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其實你返工有咩做㗎?」——這個問題,你有問過別人或被人問起嗎?
這個來自日常的問題,啟發我們開啟「返工這回事」這個新欄目。在當代社會,工作主宰我們的生活,既定義個人的身份,亦維繫社會的「正常」運轉,但在「隔行如隔山」的區隔中,我們並不容易看見彼此——從恆常的工作勞動,到行業內的語言詞彙、職場文化、人際關係、性別分工、權力層級以至價值體系。藉此欄目,我們希望打破邊界,深入聆聽多位「打工仔」的行業見聞,不但走進社會各行業的「貼地」日常,亦從職業的視角觀照當代社會的切面和現象。
本文我們將走進「壽司仔」的工作世界。在香港的飲食資訊網搜索「壽司」食店,全港共有超過1600間,當中,近年大受歡迎的Omakase(廚師發辦)有逾250間。我們採訪一位Omakase名店的年輕「壽司仔」阿俊(化名),根據訪問內容整理成第一人稱自述,講述他的入行經歷、廚房工作的日常、Omakase飲食文化的奧妙,以及長工時的飲食業如何壓榨個人的生活和精神狀態。
深夜11點的面試是怎樣的?
在大學的人文學科畢業後,我最初並非投身飲食業,而是公民團體,但因為近年香港政治氣候突變,整個行業面臨結構性失業。我仍想在這座城市生活,於是努力發掘自己還有哪些謀生技能,務求不餓死自己。最後,我決定試下做飲食業,並且是日本餐廳。為何情有獨鍾日本餐廳?其實香港飲食業無論是茶餐廳、中菜、西餐還是日本料理對的肉體的苛索和工時假期待遇都一樣差,但日本餐和西餐的團隊通常比較年輕,不像中餐廳那樣由一群大叔領銜,所以我就選擇日式餐廳,起碼容易傾到計(談得來)嘛。
很多人以為,著名的日本食店門府深嚴,要好像武俠小說那樣拜師學藝,或者認識人有門路,甚至讀廚藝學院出身才可進去。但事實上,像很多藍領工一樣,我是在芸芸飲食業Whatsapp群組和Facebook群組找到這份工作。這些群組每天都有大量俗稱「蛇頭」(招聘中介)的人在招攬伙計,上面通常不會「明刀明槍」寫明什麼餐廳在請人,而是簡單列出:XX(地區)請XX(菜系)的XX(職位),人工XX錢,假期X日,經驗XX,有意電話XXXXXXXX。
當我回覆之後,對方就告知我餐廳名字,聯絡我面試和試工。像我這種新人,通常面試不用試菜給廚師看,而是聽師傅簡單交代做什麼,返幾收幾(工作時間)這些基本事項,然後按部就班慢慢上手。
這份工作的面試過程也是很奇幻的。當時,餐廳想我在他們落場(午休)時三點半見工,但我另有事情要做,於是師傅就約我收工後見工。我問他幾點收工,他說11點。那好吧,我們11點見。沒想到,面試那天餐廳有人包場,竟然11點夠鐘還沒下班!我只好在廚房坐下,一邊填入職申請表格,一邊等廚房大佬見我。當我正填好姓名,準備填年齡和性別時,突然廚房大佬進來,劈頭就問我:「你食唔食煙(抽不抽菸),飲唔飲酒(喝不喝酒),食支煙、飲杯酒先啦,我們這裏很輕鬆的。」我敷衍幾句,他繼續說道,「不用填啦!飲杯酒先啦!」
我還以為他講笑,低下頭來繼續寫寫寫。但他竟一手撥開表格,大聲吆喝道:「這些東西做做樣子而已,我說請你就請你啦!」我當場嚇了一跳,後來才慢慢知道,這個時間點的廚房師往往並不清醒,因為很多Omakase餐廳的文化是,客人很喜歡「隊」(灌)師傅喝酒。幾杯下肚,師傅已半醉了。於是,廚房師傅開始向我稱兄道弟,一邊「講經」(講大道理)大談自己的奮鬥史,一邊說做廚師當如木村拓哉在日劇《Grand Maison 東京》這麼帥這麼用心。一直講一直講到凌晨一點,我屢次打斷他的人生課程,邊聽還邊惦記我回家的尾班車已過,但我是被打動到了。在人員流動性高的餐飲行業,儘管隨時有夥計離職入職,但廚房內習慣以「大佬」、「兄弟」相稱,營造某種「一場兄弟」的氣氛(大部分日本餐廳沒有女壽司師傅)。面試那夜,或者就是讓我適應這種人情世故吧。
沒有自主權的獨特餐飲體驗
終於成為Omakase名店的一員。我開始明白,Omakase是一種頗為特別的日式料理。所謂Omakase,中文叫「廚師發辦」,就是廚師代替客人決定餐單,由廚師挑選時令食材製作高質料理。這種餐廳通常較為昂貴,價格由每位數百到幾千港元不等。從店名來看,很多Omakase店都有「鮨」字,這個字原指「頂級吞拿魚」,後來引申為「好吃的魚」,以此作招牌是說這家店有好吃鮮美的魚。
在疫情期間,很多餐廳都因為各種「禁堂食」、「限聚令」措施而慘淡經營,甚至倒閉關門。但Omakase卻受惠於疫情逆市生長,因為香港的食客難以飛到日本,我們自然就成為代替品。除了在第五波疫情時我們同事輪番中招而關門,基本上我們的餐廳每天都全場滿座。但是,隨著疫情告別、生活復常,很多香港人終於可以「返鄉下」(日本),相信很多Omakase店都首當其衝受到影響。
這些客人都來Omakase店吃些什麼呢?簡單來說,就是無論午餐和晚餐,都各有十幾二十道菜,包括壽司刺身、天麩羅、燒烤、炸物等。不過,這又確實是一種嶄新甚至「反常理」的餐飲體驗——為什麼人們喜歡到沒有自主權的餐廳呢?在名飲食作家蔡瀾看來,Omakase甚至「當所有人是笨蛋」,「吃什麼我自己會叫,不必麻煩師傅。這種經營方式只讓餐廳容易計算成本,不是日本菜的精髓」。在網上討論區,也有不少聲音認為Omakase「整色整水」(故弄玄虛),在壽司上面加魚子醬、柚子皮就賣過千元,是「掠水」(騙錢)技倆。至於何為真正的Omakase,網上也有熱烈的討論,一句常見的質疑是:「個個都話自己Omakase,唔通個個都係Omakase咩?」(每家店都說自己是Omakase,難道這些店就是真正的Omakase嗎?)
我其實都理解他們的看法。在我看來,Omakase在日本的出現就是方便餐廳計算成本、穩定水準的做法。從餐廳的角度出發,每日來貨的魚料質量都不一,今天的魚和明天的魚價格也不相同。而廚師發辦的方式可以方便廚師用一筆固定的開支,搜集新鮮食材搭配,以此確保每一餐都提供穩定水準的料理。在日本,廚師可以每天到魚市場挑選新鮮食材,香港做不到這一點,因此很多人認為香港的Omakase只是高級版的壽司拼盤,或是set lunch和set dinner,無甚特別。
但Omakase並不只是這樣的——無論是餐飲體驗還是背後的理念。像我們這間餐廳,直到客人來到餐廳那一刻,都不知今天吃什麼,只知道今天有多少道前菜、壽司、熟食、甜品和湯。因此,很多熟客不時都來光顧,喜歡Omakase帶來的驚喜感。另外,Omakase講求「割烹」,即是食物是我們在客人面前製作,包括切魚、握壽司、煙燻等。客人坐在壽司吧檯觀賞我們表演,而壽司師傅就講解魚從哪裏來,我們如何處理,口感味道是怎樣。不像壽司拼盤那樣大雜燴,你喜歡吃哪件就吃哪件,Omakase的較有儀式感,壽司是逐件逐件奉上。在速度和手溫控制下,壽司飯的溫度可以保持在45度左右,三四秒就放進口內,這樣的話每一件壽司都是最好的形態。
更重要的是,Omakase在實踐一種不時不食的理念,因此一年四季做的料理都不一樣,餐廳有去很多次的價值。比如說,夏天吃貝類,秋天吃蟹、秋刀魚,冬天吃油甘魚。當然,「不時不食」和「食客期待」也是有張力的,客人有時未必理解我們的做法。早前就有客人跟我投訴,「師傅,今晚的食物很好吃,但為什麼今晚這麼少貝類食物呢?我不是那麼喜歡。」我只好解釋,「夏天才是盛產不同貝類的季節,冬天可以給你吃,但不是那麼好吃。」我們都知道,不是所有客人都像蔡瀾那樣懂吃,吃什麼自己會叫,那麼壽司師傅為客人挑選和推介食物,其實也不為過吧?只要我們的推介是真的推介,不是當客人是「水魚」(笨蛋)。
說到底,Omakase的要義是一種委托和信賴的精神,顧客信任廚師,由廚師在成本控制和能力範圍內製作最好的食物。但是,一些餐廳出現的常見爭議是,店家被認為辜負了食客的信任,或是待客「大細超」(不公道),生客吃普通食材,而熟客吃的份量和部位都不一樣;或是店家收起一些名貴食材,待客人吃完餐牌內的食物,再問他們要不要加錢追加,而不是一開始就想著如何拿出最好的食物給食客。還有一個爭議是,有些Omakase店為了在一個時間段內賺更多錢,會有「翻檯」的安排(編按:Omakase店慣常在午市和晚市只招待一輪客人,以專心服務他們,而「翻檯」指店舖在一個時間段內接受多一輪客人),這在食客看來是餐廳辜負了他們的期望。不過,就算在日本,Omakase店也沒有說一定不能「翻檯」。在我看來,Omakase店從來都是一種出餐形式、餐飲體驗和飲食理念,不必然是很貴很精緻很專一,但在香港的認知,Omakase往往就等同Fine dining。
那麼,廚師又是怎樣「發辦」餐牌呢?廚房並不是一個民主的空間,沒什麼討論空間,都是由主廚決定餐牌,輪不到我這個壽司仔參與。但我觀察到,在決定菜式的時候,主廚需要考慮口感、味道和種類的平衡,因此白魚、紅魚和較為重味的魚都會兼顧。就此,主廚也需要為壽司調味,如調製一些特別的醬汁,加入柚子皮,檸檬汁和薑蔥蓉等。針對客人的特別需要(如不吃某些食物),以及食材缺貨這些情況,主廚也要想辦法換其他食物代替,維持整個料理的完整和平衡。當然,餐廳在取悅食客的同時,也一定會考慮成本以及實際的倉存因素。比如說,我們只會在夏天推出和牛壽司,這並不是因為牛肉在夏天特別好吃,而是夏天盛產的魚類體型比較小,這樣雪櫃才能放進和牛。最後,香港食客特有的期待也要迎合:香港人很喜歡吃海膽,當你收取客人高價而不推出海膽,整件事好像說不過去啦。
在我看來,索價過千元的Omakase很多香港人都吃得起,問題是捨不捨得吃。像我們的餐廳,普羅市民可能只會在大時大節、家人朋友生日這些特別日子才來光顧。相反,一些「上流社會」的熟客,就經常帶著不同的朋友、伴侶和商業夥伴過來用膳。正因如此,有些高級的壽司師傅很著重「溝客」(和客人發展好關係),希望他們可以看得起自己的技藝,有朝一日資助自己創業開餐廳。
日本的魚生,香港的熟食
論資排輩,像我這樣的一位壽司仔,還未有資格負責「溝客」。我的具體工作呢,更像是「海鮮屠宰及分割技術員」。
每天早上十點半,我就開始打卡上班,在黑恤衫黑長褲外披上一件空手道袍,並換上厚重的廚師安全鞋,開啟每天11小時以上的久站式體力勞動。壽司食店很重要的一件事是煲飯,因此我每天入廚房第一件事就是洗米煲飯,製作壽司醋飯。除此之外,一整天的工作我還要準備熬湯、熟食、配料、粉漿、醬汁,以及最重要的魚料。
在日本料理的世界,每日供應給食客的魚料分成兩大類,生食的魚一定是從日本搭飛機來的,熟食的魚則未必。日本的魚我們叫「飛機貨」,通常由香港供應商聯絡日本買手每天早上在豐洲市場搶購,繼而運抵物流中心包裝,再在下午和傍晚空運來港。第二類食材則來自香港的街市和漁產供應商,牠們主要用作熟食,如鰻魚、馬友、蝦、和水魚等等。以鰻魚來說,其實日本的百年老店都被踢爆不是用日本鰻魚,因為日本鰻魚已被我們這些仆街人類吃到差不多絕種,所以大部分的鰻魚都不要幻想是日本的河鰻,反而是香港街市的白鱔。老實說,熟食的要求並不一樣,也不是那麼容易吃得出來。有時候,香港的食材也更勝日本一籌,像車海老,香港叫花竹蝦,一定是香港街市扎扎跳的比日本運來的死蝦更加新鮮,但我們未必如實向食客透露。我很不喜歡這種做法,其實香港水產有什麼問題呢?有問題、沒信心的話我們作為廚師就不會出嘛。現在這樣做,某程度接受和助長了本地食材就是劣質、不新鮮和受污染的印象。
那為什麼我們主力用日本的海產做壽司而不用香港漁獲呢?箇中原因並非香港的漁獲品質差、有污染,香港也有優質的漁獲。核心的原因是劏魚的流派問題。一個壽司的科普是,我們平常在街市所見,中國人劏魚是先拍暈後開肚,這是一種不放血的方式;但日本人不然,他們講求「活締」技術,首先用長釘快速插入魚眼後方的魚腦,使其瞬間腦死,繼而再用一條尖銳的鐵線穿透脊髓,搞爛魚的中樞神經,最後再割斷魚腮處的大動脈放血,並將魚頭向下置於冰水。魚生好吃與否在乎有沒瘀血,經過活締處理的魚受到的碰撞和掙扎較少,自然就瘀血積聚較少。我們來貨的日本魚,就是經活締處理、已放血的魚。
儘管如此,和很多人理解不同,魚並非越新鮮越好吃,在Omakase餐廳吃到的生魚也不是即劏即食的生魚。相反,幾乎所有的生魚我們都經過「熟成」(aged)的過程。簡單來說,一條「飛機貨」入來,我們首先要起鱗,當然不能用傷害魚體的鱗刨,而是用刀切入魚體的「表皮層」和「真皮層」之間,小心將其表皮連鱗起走;然後,我們切開魚肚,去頭去尾,將內臟和魚泡清除,並洗走魚體內的瘀血。到了這一步,我們再將魚抽真空入袋,在上面標記魚類和日期後放進雪櫃。這個過程,我們稱為濕式熟成(wet aged),目的是抽走魚肉的水份,令魚的風味濃縮突出,而經「屍變」的魚肉,蛋白質開始分解,本來硬實的質感也變得軟腍可口。
視乎品種、質地、大小的不同,各種魚都有適合的熟成時間。紅肉魚(赤身)如吞拿魚、三文魚和鰹魚,肌紅蛋白較多,魚體較大,起碼要熟成兩個星期至一個月。而白身魚就是平常吃的蠟魚、石斑和真鯛,他們脂肪含量低,魚體小比較淡味爽脆,就需熟成一個星期。至於銀皮魚如秋刀魚、沙甸魚、鯖魚,他們外皮銀亮、魚體細小而酵素高,本身的味道就很突出,我們基本上不做熟成,或者只做一到兩天的熟成。
我們壽司師傅的每天工作,就是一方面為新的魚貨做熟成,另一方面將熟成的魚料「開魚」做壽司。我不用切魚捏壽司,但要負責去骨的工作。食壽司的基本原則是不能有骨,但去骨卻是很考功夫和花時間的。我們會用手按住魚,憑肉眼和用手感應魚骨的位置,然後用類似眉毛夾的工具逐條逐條將骨掹出。大魚還比較好,較容易找到魚骨,但也有機會魚骨很硬難以拔出。魚越小越難去骨,這部份需由資深的師兄負責。有一種魚叫新子,只有金魚般大小,我們用四五條魚才能做到一貫壽司,可想而知那些魚骨有多幼小,過程又是多麼殘忍。為了確保沒有魚骨殘留,資深的師傅還會專門檢查魚骨的情況。
廚房裏的生存之道、焦躁和小意外
在廚房的工作,我是要試錯摸索了一段時間才算掌握。初入廚房,「帶老母返工」(被粗口問候)是等閒事。令我最不習慣的是,廚房佬不喜歡你出聲,我試過在出錯時解釋事情的因由,他們根本不理那麼多,見到我開聲只會加倍「問候」。
後來,我明白到只需說「好」、「是的」,「明白」就足夠。我也慢慢摸索到,在廚房生存要養成「每事問」的習慣,既顯得自己很認真對待工作,又能確保每個步驟跟從廚房大佬的要求——「大家來這裏是跟我的,你要在這裏成功、出人頭地,只有一個方法,就是聽我講。」廚房大佬如此對我說,我當然點頭稱是:好,是的,明白,慢慢在廚房有了立足之地。
儘管如此,我每天在廚房工作還是面對很大的精神壓力。因為時間和質量的要求,廚房的氛圍往往很抑壓和焦躁。躁的地方是,顧客是上帝,我們不想客人等,但我們是做fine dining的,要慢工出細活,溫度控制和生熟程度都要控制得很好。因此,「慢工出細活」和「及時出餐」就有矛盾。當催促發生時,無論催人那位還是被人催那位,都非常「唔老嚟」(臉色不好)。除此,我們的食材貴,存貨不多,稍有犯錯就無可彌補。舉一例子,我們餐廳有道菜是燒白子(魚類睪丸),講究的是完美的半生熟creamy狀態,但那晚負責燒的那位師兄不知何故失手。這串白子從日本空運而來,不可能馬上從街市入貨,自然就受到怪責。另外,現在的網上世界什麼都有關注組,這些食物關注組真的有人熱烈討論,知道食物怎樣做怎麼吃,所以我們的出品以及一舉一動都容易被放大審視,更添工作的緊張。對我來說,每日血淋淋的殺生也造成很大的精神壓力,有時洗了幾十次手都覺得自己成手血、有腥味,好像永遠都洗不乾淨。我的技巧是越來越熟練,但那種殺生的感覺始終未能適應……
面對這些巨大的壓力,在廚房工作要練成金睛火眼,保持高度專注。但是,人總有走神的時候,稍有不慎不單影響食物的質素,還可能釀成廚房的小意外。最近,我在開蠔的時候就𠝹爆手指,被蠔殼插穿拇指,鮮血直流。不誇張的說,廚房是一個危機重重的地方:我們的刀非常鋒利,我們的油十分滾燙。作為一家壽司餐廳,我們把刀磨得銳利,基本上做到毛髮一碰即斷的程度。我們要切得精細切得精巧,一不小心就切到手指,這不只是說我們這些新人,就連資深的壽司師傅也時有發生。彈油燙傷也很常見,最誇張的一次是我們在做天婦羅,清潔阿姐在附近洗碗,不留神將水滴進高溫油鍋,一個火球瞬間在我前面升起。幸好我閃避及時,不然我的臉一定燒焦毀容。
長工時,封閉世界的大門
身為一名壽司仔,其實以上這些都還好。這份工作最「惡頂」(難以忍受)的地方,還是源自長時間在封閉的空間工作,從內到外佔據我整個人的時間。
從早上10點半開始,我要做到下午3點才落場休息。及至5點,我們又重新披甲上陣,直踩到晚上11點才下班吃飯。餐廳在市區,住在新界大西北的我每天要在來回通勤上花近3小時,每晚收工回到家都已深夜。換言之,每日我起碼貢獻15小時在返工上面。更甚的是,大時大節我也要工作,每個月只有六天假期,所以親戚朋友的玩樂聚會,基本上我都沒份。
廚房沒窗,週而復始在這種封閉且規律的狀態工作,難聽的說就像坐牢,自己容易變得很沮喪和憤世嫉俗,也跟外面的世界脫節。不要說什麼世界大事,就連親戚朋友發生什麼我也不清楚不了解。有時想認識新朋友,但大家看的劇集、追捧的明星,我都沒時間看,又怎樣和人有話題呢?我和這個世界發生關係的方式,仿佛就只剩下無窮盡的消費慾:我想對自己好一些,也想買一些好的東西給身邊的人補償。以前,我不會買貴過2000元的手提電話,但去年我花了近萬元買了這部新手機,原因是我每天少數可以和世界發生聯繫就是在搭車和休息時「撳」(按)手機,為什麼不買一部屏幕更大、性能更佳的呢?
在這樣的工作狀態下,有時候我甚至開始滋生一些毒性情緒,尤其當我在社交媒體看到認識的人放假去玩,我會憤慨於為什麼人家放假在玩,而我卻在「返工」。網上有一些標籤指,「藍領」好像較容易變成「藍絲」,當然真實的情況未必這樣,但我某程度明白箇中的道理——任何工作當你每天需要在封閉空間做十幾小時,時間和精力匱乏,基本上你會憤世嫉俗,仇視任何破壞你生活的人。
有一天,我更因為長工時而發同事脾氣。那天三點多落場,我和同事一齊吃飯,其中一位同事自嘲道:「正呀(太好了),再過八小時就收工!」我當下無名火起,忍不住說:「為什麼你們這麼正能量?別人全天的工作都只是9至10小時,但我們下午三點還要捱多8個鐘才放工。你覺得這個世界公平嗎?這樣的工時合理嗎?」大概沒想到我如此認真,大家都靜默良久。
值得一提的是,在日本餐廳工作,即便沒有刻意強調,但有意無意間我們也會被某種「匠人精神」籠罩,無形中合理化了長工時的勞動。「匠人精神」是說廚師追求極致,獻出所有,就像日本壽司之神「小野二郎」那樣。我當然覺得這是值得稱讚的特質,自己也想技藝進步,成為獨當一面的壽司師傅。但是,對這種精神我也是質疑的。我認為,匠人精神有時成了剝削或自我剝削的說辭。職人不應是鐵人,工作也不是生活的全部;不斷追求技藝可以,但餐廳可以輪班,不是非要每天直踩十幾小時才是真正的職人嘛。
最近,我購物慾興起,在刀具行花了超過2000元添置一把入門級別的刺身刀,上面還刻有相當「中二病」的「初心」二字。廚房大佬大概以為我立志成為一名壽司匠人,跟我說,「買刀是好事,無論平貴都好,你買私家刀,證明你是願意為你現在的工作付出。凡事肯付出,先會有收穫。要對得住你把刀刻着的字。」
其實,買刀時我想的並非要成為一位多麼出色的壽司師傅,而是希望自己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親手用這把刀切食物給我愛和愛我的人,用自己擅長的方式陪伴他們。
我入行的初心是因為自己從小到大很少被其他人認同和稱讚——除了在煮食方面。而且,一些難過的經歷令我相信,食物是一個給人能量、很好的安慰人的方法。只是,我現在卻工作到,自己也幾乎失去了靈魂。
加油
匠人精神背後就係無盡嘅付出
讀畢深深感受到作者日日長時間重複同一件事嘅疲倦感
希望作者可以早日找到平衡,以及祝福作者可以遠離餐廳暗藏的危險
加油
匠人精神背後就係無盡嘅付出
讀畢深深感受到作者日日長時間重複同一件事嘅疲倦感
希望作者可以早日找到平衡,以及祝福作者可以遠離餐廳暗藏的危險
我做過服務業,很理解文中的工傷、高工時、做做餐飲服務業做到快失去親友的感覺
很有意思的文章,期待这个系列
文筆真的好生動,了解到日本料理不為人知的一面!
作者文筆非常好!! 請繼續連載。
很有意思的欄目,希望長做長有
好棒的观察!谢谢作者
好有趣的栏目,谢谢端提供不一样的视角。
住大西北正係搭車已經夠折磨人
好看好看 这是最近最有意思的文章了
以為是長知識的文章,但最後那股淡淡的衰傷…反而成了這篇文給我的得著…
放血過程的敘述很生動,令我想起之前看過的日劇《企鵝先鋒》。之前做過很長時間的地盤,嚴格來講也是「困」在一個地方,勝在安排比較靈活和自由,因爲崗位係不需要自己落手落脚那種。我認爲工作氛圍比場所和時長對人的影響更大,如果人與人之間是平等的,同時可以維持比較友好的交流,即使偶然會產生鬱悶的情緒,至少不會變得憤世嫉俗。地盤工和飲食業有一點非常相似,大家都講(重視)資歷,喜歡論資排輩,就像一個江湖,當你跨進去,才發現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今天的師傅做學徒的時候也是被師傅的師傅呼呼喝喝(隨意使喚)成長的,大腦已植入了這一套行爲準則,當年也許想過反抗,也許想過改變,但等到出師,能夠獨當一面之後,卻不知不覺成爲了自己曾經最「討厭」的人。
不過改變的決定權始終在自己手裏,工作多年,見過很多老屁股,也見過很多人到中年,依然懷抱熱情,待人以誠的前輩。對同一件事也可以有不同的詮釋,換個角度想,如果不是這份工,文中主角可能一輩子都不會體驗到使用高階智能手機的暢快和樂趣,有危先有機,福禍相倚乃是生活常態。
其實work life balance真的不容易 尤其你的工作收入不俗(上頭自然對你有更大期望和更高要求) 住的地方又遠(例如家住大西北但工作地點在北角/將軍澳)再碰上難纏的客人或者朝三暮四的老闆…
謝謝你的自白,讓我們長了不少知識。任何工種其實都需要work life balance,每週工作四天,三天可以放假做其他事,希望人類社會在這方面愈來愈文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