻。鏡頭中,一位胖胖的老太蓋着毛毯,坐在窗邊曬太陽,精神不錯。護工對她說:「阿拉(我們)拍支視頻發兒子看噢,讓伊(他)放心噢。」她「嗯」地應聲。
張愛娟後來得到的種種證據顯示,婆婆的死亡確實存在不少謎團。「我替我們家老人感到冤屈,她不該死啊。」
荒謬的核酸
東海院內感染前,張愛娟的婆婆已在這住了快四年。東海老年護理醫院是光明食品集團旗下的一家國有衛生事業單位,成立於2002年,目前床位約1900張,集「老年護理、老年醫療、老年康復、臨終關懷」於一體的醫養結合服務,下設心內科、神經內科等10個臨床科室,以及24個病區。此前,除了19病區有接收外院轉入的骨科病人外,其他病區大多為有基礎病、癱瘓或失能的老人。
去年3月24日,東海一名醫生給張愛娟打來電話,稱老人被感染,將轉運到周浦醫院。她詢問是否有陽性報告。對方說沒有,又表示自己在外隔離,不知道老人情況,讓她打醫務科的電話。
因醫院沒有出示陽性報告,年近百歲的老人還在骨折恢復期,張愛娟不同意轉運,希望老人能留在東海。醫務科科長向她表示會去申請。次日,張愛娟又打去電話,科長表示昨日有14人轉運,還沒來得及轉運她家老人。張愛娟重申「不要轉運」的訴求。
轉運是貫穿「動態清零」的重要一環。去年3月上海爆發感染初期,在方艙醫院未建成之前,陽性患者會被轉運至上海新冠肺炎定點醫院治療或觀察。3月24日,上海嘉荷新苑方艙醫院作為首個投入使用的市級方艙,主要收治輕症和無症狀感染者,開啓了上海方艙隔離的序幕。有報導稱,去年4月初江蘇和浙江省也向上海「支援」,為陽性患者的密接者提供跨省隔離的酒店房間各3萬間。
接下來幾天,另一東海工作人員接聽時稱,老人情況很好。張愛娟要求拍攝老人的視頻給他們看看,對方應允,但一天天拖着,始終沒有傳來。她每天兩三個電話打去,直到對方讓她不要老打電話,「你們老人很好的。」
那些天,她和丈夫都睡不好、吃不好,心煩氣躁,很擔心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擔憂在29日被驗證。晚上接近9點時,周浦醫院打來電話稱,老人在上午10點55分過世了。張愛娟一下子無法接受。一是他們並不知道老人已經被轉運至周浦,二是老人過世10個小時後家屬才被通知。
張愛娟追問,老人何時從東海轉到周浦。對方稱是3月28日上午9點。但29日白天,她打電話問東海時,對方仍表示老人「很好」「放心好了」「有人照顧的」。「所以說,作為子女,對他們沒有看法嗎?老人到底哪一天轉過去的,哪天死亡的,我會信任他們嗎?」
進入4月,周浦醫院發來死亡醫學證明,又打電話催張愛娟寫遺體火化的委託書。醫學證明上,「直接死亡原因」一欄寫着「多器官功能衰竭」。張愛娟不接受這樣的死亡證明,她質疑「多器官」是什麼器官,「是肺,腎,還是肝臟?你不能籠統地糊弄老百姓。」
再加之沒有陽性報告,未確認過老人遺體,張愛娟不同意醫院火化,並告知:「沒有我們家屬的委託書,任何人或單位都不得擅自處理我母親XXX的遺體。」對方回覆:「你的意見收到會反饋的。」四天過去,她未收到答覆,又要求醫院把搶救記錄、視頻、轉院單都發過來,也沒有結果。
老人去世後,張愛娟不斷向東海索要核酸陽性報告。
她打電話給曾長期照顧婆婆的Z姓管床醫生。「我一直和他要,他說『你別問我要,你手機上也可以查』。」對方教她在「隨申辦」上查,隨後兩人在電話中一起查詢。「隨申辦」是上海政府推出的政務服務APP,在「核酸查詢」的「老幼核酸助查」裏輸入姓名和身份證號,就可查詢未成年人和60週歲以上人員的核酸結果。
查詢結果顯示「陰性」,兩人都傻眼了。屏幕寫着,數據由上海市衛健委提供,2022年3月24日11時07分採樣,3月27日11時45分檢測。
核酸檢測結果混亂在當時的上海並非孤例。《財新》去年4月報導,一些家屬被東海打電話通知老人確診陽性後,自行上網查看最新核酸記錄,仍是陰性。
去年4月2日,一段「上海市民與疾控中心對話」的錄音也在網上流傳。該市民表示其父親因密接被安排在酒店隔離,最新一次核酸檢測在「健康雲」(注:上海「互聯網+醫療健康」公共服務的統一入口)上的結果為陰性。在4月6日核酸檢測報告查詢功能遷移至「隨申辦」之前,上海市民通常在「健康雲」上查詢結果。但隨後父親又接到疾控中心的電話,稱其核酸檢測為陽性,準備轉運。該市民在通話中質疑「健康雲」的數據是否真實有效。
據張愛娟提供的通話錄音,當她詢問「陰性怎麼要轉周浦」時,Z姓醫生沉默數秒,而後說:「這(轉運)是疾控出的數據。」張愛娟回憶,醫生表示,他們是根據「上面(疾控)」發的名單轉運老人的。
婆婆被轉運的原因始終未能解開。但到了去年7月中旬,東海又給張愛娟傳來一份核酸陽性報告,收樣、檢測和報告日期均為2022年3月24日,與前述陰性報告同一天,但沒有具體的採樣時間。檢測單位為浦東新區疾控中心,送樣單位為距離東海約六公里的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張愛娟認為這份報告沒有可信度,她感到氣憤,「從3月24日到7月初,都說沒有陽性報告,那你到7月14日怎麼又傳給我一個陽性報告呢?」
此前張愛娟還在手機上查到,老人逝世兩天後,3月31日15時03分仍有一次核酸採樣記錄,檢測時間、項目和結果均顯示「檢測中」。為此,今年初她向浦東新區衛健委信訪辦提出,想要知道3月31日採樣的檢測結果。不久,對方寄來答覆意見書,稱「2022年3月30日核酸檢測報告為陰性」。
「我說要檢測結果,31日的,他們答非所問,寫30日。」張愛娟說,「那你說是陰性,她死也是陰性,轉運也是陰性,沒有陽過,她怎麼死亡的?」她強調,如果有陽性報告,那她能理解東海將老人轉運治療,但如果沒有,那麼老人轉運和死亡就是院方的責任,是「人為造成的」。
漏洞百出的材料
與那些在東海逝世的老人家屬情況不同,張愛娟一家不得不同時與兩家醫院周旋。隨着蒐集到的材料越來越多,疑問也越來越大。
今年3月初,張愛娟從周浦醫院拿到了婆婆的入院記錄、檢查報告單等資料。其入院記錄上寫着「核酸陽性2天」:3月23日核酸篩查陽性被隔離管控,3月24日複查核酸檢測結果為陽性……患者精神萎靡,無發熱、無咳嗽、無頭暈、無頭痛、無咽痛、無肌痛、無鼻塞流鼻涕等不適。
張愛娟找到周浦,要求提供23與24日兩天的陽性報告。對方稱他們沒有,老人是從東海轉過來的,讓她去問東海。東海則表示,他們沒有寫過「兩次陽性」,這是周浦寫的,讓她找周浦要。「滑稽吧,你們兩個院推來推去,說明根本就沒有陽性報告,只有陰性。」張愛娟說,「要是有,你為什麼不提供呢?」
周浦提供的檢驗單中還有一份3月30日的核酸陰性報告,採樣時間為3月29日10時02分,距離死亡去世時間只有53分鐘。但「隨申辦」APP上沒有這次檢測相關記錄。
她還指出,周浦提供的這些報告單上還存在許多漏洞。例如,與「採樣、送檢、出報告」的正常順序不同,一份標本為「靜脈血」的檢驗單上,送檢日期為2022年3月26日22時30分,而報告日期卻更早,為26日22時22分。另一份檢查尿素、尿酸的單子,採樣時間為26日22時58分,送檢時間卻為同一天22時47分。
更離譜的是,老人的年齡也從97歲變成了80歲。她質疑,連最基本的年齡都不對,這些資料可能真實嗎?今年2月底,他們家去周浦看老人遺體,醫院當時也給他們看了這些檢驗單。「我那個阿哥就發火了,說這誰啊,80歲,我媽80歲啊,他開始發火罵他們了。」周浦的人當場承認錯誤,稱可能是他們搞錯了。
入院記錄寫着的「患者於3月25日由120轉運來我院」,也與之前周浦在電話中所說的「3月28日」不同。記錄上的「既往史」,除了婆婆本身有的腦梗、高血壓和股骨粗隆間骨折,還寫了「冠狀動脈粥樣硬化性心臟病」和「缺血性心臟病」。但張愛娟表示婆婆並沒有心臟病。
長期醫囑單子上,3月28日13點被標記了「告病危」,但醫院當時並未通知家屬。他們第一次接到通知,是老人去世的十個小時後。還有出院小結費用,張愛娟稱,她將明細中所有項目的價錢加起來,離單子上所寫的總費用還差75元。「這些東西造假造得太粗糙了。」
這些材料被她一一疊好,整理在檔案袋裏。這將近一年的時間裏,她一直在講述這個事情,每個日期都被她深深記在腦子裏。
堅韌是刻在張愛娟的骨子裏的。去年,她堅持不願讓核酸檢測人員把棉籤伸進喉嚨。她向對方爭取「吐唾液」檢測,起初被拒絕。「我們國家做核酸,有鼻拭子、咽拭子、痰液,」她拿出文件給對方看,「不是有的嗎,是你們沒有學習到位啊,還怪我,是你們拒不執行。」吵到最後,對方便同意了。後來,張愛娟都自己帶杯子過去,把唾液吐在杯子裏,他們再用那根棉棒在裏面攪攪。
面對周浦,張愛娟的訴求是得到老人去世前的真實資料。但她現在一打電話給周浦,找某個負責人,「他們就回避我,『啊他不在,你這個問題我沒辦法回答』。」
而與東海的談判也並不容易,這幾乎是所有家屬的共識。
去年夏天,陳林一家到東海談判。他的家人於去年4月初在東海去世,核酸檢測為陰性。3月初最後一次探視後,陳林接到醫院通知,3月6日全院封閉,家屬不能進入。此後一直到家人去世,陳林再也沒有收到東海的消息。院方給出的起始「慰問金」為1.5萬元。與陳林家談判的是一位東海管理層的人,態度惡劣且強勢。去之前,他們就聽其他家屬講過。
陳林家老人做過氣切手術,平時住在專門的氣管病房,有兩名護工照顧六位老人。護工每天需要消毒氣管導管,為老人排痰,還要打碎食物並用胃管餵食。負責他們病房的護工早在3月26日就外出隔離了。陳林認為,當時東海內部「亂哄哄」的,從家政公司新來的護工也不知道每個老人的情況,肯定不會那樣細緻照料。那時他便懷疑,要麼是氣管沒有消毒導致肺部感染,要麼老人是餓死的。
新護工的確見證東海內部的混亂。據端傳媒去年4月報導,當時一名臨時護工表示,她們在沒有醫生的情況下「不敢瞎喂」,老人只能硬挺着,「有的連飯都吃不上,真的是太可憐了。」另一護工稱,當時有很多醫生護士都是外院過來援助的,並不是長期照料老人的人員。該護工於3月25日進入東海,並在10病區和23病區幫幾位離世的老人穿衣服。其中一位光着身子的老太太,手腳僵硬變形,身上只墊着尿不溼。
有家屬透露,東海去世老人家屬群中有一姑娘的父親六十多歲,雖不能行走,但腦子靈活,還能用手機。去年,她父親在最後一通電話中告訴她,自己一天沒有吃東西了,他還聽到醫院裏的老人在叫,情況很慘。
家人去世後,陳林便向東海索要搶救記錄和監控,但當時沒有給。到談判當日,東海又拿出一份記錄,顯示曾搶救半小時。他認為這是事後補的材料。他們再次要求院方出示病房監控,對方表示時間過去太久,已經沒有了。
面對陳林一家提出的許多關鍵疑問,對方概不回答,稱自己不是當事人,不了解具體情況。在老人死因上,院方不承認老人餓死,而是腦梗後遺症,綜合各種基礎病去世。但去年4月,醫院打來電話告知老人逝世時,說的死因是「肺部感染」。「他說,你們不是醫生,不懂的,她原來這個毛病就不行了。」
陳林發現,東海談判原則是不承認、不下結論,只談「慰問金」。「也不說賠償,就是慰問金。」談判前,陳林家了解到,有家屬最高拿到5萬金額。當天吵了數小時後,他們最終也得到了這個數目。
有的家屬就不那麼幸運。去年年底,有家屬火化了老人遺體,因為一直被「冰」着,家人心裏不安,壓力太大。後來他再去找東海,院方已不搭理他,「到現在也沒處理,沒有賠償。」還有一家屬在談判時,院方讓他先收下3萬撫慰金,火化後再另外賠償他。但當他火化完再找東海,對方卻抵賴稱,已經給過他3萬了。
談妥「慰問金」後,陳林火化了家人遺體,把骨灰寄存在殯儀館。他們打算在冬至日轉移去墓地。12月全國解除封控後,一家陸續感染,又被擱置。3月底的一個雨天,陳林終於取出寄放了數月的骨灰盒,驅車前往離家50公里外的海邊公墓。他們去年買墓地時選擇了壁葬,把骨灰盒嵌在大理石牆壁裏,花了7萬。
與東海正式交鋒
去年父親去世,加上纏身多年的拆遷官司,張愛娟在11月才與東海約好面議。臨行前一週,她臨時居住的酒店又被封控,沒法過去。因房屋被徵收強拆,張愛娟一家在這個酒店已經住了兩年多。今年2月底,她才開始與東海面談交涉。負責處理她們家糾紛的是那位Z姓醫生。張愛娟稱,該醫生目前已升為醫務科科長。
雙方焦點集中在老人3月24日的核酸結果、為何轉運、死亡原因、是否積極治療,以及賠償金額。
張愛娟認為,東海提供的3月24日核酸陽性報告為假。對方表示,如果她覺得是假的,她可以去告。「如果你那個(陽性報告)是真的,那我這個陰性報告是什麼呢?難道你說上海市衛健委是假的嗎?你敢說這句話嗎?」但對方也沒有不認可陰性報告,只是回避這個問題。
張愛娟也想知道老人逝世的原因。死亡證明上並沒有寫明是什麼引起「多器官功能衰竭」,只在「促進死亡,但與導致死亡的疾病或情況無關的其他重要情況」一欄寫了腦梗死後遺症。
她質疑,如果真按照醫院所說的,老人核酸為陽性,為何24日沒有任何藥物使用的記錄。醫院一般會將有效期24小時內的用藥記錄在臨時醫囑上,但她從東海拿到的臨時醫囑顯示,3月19日之後老人沒有再用過任何藥物,直到24日14時寫了「今日出院」,而後又有黑色字跡改為25日23時出院。對方回應,他們沒記錄不等於沒做。「你最基本的用藥記錄都不記了,你會做嗎?我就問他。」
據張愛娟提供的錄音,面對用藥的質疑,對方還稱:「您也看到了,它這個新冠吶,它是不需要什麼藥物治療的呀。」張愛娟很憤怒,「得了新冠應該是要積極治療,怎麼是無需治療了?」
她想調出老人在東海的用藥流水明細,上面可能有老人每日服用降壓藥的記錄。但對方讓她先辦理老人出院手續,再給她明細。張愛娟拒絕,一旦辦理,她們家就和醫院沒有任何關係了。
賠償金額的談判也很艱難。2021年下半年,婆婆曾在東海摔倒骨折。當時院方稱是老人自己在床上摔跤受傷的,但張愛娟丈夫在周圍無人時問過老人,她表示是護工給她洗完澡穿衣服時摔的。此次面談,張愛娟提出要婆婆骨折的賠償。
對方反問,當時他們家為什麼沒有提出賠償。張愛娟稱,那時老人還在骨折恢復期,本來想做傷殘鑑定,又覺得有些折騰,就想着直接和醫院談賠償,但後來上海發生疫情,接着又封控了。「沒想到疫情一落,人都沒了,你還怎麼弄啊,很多事情你是沒有辦法預測後面發生什麼的。」
對方又稱,老人後面可以坐輪椅了。「他意思是不要賠償,老人骨折都可以坐輪椅了,恢復得蠻好的,賠什麼啊,一副耍無賴的樣子。」張愛娟想到這又來氣,「我說,她恢復到輪椅了,不代表你們就沒有責任了,不代表她沒有骨折過、沒有經歷過痛苦啊。」
張愛娟稱,婆婆體質很好,原本還想着給她辦百歲大壽。老人八十多歲時,兩人還常一起到處旅遊、爬山。婆婆的妹妹如今也90多歲了,還能自理,一個人燒飯、看病,做什麼都是自己。「如果她不是這次摔跤和疫情,她的狀況會很好的。」
那時,婆婆的醫療費也讓家屬先結賬,「讓我們先出,說(其他的事)以後再說。」張愛娟指出,骨折的責任應由東海承擔,而不是不在身邊的家屬,要求醫院退還醫療費。「老人是你們照顧不當引起的骨折,還讓我們出醫療費,根本就不合理。」對方推卸稱是護理公司造成的。張愛娟回覆,他們是委託東海照顧老人,而不是交給護理公司,第一責任人是東海。
張愛娟稱,如果老人還活着,按照最低等級的十級傷殘鑑定,起碼也要賠十幾萬。她也向東海提出,按照國家對人身損害賠償的規定,死亡賠償金應按照受訴法院所在地上一年度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標準,按二十年計算,75週歲以上人員以五年計算(注:出自《最高人民法院關於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2022修正)》)。「他說,你講的那個賠償那麼多,按五年計算。我說,這個是國家賠償上有規定的,不是我定的,這個三萬塊倒是你們醫院自己定的。」
張愛娟坦誠,如果院方願意好好談,她也會退讓些,只要能夠妥善解決,很多東西她也不再追究。但目前院方的態度讓她感到心寒。「都『哎呀這個不行』,『那個不行』,就給3萬塊。我說,你定的價嗎,一個老人的命你們定了3萬,而且她不該死的。他說,那你意思是說,她不轉周浦,就不會死了嗎?」
張愛娟一直希望東海能讓有職權的人出面,而不是由一個剛升為科長的前管床醫生和她談。
「醫院要拿一個『錯了就錯了』的態度來,要面對現實、解決問題,不是一味回避。」張愛娟說,「我們老百姓也知道維權很困難。我說,我不追究你醫療事故什麼,最起碼你要有個明朗的態度來解決這個問題,醫院現在領導都不出面。」
「不管你(賠償金額)拿多與少,最起碼你拿個態度出來,你好好得到家屬諒解,把事情處理,就沒事了。他就是不出來。」她認為,對方不肯出面的原因,是因為沒辦法回答她提出來的很多問題,「所以個個都在逃避。」
以前,張愛娟和這位談判的Z姓醫生就因「過多檢查、過度用藥」的問題有過衝突。
一次她查看老人用藥明細,發現醫生開了促進心臟康復的中成藥,每天接近一百元,那個月開了三千。在那以前,張愛娟都沒有打過賬單。她問了護工才得知,婆婆平時並不吃這種藥,只吃高血壓的藥。Z姓醫生還給老人開了很多檢查項目,但實際上也不做。「就是套用醫保!他還隔三岔五給她查梅毒,可笑不?」
後來Z姓醫生與她明講,如果他們不拿這個賺錢,能怎麼辦。又商量說,兩個月開少一點,一個月開多一點。她沒有明確同意,告訴對方「不要過分」,此後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今年3月中旬,和東海第三次交涉的最後,Z姓醫生表示,會去和領導商量她提的賠償問題,讓她回去等電話。但過了清明,也沒有人聯繫她,東海還在拖延。「這麼長時間,都一週年了,都不給她有個妥善的解決方法。」
她又主動打了一次電話,對方態度冷淡,仍堅持就給3萬。
漫長的維權史
在東海維權前,張愛娟有過四五年與權力部門打交道的經驗,這些經驗和她堅韌的性格,讓她沒有像其他家屬那樣過早妥協。從2016年起,張愛娟一家因為房屋徵收拆遷的事宜一直在打官司。考慮到老人的健康安全,他們把她送去了養老院,2018年又送進東海。
張愛娟把這幾年打官司的行政裁定書等材料都保留了下來,夾了厚厚一疊。有人對她說:「哎呀你樣樣東西都學會留證據。」她很無奈:「我本身也不懂的呀,我們什麼都不懂,也是被逼出來的。」
她丈夫身體不太好,房子強拆和老人去世的事,都是張愛娟在跑。她常常睡不好,「實際上靠我一個人,精神上也挺累的。」很多人一聽他們家的事就說:哎你一個女人,還能怕你能怎麼樣怎麼樣?「我說我一個女人,我就不能處理事情嗎?我說你就把女人看得很懦弱。」
2016年9月5日,靜安區政府以公共利益為由,決定徵收張愛娟一家四層高的自建房。此後幾年,張愛娟一直就徵收過程中政府違反法律程序的行為進行起訴。2020年,在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下稱「二中院」)做出徵收決定和補償決定案的一審判決後,張愛娟在規定時間內上訴至上海高級人民法院。而後,在靜安區政府申請「強制執行」房屋徵收補償決定的二中法院行政裁判書中,卻寫着張愛娟家「未提起上訴」,並宣告「准予強制執行」。
2020年9月1日早晨,張愛娟正準備出門,突然被一陣砸窗撬門聲驚嚇到。一群不明身份的人闖入她家中,將她打倒在地,搶走手機,幾個男的又扯着她頭髮推上一輛麵包車。那天她丈夫在回家路上,離家還有幾百米時,被五六個人打倒後抬上麵包車。她女兒因身體不適正在床上休息,也被幾個男的從被窩裏硬拖強拽下來,推上車。家就從這一天起被推倒了。
他們被送去一家酒店。張愛娟和女兒住一間,被24小時盯着,無法出房間門半步。房間位於2樓,面積不大,有兩張小床,張愛娟估計不足十平方米。看守的黑衣保安人員,兩小時換一班,一班兩人,有男有女。男的在房門外守着,女的有時和張愛娟擠着睡覺,有時坐椅子上。張愛娟要求帶女兒出去看病,被拒絕;她的手指在強拆那天手傷,要求出去治療包紮,也被拒絕。那時還很熱,但房間裏無法開窗,他們沒有換洗的衣服。廁所裏還有攝像頭,張愛娟只好拿紙塞住。
第三天,張愛娟再次向看守人員提出,放她們一家出去,保安稱街道領導不同意。趁對方在門外商量事時,張愛娟一腳踢上房門,反鎖。她用前兩天討來的熱水壺砸破窗戶,向外呼救,有路人聽到後報警。她準備鑽出窗戶,但門被踢開了。保安人員衝進來要打她,張愛娟拿起兩塊玻璃架在脖子上說:「你們再進來一步,我就把自己抹死。」
為穩定張愛娟一家的情緒,她們被安置在另一家公寓式酒店,直到現在仍住在這裏。砸窗戶那天,剛好有人去她丈夫房間,讓他簽署同意房屋拆遷的文件。至今,他們家都還未簽字。
如今張愛娟家所在地成了一塊綠地。百度街景地圖意外留下了他們家過去幾年的樣貌。從2013年那條街上還有一些小餐館,到2019年只剩下他們一家矗立,鄰居均已被拆,東邊還出現了一座新建的高樓。
過去房子還在時,他們做飯館生意,一個月有幾萬收入。從2018年不被允許營業後,他們家就斷了收入,那時靠着丈夫每月不到三千的退休金。強拆後,張愛娟家生活過得很節儉,她向地方政府申請生活困難的補助,但不被受理。
這塊地是張愛娟的公婆在解放前攢錢買下的,自己造了房。張愛娟夫婦在20多年前再重新翻建。婆婆到去世時都不知道房子被強拆的事。他們不敢告訴她。
「如果我們老人不放在護理院,房子也不拆,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張愛娟說。
尾聲
張愛娟打給過婆婆生前的另一名管床醫生,希望院方儘快出面解決。對方讓她不要再打來。「我說,你讓我別打你電話,原來是你管她平時的救治用藥,我們老人是怎麼死,你不明白嗎?」
「我說,上有天下有地,你們作的惡,不要認為我們沒看見就不知道,心裏就不明白。」
「我說,您給我說,她是怎麼死的。」
「我說,不要以為你們說的好聽,好像對她搶救,搶救了嗎?」
醫生不再說話,只是嘆氣。「他說,我也沒辦法。」
3月底,張愛娟把兩個醫院的出院小結、檢查單等所有材料遞交浦東衛健委,提出要調查這些有漏洞的報告是否真實,要求追責並儘快解決問題。兩週後,她收到了寄來的答覆。
但張愛娟被氣到一夜沒睡着。對方沒有解釋3月24日的核酸為何存在兩個結果,也沒有重申那天到底是陰性還是陽性,更回避了張愛娟指出的其他材料造假問題。
信件僅答覆:「您反映婆婆XXX2022年3月24日1份核酸檢測出2份結果,故質疑檢測結果準確性。經核實……疾控中心2022年3月23-24日期間連續收到兩份XXX的樣本……採樣時間2022年3月23日13時10分……採樣時間2022年3月24日5時7分……疾控中心於2022年3月24日完成上述兩份樣本檢測,並將檢測結果反饋至送樣單位。故不存在您擔心的檢測造假情況。」
這份文件的落款為2023年3月13日,但張愛娟是3月22日才投訴的。
為尊重受訪者意願,張愛娟、陳林為化名
再次看到“转运”二字,感觉像上辈子的事了…
都是韮菜,不過有勇氣去爭取,也是要稱讚!
怎能如此⋯⋯
火燒不到自家,自然是覺得歲月靜好的。甚至還會嫌棄在火中大聲疾呼的人在擾人清夢。
为什么即便这样子,我身边的人还是觉得那种各地防控 清零 防疫,都没有问题呢。
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管床医生的病人莫名其妙得就死了然后医生还升官了,谁还能指望着医生能认真对待病人呢?
若不是這位事主堅持,心理素質強大,很多冤屈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吞了,當時種種的混亂就如同沒發生過…
“在东海维权前,张东娟有过四五年与权力部门打交道的经验,这些经验和她坚韧的性格,让她没有像其他家属那样过早妥协。”这里采访对象的名字写错了,应该是“张爱娟”?
一些去年4月份混乱的回光返照。看到这篇报导又想起了去年看到各个渠道的呼救和求助时多么绝望
以前覺得上海在國內還屬拔高,但2022林林總總發生的事情讓我發現上海也就那麼回事。習近平在這麼當權下去,上海也只會愈來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