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鮨入魂,但我工作到沒有靈魂——Omakase壽司仔自白

我這樣的「壽司仔」,其實更像是一位「海鮮屠宰及分割技術員」。在密閉的工作環境中,匠人精神有時成了剝削或自我剝削的說辭。

【編者按】「其實你返工有咩做㗎?」——這個問題,你有問過別人或被人問起嗎?

這個來自日常的問題,啟發我們開啟「返工這回事」這個新欄目。在當代社會,工作主宰我們的生活,既定義個人的身份,亦維繫社會的「正常」運轉,但在「隔行如隔山」的區隔中,我們並不容易看見彼此——從恆常的工作勞動,到行業內的語言詞彙、職場文化、人際關係、性別分工、權力層級以至價值體系。藉此欄目,我們希望打破邊界,深入聆聽多位「打工仔」的行業見聞,不但走進社會各行業的「貼地」日常,亦從職業的視角觀照當代社會的切面和現象。

本文我們將走進「壽司仔」的工作世界。在香港的飲食資訊網搜索「壽司」食店,全港共有超過1600間,當中,近年大受歡迎的Omakase(廚師發辦)有逾250間。我們採訪一位Omakase名店的年輕「壽司仔」阿俊(化名),根據訪問內容整理成第一人稱自述,講述他的入行經歷、廚房工作的日常、Omakase飲食文化的奧妙,以及長工時的飲食業如何壓榨個人的生活和精神狀態。

深夜11點的面試是怎樣的?

在大學的人文學科畢業後,我最初並非投身飲食業,而是公民團體,但因為近年香港政治氣候突變,整個行業面臨結構性失業。我仍想在這座城市生活,於是努力發掘自己還有哪些謀生技能,務求不餓死自己。最後,我決定試下做飲食業,並且是日本餐廳。為何情有獨鍾日本餐廳?其實香港飲食業無論是茶餐廳、中菜、西餐還是日本料理對的肉體的苛索和工時假期待遇都一樣差,但日本餐和西餐的團隊通常比較年輕,不像中餐廳那樣由一群大叔領銜,所以我就選擇日式餐廳,起碼容易傾到計(談得來)嘛。

很多人以為,著名的日本食店門府深嚴,要好像武俠小說那樣拜師學藝,或者認識人有門路,甚至讀廚藝學院出身才可進去。但事實上,像很多藍領工一樣,我是在芸芸飲食業Whatsapp群組和Facebook群組找到這份工作。這些群組每天都有大量俗稱「蛇頭」(招聘中介)的人在招攬伙計,上面通常不會「明刀明槍」寫明什麼餐廳在請人,而是簡單列出:XX(地區)請XX(菜系)的XX(職位),人工XX錢,假期X日,經驗XX,有意電話XXXXXXXX。

壽司店師傅在工作。
壽司店師傅在工作。

當我回覆之後,對方就告知我餐廳名字,聯絡我面試和試工。像我這種新人,通常面試不用試菜給廚師看,而是聽師傅簡單交代做什麼,返幾收幾(工作時間)這些基本事項,然後按部就班慢慢上手。

這份工作的面試過程也是很奇幻的。當時,餐廳想我在他們落場(午休)時三點半見工,但我另有事情要做,於是師傅就約我收工後見工。我問他幾點收工,他說11點。那好吧,我們11點見。沒想到,面試那天餐廳有人包場,竟然11點夠鐘還沒下班!我只好在廚房坐下,一邊填入職申請表格,一邊等廚房大佬見我。當我正填好姓名,準備填年齡和性別時,突然廚房大佬進來,劈頭就問我:「你食唔食煙(抽不抽菸),飲唔飲酒(喝不喝酒),食支煙、飲杯酒先啦,我們這裏很輕鬆的。」我敷衍幾句,他繼續說道,「不用填啦!飲杯酒先啦!」

我還以為他講笑,低下頭來繼續寫寫寫。但他竟一手撥開表格,大聲吆喝道:「這些東西做做樣子而已,我說請你就請你啦!」我當場嚇了一跳,後來才慢慢知道,這個時間點的廚房師往往並不清醒,因為很多Omakase餐廳的文化是,客人很喜歡「隊」(灌)師傅喝酒。幾杯下肚,師傅已半醉了。於是,廚房師傅開始向我稱兄道弟,一邊「講經」(講大道理)大談自己的奮鬥史,一邊說做廚師當如木村拓哉在日劇《Grand Maison 東京》這麼帥這麼用心。一直講一直講到凌晨一點,我屢次打斷他的人生課程,邊聽還邊惦記我回家的尾班車已過,但我是被打動到了。在人員流動性高的餐飲行業,儘管隨時有夥計離職入職,但廚房內習慣以「大佬」、「兄弟」相稱,營造某種「一場兄弟」的氣氛(大部分日本餐廳沒有女壽司師傅)。面試那夜,或者就是讓我適應這種人情世故吧。

沒有自主權的獨特餐飲體驗

終於成為Omakase名店的一員。我開始明白,Omakase是一種頗為特別的日式料理。所謂Omakase,中文叫「廚師發辦」,就是廚師代替客人決定餐單,由廚師挑選時令食材製作高質料理。這種餐廳通常較為昂貴,價格由每位數百到幾千港元不等。從店名來看,很多Omakase店都有「鮨」字,這個字原指「頂級吞拿魚」,後來引申為「好吃的魚」,以此作招牌是說這家店有好吃鮮美的魚。

在疫情期間,很多餐廳都因為各種「禁堂食」、「限聚令」措施而慘淡經營,甚至倒閉關門。但Omakase卻受惠於疫情逆市生長,因為香港的食客難以飛到日本,我們自然就成為代替品。除了在第五波疫情時我們同事輪番中招而關門,基本上我們的餐廳每天都全場滿座。但是,隨著疫情告別、生活復常,很多香港人終於可以「返鄉下」(日本),相信很多Omakase店都首當其衝受到影響。

餐廳内的壽司和生魚片 。
餐廳内的壽司和生魚片 。

這些客人都來Omakase店吃些什麼呢?簡單來說,就是無論午餐和晚餐,都各有十幾二十道菜,包括壽司刺身、天麩羅、燒烤、炸物等。不過,這又確實是一種嶄新甚至「反常理」的餐飲體驗——為什麼人們喜歡到沒有自主權的餐廳呢?在名飲食作家蔡瀾看來,Omakase甚至「當所有人是笨蛋」,「吃什麼我自己會叫,不必麻煩師傅。這種經營方式只讓餐廳容易計算成本,不是日本菜的精髓」。在網上討論區,也有不少聲音認為Omakase「整色整水」(故弄玄虛),在壽司上面加魚子醬、柚子皮就賣過千元,是「掠水」(騙錢)技倆。至於何為真正的Omakase,網上也有熱烈的討論,一句常見的質疑是:「個個都話自己Omakase,唔通個個都係Omakase咩?」(每家店都說自己是Omakase,難道這些店就是真正的Omakase嗎?)

我其實都理解他們的看法。在我看來,Omakase在日本的出現就是方便餐廳計算成本、穩定水準的做法。從餐廳的角度出發,每日來貨的魚料質量都不一,今天的魚和明天的魚價格也不相同。而廚師發辦的方式可以方便廚師用一筆固定的開支,搜集新鮮食材搭配,以此確保每一餐都提供穩定水準的料理。在日本,廚師可以每天到魚市場挑選新鮮食材,香港做不到這一點,因此很多人認為香港的Omakase只是高級版的壽司拼盤,或是set lunch和set dinner,無甚特別。

但Omakase並不只是這樣的——無論是餐飲體驗還是背後的理念。像我們這間餐廳,直到客人來到餐廳那一刻,都不知今天吃什麼,只知道今天有多少道前菜、壽司、熟食、甜品和湯。因此,很多熟客不時都來光顧,喜歡Omakase帶來的驚喜感。另外,Omakase講求「割烹」,即是食物是我們在客人面前製作,包括切魚、握壽司、煙燻等。客人坐在壽司吧檯觀賞我們表演,而壽司師傅就講解魚從哪裏來,我們如何處理,口感味道是怎樣。不像壽司拼盤那樣大雜燴,你喜歡吃哪件就吃哪件,Omakase的較有儀式感,壽司是逐件逐件奉上。在速度和手溫控制下,壽司飯的溫度可以保持在45度左右,三四秒就放進口內,這樣的話每一件壽司都是最好的形態。

更重要的是,Omakase在實踐一種不時不食的理念,因此一年四季做的料理都不一樣,餐廳有去很多次的價值。比如說,夏天吃貝類,秋天吃蟹、秋刀魚,冬天吃油甘魚。當然,「不時不食」和「食客期待」也是有張力的,客人有時未必理解我們的做法。早前就有客人跟我投訴,「師傅,今晚的食物很好吃,但為什麼今晚這麼少貝類食物呢?我不是那麼喜歡。」我只好解釋,「夏天才是盛產不同貝類的季節,冬天可以給你吃,但不是那麼好吃。」我們都知道,不是所有客人都像蔡瀾那樣懂吃,吃什麼自己會叫,那麼壽司師傅為客人挑選和推介食物,其實也不為過吧?只要我們的推介是真的推介,不是當客人是「水魚」(笨蛋)。

說到底,Omakase的要義是一種委托和信賴的精神,顧客信任廚師,由廚師在成本控制和能力範圍內製作最好的食物。但是,一些餐廳出現的常見爭議是,店家被認為辜負了食客的信任,或是待客「大細超」(不公道),生客吃普通食材,而熟客吃的份量和部位都不一樣;或是店家收起一些名貴食材,待客人吃完餐牌內的食物,再問他們要不要加錢追加,而不是一開始就想著如何拿出最好的食物給食客。還有一個爭議是,有些Omakase店為了在一個時間段內賺更多錢,會有「翻檯」的安排(編按:Omakase店慣常在午市和晚市只招待一輪客人,以專心服務他們,而「翻檯」指店舖在一個時間段內接受多一輪客人),這在食客看來是餐廳辜負了他們的期望。不過,就算在日本,Omakase店也沒有說一定不能「翻檯」。在我看來,Omakase店從來都是一種出餐形式、餐飲體驗和飲食理念,不必然是很貴很精緻很專一,但在香港的認知,Omakase往往就等同Fine dining。

一間裝修豪華的壽司店。
一間裝修豪華的壽司店。

那麼,廚師又是怎樣「發辦」餐牌呢?廚房並不是一個民主的空間,沒什麼討論空間,都是由主廚決定餐牌,輪不到我這個壽司仔參與。但我觀察到,在決定菜式的時候,主廚需要考慮口感、味道和種類的平衡,因此白魚、紅魚和較為重味的魚都會兼顧。就此,主廚也需要為壽司調味,如調製一些特別的醬汁,加入柚子皮,檸檬汁和薑蔥蓉等。針對客人的特別需要(如不吃某些食物),以及食材缺貨這些情況,主廚也要想辦法換其他食物代替,維持整個料理的完整和平衡。當然,餐廳在取悅食客的同時,也一定會考慮成本以及實際的倉存因素。比如說,我們只會在夏天推出和牛壽司,這並不是因為牛肉在夏天特別好吃,而是夏天盛產的魚類體型比較小,這樣雪櫃才能放進和牛。最後,香港食客特有的期待也要迎合:香港人很喜歡吃海膽,當你收取客人高價而不推出海膽,整件事好像說不過去啦。

在我看來,索價過千元的Omakase很多香港人都吃得起,問題是捨不捨得吃。像我們的餐廳,普羅市民可能只會在大時大節、家人朋友生日這些特別日子才來光顧。相反,一些「上流社會」的熟客,就經常帶著不同的朋友、伴侶和商業夥伴過來用膳。正因如此,有些高級的壽司師傅很著重「溝客」(和客人發展好關係),希望他們可以看得起自己的技藝,有朝一日資助自己創業開餐廳。

日本的魚生,香港的熟食

論資排輩,像我這樣的一位壽司仔,還未有資格負責「溝客」。我的具體工作呢,更像是「海鮮屠宰及分割技術員」。

每天早上十點半,我就開始打卡上班,在黑恤衫黑長褲外披上一件空手道袍,並換上厚重的廚師安全鞋,開啟每天11小時以上的久站式體力勞動。壽司食店很重要的一件事是煲飯,因此我每天入廚房第一件事就是洗米煲飯,製作壽司醋飯。除此之外,一整天的工作我還要準備熬湯、熟食、配料、粉漿、醬汁,以及最重要的魚料。

在日本料理的世界,每日供應給食客的魚料分成兩大類,生食的魚一定是從日本搭飛機來的,熟食的魚則未必。日本的魚我們叫「飛機貨」,通常由香港供應商聯絡日本買手每天早上在豐洲市場搶購,繼而運抵物流中心包裝,再在下午和傍晚空運來港。第二類食材則來自香港的街市和漁產供應商,牠們主要用作熟食,如鰻魚、馬友、蝦、和水魚等等。以鰻魚來說,其實日本的百年老店都被踢爆不是用日本鰻魚,因為日本鰻魚已被我們這些仆街人類吃到差不多絕種,所以大部分的鰻魚都不要幻想是日本的河鰻,反而是香港街市的白鱔。老實說,熟食的要求並不一樣,也不是那麼容易吃得出來。有時候,香港的食材也更勝日本一籌,像車海老,香港叫花竹蝦,一定是香港街市扎扎跳的比日本運來的死蝦更加新鮮,但我們未必如實向食客透露。我很不喜歡這種做法,其實香港水產有什麼問題呢?有問題、沒信心的話我們作為廚師就不會出嘛。現在這樣做,某程度接受和助長了本地食材就是劣質、不新鮮和受污染的印象。

那為什麼我們主力用日本的海產做壽司而不用香港漁獲呢?箇中原因並非香港的漁獲品質差、有污染,香港也有優質的漁獲。核心的原因是劏魚的流派問題。一個壽司的科普是,我們平常在街市所見,中國人劏魚是先拍暈後開肚,這是一種不放血的方式;但日本人不然,他們講求「活締」技術,首先用長釘快速插入魚眼後方的魚腦,使其瞬間腦死,繼而再用一條尖銳的鐵線穿透脊髓,搞爛魚的中樞神經,最後再割斷魚腮處的大動脈放血,並將魚頭向下置於冰水。魚生好吃與否在乎有沒瘀血,經過活締處理的魚受到的碰撞和掙扎較少,自然就瘀血積聚較少。我們來貨的日本魚,就是經活締處理、已放血的魚。

壽司師傅在壽司拼盤添加一個蝦頭。
壽司師傅在壽司拼盤添加一個蝦頭。

儘管如此,和很多人理解不同,魚並非越新鮮越好吃,在Omakase餐廳吃到的生魚也不是即劏即食的生魚。相反,幾乎所有的生魚我們都經過「熟成」(aged)的過程。簡單來說,一條「飛機貨」入來,我們首先要起鱗,當然不能用傷害魚體的鱗刨,而是用刀切入魚體的「表皮層」和「真皮層」之間,小心將其表皮連鱗起走;然後,我們切開魚肚,去頭去尾,將內臟和魚泡清除,並洗走魚體內的瘀血。到了這一步,我們再將魚抽真空入袋,在上面標記魚類和日期後放進雪櫃。這個過程,我們稱為濕式熟成(wet aged),目的是抽走魚肉的水份,令魚的風味濃縮突出,而經「屍變」的魚肉,蛋白質開始分解,本來硬實的質感也變得軟腍可口。

視乎品種、質地、大小的不同,各種魚都有適合的熟成時間。紅肉魚(赤身)如吞拿魚、三文魚和鰹魚,肌紅蛋白較多,魚體較大,起碼要熟成兩個星期至一個月。而白身魚就是平常吃的蠟魚、石斑和真鯛,他們脂肪含量低,魚體小比較淡味爽脆,就需熟成一個星期。至於銀皮魚如秋刀魚、沙甸魚、鯖魚,他們外皮銀亮、魚體細小而酵素高,本身的味道就很突出,我們基本上不做熟成,或者只做一到兩天的熟成。

我們壽司師傅的每天工作,就是一方面為新的魚貨做熟成,另一方面將熟成的魚料「開魚」做壽司。我不用切魚捏壽司,但要負責去骨的工作。食壽司的基本原則是不能有骨,但去骨卻是很考功夫和花時間的。我們會用手按住魚,憑肉眼和用手感應魚骨的位置,然後用類似眉毛夾的工具逐條逐條將骨掹出。大魚還比較好,較容易找到魚骨,但也有機會魚骨很硬難以拔出。魚越小越難去骨,這部份需由資深的師兄負責。有一種魚叫新子,只有金魚般大小,我們用四五條魚才能做到一貫壽司,可想而知那些魚骨有多幼小,過程又是多麼殘忍。為了確保沒有魚骨殘留,資深的師傅還會專門檢查魚骨的情況。

廚房裏的生存之道、焦躁和小意外

在廚房的工作,我是要試錯摸索了一段時間才算掌握。初入廚房,「帶老母返工」(被粗口問候)是等閒事。令我最不習慣的是,廚房佬不喜歡你出聲,我試過在出錯時解釋事情的因由,他們根本不理那麼多,見到我開聲只會加倍「問候」。

後來,我明白到只需說「好」、「是的」,「明白」就足夠。我也慢慢摸索到,在廚房生存要養成「每事問」的習慣,既顯得自己很認真對待工作,又能確保每個步驟跟從廚房大佬的要求——「大家來這裏是跟我的,你要在這裏成功、出人頭地,只有一個方法,就是聽我講。」廚房大佬如此對我說,我當然點頭稱是:好,是的,明白,慢慢在廚房有了立足之地。

壽司廚師。
壽司廚師。

儘管如此,我每天在廚房工作還是面對很大的精神壓力。因為時間和質量的要求,廚房的氛圍往往很抑壓和焦躁。躁的地方是,顧客是上帝,我們不想客人等,但我們是做fine dining的,要慢工出細活,溫度控制和生熟程度都要控制得很好。因此,「慢工出細活」和「及時出餐」就有矛盾。當催促發生時,無論催人那位還是被人催那位,都非常「唔老嚟」(臉色不好)。除此,我們的食材貴,存貨不多,稍有犯錯就無可彌補。舉一例子,我們餐廳有道菜是燒白子(魚類睪丸),講究的是完美的半生熟creamy狀態,但那晚負責燒的那位師兄不知何故失手。這串白子從日本空運而來,不可能馬上從街市入貨,自然就受到怪責。另外,現在的網上世界什麼都有關注組,這些食物關注組真的有人熱烈討論,知道食物怎樣做怎麼吃,所以我們的出品以及一舉一動都容易被放大審視,更添工作的緊張。對我來說,每日血淋淋的殺生也造成很大的精神壓力,有時洗了幾十次手都覺得自己成手血、有腥味,好像永遠都洗不乾淨。我的技巧是越來越熟練,但那種殺生的感覺始終未能適應……

面對這些巨大的壓力,在廚房工作要練成金睛火眼,保持高度專注。但是,人總有走神的時候,稍有不慎不單影響食物的質素,還可能釀成廚房的小意外。最近,我在開蠔的時候就𠝹爆手指,被蠔殼插穿拇指,鮮血直流。不誇張的說,廚房是一個危機重重的地方:我們的刀非常鋒利,我們的油十分滾燙。作為一家壽司餐廳,我們把刀磨得銳利,基本上做到毛髮一碰即斷的程度。我們要切得精細切得精巧,一不小心就切到手指,這不只是說我們這些新人,就連資深的壽司師傅也時有發生。彈油燙傷也很常見,最誇張的一次是我們在做天婦羅,清潔阿姐在附近洗碗,不留神將水滴進高溫油鍋,一個火球瞬間在我前面升起。幸好我閃避及時,不然我的臉一定燒焦毀容。

長工時,封閉世界的大門

身為一名壽司仔,其實以上這些都還好。這份工作最「惡頂」(難以忍受)的地方,還是源自長時間在封閉的空間工作,從內到外佔據我整個人的時間。

從早上10點半開始,我要做到下午3點才落場休息。及至5點,我們又重新披甲上陣,直踩到晚上11點才下班吃飯。餐廳在市區,住在新界大西北的我每天要在來回通勤上花近3小時,每晚收工回到家都已深夜。換言之,每日我起碼貢獻15小時在返工上面。更甚的是,大時大節我也要工作,每個月只有六天假期,所以親戚朋友的玩樂聚會,基本上我都沒份。

廚房沒窗,週而復始在這種封閉且規律的狀態工作,難聽的說就像坐牢,自己容易變得很沮喪和憤世嫉俗,也跟外面的世界脫節。不要說什麼世界大事,就連親戚朋友發生什麼我也不清楚不了解。有時想認識新朋友,但大家看的劇集、追捧的明星,我都沒時間看,又怎樣和人有話題呢?我和這個世界發生關係的方式,仿佛就只剩下無窮盡的消費慾:我想對自己好一些,也想買一些好的東西給身邊的人補償。以前,我不會買貴過2000元的手提電話,但去年我花了近萬元買了這部新手機,原因是我每天少數可以和世界發生聯繫就是在搭車和休息時「撳」(按)手機,為什麼不買一部屏幕更大、性能更佳的呢?

在這樣的工作狀態下,有時候我甚至開始滋生一些毒性情緒,尤其當我在社交媒體看到認識的人放假去玩,我會憤慨於為什麼人家放假在玩,而我卻在「返工」。網上有一些標籤指,「藍領」好像較容易變成「藍絲」,當然真實的情況未必這樣,但我某程度明白箇中的道理——任何工作當你每天需要在封閉空間做十幾小時,時間和精力匱乏,基本上你會憤世嫉俗,仇視任何破壞你生活的人。

壽司師傅正在擺盤。
壽司師傅正在擺盤。

有一天,我更因為長工時而發同事脾氣。那天三點多落場,我和同事一齊吃飯,其中一位同事自嘲道:「正呀(太好了),再過八小時就收工!」我當下無名火起,忍不住說:「為什麼你們這麼正能量?別人全天的工作都只是9至10小時,但我們下午三點還要捱多8個鐘才放工。你覺得這個世界公平嗎?這樣的工時合理嗎?」大概沒想到我如此認真,大家都靜默良久。

值得一提的是,在日本餐廳工作,即便沒有刻意強調,但有意無意間我們也會被某種「匠人精神」籠罩,無形中合理化了長工時的勞動。「匠人精神」是說廚師追求極致,獻出所有,就像日本壽司之神「小野二郎」那樣。我當然覺得這是值得稱讚的特質,自己也想技藝進步,成為獨當一面的壽司師傅。但是,對這種精神我也是質疑的。我認為,匠人精神有時成了剝削或自我剝削的說辭。職人不應是鐵人,工作也不是生活的全部;不斷追求技藝可以,但餐廳可以輪班,不是非要每天直踩十幾小時才是真正的職人嘛。

最近,我購物慾興起,在刀具行花了超過2000元添置一把入門級別的刺身刀,上面還刻有相當「中二病」的「初心」二字。廚房大佬大概以為我立志成為一名壽司匠人,跟我說,「買刀是好事,無論平貴都好,你買私家刀,證明你是願意為你現在的工作付出。凡事肯付出,先會有收穫。要對得住你把刀刻着的字。」

其實,買刀時我想的並非要成為一位多麼出色的壽司師傅,而是希望自己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親手用這把刀切食物給我愛和愛我的人,用自己擅長的方式陪伴他們。

我入行的初心是因為自己從小到大很少被其他人認同和稱讚——除了在煮食方面。而且,一些難過的經歷令我相信,食物是一個給人能量、很好的安慰人的方法。只是,我現在卻工作到,自己也幾乎失去了靈魂。

讀者評論 15

會員專屬評論功能升級中,稍後上線。加入會員可閱讀全站內容,享受更多會員福利。
  1. 加油
    匠人精神背後就係無盡嘅付出
    讀畢深深感受到作者日日長時間重複同一件事嘅疲倦感
    希望作者可以早日找到平衡,以及祝福作者可以遠離餐廳暗藏的危險

  2. 加油
    匠人精神背後就係無盡嘅付出
    讀畢深深感受到作者日日長時間重複同一件事嘅疲倦感
    希望作者可以早日找到平衡,以及祝福作者可以遠離餐廳暗藏的危險

  3. 我做過服務業,很理解文中的工傷、高工時、做做餐飲服務業做到快失去親友的感覺

  4. 很有意思的文章,期待这个系列

  5. 文筆真的好生動,了解到日本料理不為人知的一面!

  6. 作者文筆非常好!! 請繼續連載。

  7. 很有意思的欄目,希望長做長有

  8. 好棒的观察!谢谢作者

  9. 好有趣的栏目,谢谢端提供不一样的视角。

  10. 住大西北正係搭車已經夠折磨人

  11. 好看好看 这是最近最有意思的文章了

  12. 以為是長知識的文章,但最後那股淡淡的衰傷…反而成了這篇文給我的得著…

  13. 放血過程的敘述很生動,令我想起之前看過的日劇《企鵝先鋒》。之前做過很長時間的地盤,嚴格來講也是「困」在一個地方,勝在安排比較靈活和自由,因爲崗位係不需要自己落手落脚那種。我認爲工作氛圍比場所和時長對人的影響更大,如果人與人之間是平等的,同時可以維持比較友好的交流,即使偶然會產生鬱悶的情緒,至少不會變得憤世嫉俗。地盤工和飲食業有一點非常相似,大家都講(重視)資歷,喜歡論資排輩,就像一個江湖,當你跨進去,才發現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今天的師傅做學徒的時候也是被師傅的師傅呼呼喝喝(隨意使喚)成長的,大腦已植入了這一套行爲準則,當年也許想過反抗,也許想過改變,但等到出師,能夠獨當一面之後,卻不知不覺成爲了自己曾經最「討厭」的人。
    不過改變的決定權始終在自己手裏,工作多年,見過很多老屁股,也見過很多人到中年,依然懷抱熱情,待人以誠的前輩。對同一件事也可以有不同的詮釋,換個角度想,如果不是這份工,文中主角可能一輩子都不會體驗到使用高階智能手機的暢快和樂趣,有危先有機,福禍相倚乃是生活常態。

  14. 其實work life balance真的不容易 尤其你的工作收入不俗(上頭自然對你有更大期望和更高要求) 住的地方又遠(例如家住大西北但工作地點在北角/將軍澳)再碰上難纏的客人或者朝三暮四的老闆…

  15. 謝謝你的自白,讓我們長了不少知識。任何工種其實都需要work life balance,每週工作四天,三天可以放假做其他事,希望人類社會在這方面愈來愈文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