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佳嘗試對村民進行第六次「勸服」,但還是失敗了。
把一個鏤空的、形似盤龍的藝術裝置放在農房旁邊,這工作聽起來簡單,但農房的主人不答應。「勸說拉鋸戰」持續了足足一個月,但村民最普遍的一個反應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這也讓李曉佳有了個困惑:藝術下鄉,真的能讓鄉村變好嗎?
她在所在的鄉建團隊例會上,談到了以上這個問題。團隊領導是個「前年自告奮勇來鄉村拓荒」的80後,他在會上立刻解答了李曉佳的疑慮:
「藝術和鄉村結合,這個方向完全正確,任何處女地的開拓總需要時間。各位別忘了,我們在做的,是一本萬利的大生意。」
鄉村振興,或許真的是當下中國為數不多的、能激發各界活力的「大生意」。在以「先脫貧、後振興」為主旋律的中國特色鄉村敘事中,2021年被描述為「中國鄉村建設元年」。當年2月,國家鄉村振興局正式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鄉村振興促進法》於6月1日起正式施行。
鄉村振興的盤子有多大?2022年4月,農業農村部表示,根據《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年)》的初步測算,要實現鄉村振興戰略五年規劃的目標,至少要投資7萬億人民幣。
一個「大有可為」的7萬億市場,會吸引多少人入局?早在2018年,習近平就在全國人大一次會議上提出:「人才是鄉村振興中最關鍵、最活躍的因素……實現鄉村振興,就要讓更多的人才願意來、留得住、幹得好、能出彩。」
次年,農業農村部辦公廳發佈關於印發《農業農村部2019年人才工作要點》的通知,決定啓動實施「雙百」工程——支持100家涉農職業教育機構;培養100萬名具有中高等學歷的鄉村振興骨幹人才。同時,鼓勵科研院校、企業、社會化服務組織等機構人員深入基層開展農技推廣。
7萬億市場、100萬「鄉村振興帶頭人」的背後,是一個由成百上千萬人構建起的「鄉振方陣」。有媒體評論:這是新時代的「上山下鄉」。
今年4月,一份名為「2022年武漢市『新青年下鄉』」活動方案在網上熱傳,文件提到:「圍繞鄉村人才振興,發揮高校資源優勢……引導青年大學生積極返鄉就業創業。」這份文件被不少網友解讀為「用農村消化就業潮」。6月,中國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財政部印發通知,推進2022年高校畢業生「三支一扶」計劃。通知表示,今年將招募高校畢業生3.4萬名,參與鄉村振興工作。2021年,這一計畫共選派3.8萬名人員。
在以經濟為代價堅持「清零」、2億人「靈活就業」、人口出生率創新低的疫情時代,一切似乎都被摁下了暫停鍵,唯獨「鄉村振興」,像一劑支兌政策紅利的「興奮劑」,前所未有地吸納了無盡的入局資本、廣闊的發揮空間和海量的下鄉人員。
你可以把它理解為響應國策、城市反哺鄉村的一次「逆城市化」,也可以認為這是紓解失業、精英幫扶草根的一次「上山下鄉」。當田園綜合體、研學體驗班、康養療癒院、大地藝術節以「鄉村振興」為名出現在田野鄉間時,中國鄉村,能迎來真正的振興嗎?
「你們東北來的吧?什麼都能亂燉」
文字編輯出身的李曉佳是個上海95後姑娘。大學畢業後,她在出版社做了兩年編輯,隨後加入目前的文化傳播公司。公司總部位於北京,在上海、杭州常設辦公室。2020年,公司嗅到「鄉村生意」,憑借公司股東的政務關係,開始大面積佈局鄉村項目,「藝術復興鄉村」,就是李曉佳所在團隊的「下鄉信條」。
李曉佳生長於上海徐匯區的法租界附近,「從來沒去過農村」。加入現在的公司時,公司正在湖南做一個「在地藝術項目」,「領導說鄉村振興是大勢所趨,之後會有很多熱錢進來,我們要文藝下鄉,目標是做湘西的『普羅旺斯』。」2020年底,公司從上海新天地派出下鄉團隊,前往湖南的一個小村莊參與鄉村項目運營。
李曉佳所在的「文藝下鄉精英隊」共有7人,各自分管策劃、公關、運營、財務等領域,領頭的是公司的一個合伙人,「團隊領導做營銷出身,去鄉村振興就很搞笑。」李曉佳說。
從2020年底的「揮師南渡」,到2021年中旬和政府簽訂合作項目,拿到500萬的鄉村振興項目經費,李曉佳和團隊成員在半年時間裏,為當地鄉村制定一個以「文藝復興」為核心的鄉建新系統,即通過簽約藝術家、創作藝術作品、舉辦各式沙龍、論壇、分享會,為當地政府的鄉村振興大業造勢。
為此,團隊吸納了30多個當地農民,讓他們承擔導覽、講解、布展等工作。「篩選的過程特別費勁,絕大多數農民會說,『我地種得好好的,幹嘛要摻和你們的事』。」李曉佳說。
李曉佳介紹,團隊僱用的本地農民,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是去沿海發達地區打工多年後,覺得「外面世界很殘酷」,返鄉後又找不到特別合適的工作,「這類年輕人見過世面,口才普遍都好,就安排他們做導覽或講解」;另一類對在地文化、風俗爛熟於心,「以熱心腸的中年婦女居多,她們既可以搭建活動框架,也能維繫當地關係,是極其關鍵的一群人。」
團隊拿到的500萬經費,一部分被用於2021年上半年舉辦的一個以「在地復興」為主題的藝術節。李曉佳還記得開幕時的場景:彩旗招展,嘉賓雲集。縣領導在開幕式上致辭後匆匆離去,「除了簽約、剪彩或者線下大型活動的開幕式,你是很難見到當地政府領導的。」
藝術節開幕當天,請到了不少文化、藝術界的嘉賓,團隊裏的本地農民則負責接待和在地介紹,「看得出來,我們的本地員工特興奮,你想啊,既有工作能賺錢,又有面子能露臉,有的在介紹完當地鄉村風土人情後,甚至把前來觀展的一個建築師拉到自己家的老屋去,『我家老房子想改造一下,請大師一定幫忙看看』。」
活動現場,當然也吸引到了更多不被團隊僱用的本地村民。「不能說他們完全沒興趣,但更多人只是看熱鬧,就好像去趕了個集,或者村頭開了個廟會。」李曉佳團隊的領導W先生說。
雖然一場活動的舉辦成本並不高,但拿到政府的經費後,團隊還是感到了壓力。「500萬其實就是純燒錢,政府的項目一般沒有明確盈利目標,但也不能亂花錢,也要講一定的邏輯。」李曉佳說。
李曉佳告訴端傳媒,她參與的這個項目的邏輯其實很簡單,「現在都在講『共創』,什麼是共創?就是把當地民俗、民藝融入你引進的作品裏,把城裏的文化、藝術、建築帶進村,期間揉一些鄉村特色進去就行。」
她打了個比方:團隊邀請一位小眾藝術家,設計了一間紅黃藍三原色拼接而成的民舍,「這個有點山寨蒙德里安作品的建築,我們取名叫『 風櫃來的房子』(靈感源自侯孝賢電影《風櫃來的人》),對外主打的宣傳點是建築的材料:取自海拔1200米以上的湘西石灰岩。」
於是,一個材料本土風(就地取材)、名字文藝腔(源自電影)、造型大師範(偷師名家)的建築,就成了當地的「鄉村振興示範景點」,「上小紅書、抖音一搜,全是來我們『 風櫃來的房子』打卡的。」李曉佳說。
民舍位於村委會附近,可以說佔據了「有利地形」,「好多人過來拍照、自拍,發抖音。」W先生說。尤其是在油菜花綻放的春季,不光是本地人,不少從長沙專程來此旅遊的外地人,也把這個民舍看成「全村地標」。
「他們(遊客)覺得本地人的房子都是彩色的。」本地村民老劉說。但其實,這個彩色的民舍「只是個案」,「我們本地人才不住這麼花里胡哨的房子。」
老劉不願向端傳媒透露他對李曉佳團隊的態度,但他表示,相比國內更多團隊拿地後「純粹搞地產項目」,李曉佳團隊讓當地人看到了一些不同的東西。「藝術我們不懂,但藝術鄉村,比建那些名義上是『田園小鎮』,實際就是圈地搞房地產要好。」
「先圈地,後開發」,這幾乎是所有入局鄉村振興的資本遵循的一個鐵律。老劉提到的「田園小鎮」,是近年來鄉村振興走向「非農化」的一個縮影——越來越多資本以「養生谷」「健康小鎮」「養老醫療」「康養基地」為名,先拿地,再做旅遊地產開發,最終的形態體現為田野別墅、高端酒店或休閒度假村,而這種開發路徑在老劉看來不過是「花架子」,「他們在榨乾土地最後一點價值。」
和非農化、地產化的鄉村振興模式不同,李曉佳所在的公司走的是「文藝下鄉」路線。當初和當地政府談判時,公司曾提出過希望流轉一部分農用土地,自建圖書館、咖啡廳和公共會客室,但由於土地資質不明、運營經費不足而最終作罷。
團隊一名高層告訴端傳媒,「500萬乍一聽很多,但其實養一個七八人的團隊並不寬裕」,「把城裏的作品、理念引進來其實不難,難就難在,怎樣和當地村民打交道,這很花時間,戰線一長,時間一拖,500萬說沒就沒。」
「和村民打交道」的重要性,鄉村建設先行者晏陽初在100多年前就已意識到。上世紀20年代在河北定縣治理鄉村時,晏陽初提出要「化農民」,需先「農民化」,「我們要和農民打成一片,虛心向農民學習請教,與農民共同生活勞作。」
讀大學時,李曉佳就聽說過晏陽初的「定縣實驗」,「去農村和農民打成一片,對城市人來說,這太酷了」。但當自己跟隨項目下沈到田間巷陌時,她感到了一股強烈的錯位感。
「你在田裏擺一個藝術裝置,村民會問,『這和我們有啥關係?』這時,你把文化、藝術佈局鄉村的計劃告訴他們,他們很可能給你一個白眼:『這些我們不關心,我們關心的是,村頭的路燈啥時候裝?』」李曉佳說。據W先生介紹,當地經濟以農業一產為主,年輕人多外出打工,留下的多為中老年群體,平時種地務農。村裏有主打的特色農產品,但缺乏銷售、渠道和電商人才,「感覺是有乾貨,但賣不出去。」
當文藝小資的頂層設計,遇上糧油水電這些實際問題,那些與精英文化、高端藝術有關的理念和作品顯得「不值一提」,最起碼在當地農民心中,這些從政府那裏「撈到經費」的「闖入者」們,並不是來「帶我們致富」的,而是把當地的民俗、物產、技藝、建築,直接嫁接到那些曲高和寡的印象派、野獸派和後現代主義藝術品。
李曉佳依然記得有個心直口快的村民衝著團隊喊出的那句話:「你們東北來的吧,什麼都能亂燉呢!」
造一個「鄉村烏托邦」有多難?
李曉佳團隊遭遇的困境,歐寧在10年前就經歷過。
2011年去碧山「做點正經事」之前,歐寧的身份是詩人、總編、樂評人、策展人和紀錄片導演。他對農村的關注和一個人有關:溫鐵軍。
被經濟學家吳敬璉稱為「農民的代言人」的溫鐵軍是中國知名的農業專家,從2003年開始,他帶領團隊前往河北省定州市翟城村,辦了新世紀第一所免費培訓農民的學校——晏陽初鄉村建設學院。溫鐵軍的名人效應,加上當時定州喊出「勞動者免費就學」的口號,「去鄉村,去廣闊天地」在學界成為一種趨勢,溫鐵軍本人親自揮鍬掄鎬,下地鋤地,表示「要在城鄉之間搭建一座橋梁」。
這讓歐寧心生嚮往。李曉佳大學時「聽過的」晏陽初(中國平民教育家和鄉村建設家,是近代中國平民教育的先驅),在歐寧心中是偶像般的存在,「晏陽初、梁漱溟、盧作孚、陶行知,再到溫鐵軍,他們的理念讓我觸動,當時覺得,知識分子下鄉,真的是一片廣闊天地。」歐寧說。
2022年3月,歐寧在接受端傳媒採訪時,談到自己當年為什麼選擇安徽南部黟縣的一個叫碧山的村莊做「鄉建實驗」,「我是廣東湛江人,但我覺得廣東的農村不適合做實驗性鄉建,因為歷史上它就是南蠻之地,民風自古彪悍,對外來人心生戒備。粵西粵北這些欠發達地區,農民還在為生存空間爭權奪利,你一個外地人過去搞鄉建,基本等於找死。」
他同時也排除了去北方找農村做實驗的可能,「北方農村的爭鬥意識太強,不適合南方人後期進入,而像江浙一帶的農村,它們內部的『城市化』和內生系統已經足夠強大,不需要通過額外改造,就可以自然生長。」
他發現了碧山這個濃縮徽商、徽派建築等徽文化於一體的村莊,「它沒北方村莊複雜,也比長三角、珠三角的鄉村生態多樣」。他和安徽大學副教授左靖一道,創立了「碧山共同體」,希望能推動、改變農村地區的經濟文化生活,帶動當地農民一起「做點事」。
這個後來被統稱為「碧山計劃」的實驗,邀請到國內外藝術家、建築師、鄉建專家、作家、導演、設計師、音樂人,和鄉土文化研究的當地學者、民間手工藝人和民間戲曲藝人進行協作實驗,衍生出碧山豐年祭、豬欄酒吧、碧山書局等鄉村文化空間。
「鄉村烏托邦」一直是外界對碧山計劃的一個定義,對於這點,歐寧本人也不否認。他承認自己確實反對極端商業化,但接納那些對農村環境友善的良性商業活動。「比如碧山當時開辦一個理農館,我一直很糾結,要不要在那裏面開一個咖啡廳:開了,能賺點錢貼補成本,但過不去自己心裏那道『鄉建無關商業』的坎;不開,10年前的環境,確實很難賺錢,生存都屬不易。」
鄉村建設最大的困難在於,村民缺乏主體性。
把歐寧當作「文藝偶像」的李曉佳,在參與湖南鄉村項目時,曾一度從10年前碧山計劃的實踐中找靈感。但她後來發現事與願違,「我覺得碧山計劃很先鋒,但過於理想化。比如它一直想帶動當地農民一起參與生產活動,但10年前很難做到,現在依然是這樣。」李曉佳說。
李曉佳的憂慮得到了歐寧的認同。「自共和國成立以來,農民其實一直都是『犧牲品』——和農民聯結最緊密的土地,國家需要時可以無條件徵收;經濟蕭條時,又以居高姿態下放使用權。農民這個階層,它是一個群體,而不是一個工具。鄉村建設最大的困難在於,村民缺乏主體性。」
他舉了個例子。10年前在碧山時,團隊做了一個理農館。理農館佔地260平米,由碧山汪氏家祠改建,歐寧計劃把它打造成集「茶室、咖啡廳、展廳、學習中心、主題圖書館、雜貨鋪和研究者駐地」於一體的文化空間。理農館做過很多「接地氣」的展覽,比如,它專門為碧山某個普通家庭,做過一個還原當地農民生活的攝影展。
歐寧還調動自己在北京、深圳的人脈,找來一線城市的設計師,免費幫當地農民做農產品的包裝設計,還組建了一個拍攝小組,幫助當地有多餘房源的農民,把房屋照片拍下來,放在大部分人不知為何物的Airbnb上。在他看來,這是激活農民「主體性」的一個必由過程,「希望調動他們的興趣和積極性,成為一個依靠技藝自力更生的群體。」
「啓蒙民智」「鄉民共創」「獨立工作」的想法在歐寧腦海中誕生的同時,也像一根無形的針,不時挑動當地官員敏感的神經。2014年,《紐約時報》在一篇報道中談到碧山計劃的困境:
「三年以來,他們(歐寧團隊)遇到很多挑戰,一方面難以得到村民的認同——村民對於碧山計劃參與感不強,只期盼旅遊公司能接管碧山給村民分點門票收入;另一方面得不到政府的政策支持——政府利用碧山計劃創造的知名度招商引資,但與碧山計劃對城市化的批判立場則保持距離。」
當初,歐寧舉家移居碧山,但三年多的實驗後,由於當地更換領導,新任書記對歐寧團隊的文藝下鄉理念「並不感冒」,導致歐寧在碧山的家被當地斷水斷電,此前他耕耘了兩年的理農館,成了碧山村幹部重點「盯防」的對象——在一個流出的視頻裏,村幹部制止村民將農產品放在理農館裏銷售。
曾經的「參與者」歐寧,成了碧山的「出局者」。舉家遷出,回到廣東。這兩年,伴隨著「鄉村振興」在國內「站上風口」,他接到過無數媒體的採訪邀約,「談論的話題無外乎10年前的碧山計劃,坦率地說我真的累了,不想再談了。」
那個通過文藝下鄉、激發農民主體性的碧山計劃,也在歐寧離開後被當地政府叫停,「如今只是一些網紅打卡點,並沒有建立起與農民之間的連接。」歐寧說。
但鄉村建設於他而言,依然是實踐過、五味雜陳經歷過的一個「理想烏托邦」。如今談起當年遷出碧山的原因時,歐寧列舉了很多原因,比如知識分子參與鄉建的執念,比如自己對大資本進入農村時的糾結,以及團隊當時與地方政府的關係。
「碧山計劃如果在今天做,會和當初不一樣嗎?」
歐寧想了想,說:「今天的政策背景、媒介環境和過去完全不同,政策支持、媒體曝光變多了,但很多核心的東西,其實依然沒變。」
鄉村振興裏的「甲方乙方」
歐寧的偶像晏陽初,1929年在河北定縣的一次鄉縣議會上說,對中國人來說,有沒有一個好皇帝並不重要,但,有沒有一個好縣長卻是頭等大事——這也是2011年歐寧第一次見碧山所在的黟縣時任縣委書記吳文達時說的話。吳文達聽完很興奮,表示縣裏會全力支持「碧山豐年祭」和碧山計劃。如今看來,那是一段知識分子和在地政府的蜜月期,文藝鄉建的模式也延著「一切好辦,一切好說,一切好合作」的方向進行了下去。
但弄懂中國基層政府的管理生態和運行邏輯,是所有鄉建者的一堂「必修課」:基層政府領導班子三年一換,三年稍縱即逝,一旦無法在三年時間裏完成項目的主要任務,你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繼續和下一任主官「搞關係」。
「還沒弄懂何為脫貧,振興就開始了。」
10年前的碧山,情況就是如此。剛和吳文達相見恨晚,後者就在一年後升任黃山市副市長,這給歐寧團隊造成的結果是:2012年11月,第二屆「碧山豐年慶」即將布展妥當之際,卻被有關部門緊急叫停。
一個被基層政治生態左右的「中國特色鄉建」,不得不讓作為建設者——也就是業內人常說的「乙方」夙夜憂嘆。正在湖南的W先生對端傳媒表示,今年是團隊在湘西做鄉建的第二年,「今年生死攸關。我們習慣把第一年稱為適應期,第二年稱為生死期,第三年稱為重組期。」
以基層政府執政的三年為一個時間週期,對鄉建團隊來說,第一年是瞭解地方文化、調和村民關係、發展政務關係的適應階段,第二年則是「出成績、出效果、出作品」的關鍵階段,等到了第三年,當屆政府即將卸任。如果他們滿意作為「乙方供應商」,也就是鄉建團隊的工作,很可能會在調崗後,繼續給熟悉的團隊新任務,也就是業界常說的「發單」、「派單」。W認為,眼下國內鄉建團隊進入項目的第三年,多少有點「一戰定勝負」的味道,「項目是徹底停滯,還是繼續『生花』,總之面臨重組,都在第三年見分曉。」
乙方壓力大,作為「甲方」的基層政府,在鄉村振興的過程中同樣面臨不小的壓力。
根據2021年《中共中央國務院關於堅持農業農村優先發展做好「三農」工作的若干意見》的中央一號文件,咬定既定脫貧目標,落實已有政策部署,到2020年確保現行標準下農村貧困人口實現脫貧、貧困縣全部摘帽、解決區域性整體貧困。官方話語體系也把2020年定義為「脫貧攻堅決勝年」,把2021年看作「鄉村振興元年」。
廣東H縣縣委副書記梁震說,從一個年代過渡到另一個年代,「真的會有眩暈感」。
他曾在珠三角某製造業大市——F市的交通管理系統(下稱「交管系統」)工作。2018年,中央頒布《關於打贏脫貧攻堅戰三年行動的指導意見》,稱要「推動脫貧攻堅工作更加有效開展,確保到2020年如期完成脫貧攻堅任務」,當年7月,他被抽調進「F市扶貧攻堅對口幫扶小組」任組長,掛職珠三角Z市的H縣任縣委副書記。組裏有8個人,分別從F市的公安、民政、財政等系統抽調而來,外加一名定位為「智庫」的當地大學副教授(來自該校2021年成立的「鄉村振興研究學院」)。
一位副書記+六位組員+一位教授的配置,在H縣的工作內容涵蓋整體規劃、農戶走訪、招商引資、基礎設施、財政把關、農業轉型、物產銷售……等內容。這些工作,有時以「紅頭文件」的形式體現,有時會被冠以「H縣鄉村振興發展白皮書」的名頭,有時則體現為「一週一會」的工作會議,或是「一日一更」的「鄉振日誌」。
「還沒弄懂何為脫貧,振興就開始了。」梁震說。他告訴端傳媒,在以鄉村振興為政策主旋律的當下,曾經掛職的扶貧幹部們,也開始了職業生涯的一次轉型,「過去忙脫貧,現在忙振興」,至於到底對鄉村有多瞭解,對農村政策有多掌握,梁震認為這是一件「人人沒把握」的事。
「打個比方,我之前在交管系統,從沒接觸過農村,但組織安排你牽頭做扶貧組長,你得做;安排你做鄉(村)振(興)組長,你也得硬著頭皮上。」梁震說。他表示,在擁有「廣闊天地的鄉村」,自己此前在交管系統的經歷也並非毫無用處,「至少養了副好體格,挨家挨戶跑農村用得上。」
但「三年一換」的基層政府運行邏輯像一道「咒語」,推著梁震往前走。從掛職H縣的第一天起,他就開始擔心「能不能做出成績」,因為這事關掛職結束後,他「有沒有希望升遷」。
「團隊能不能分到豬肉,取決於你和豬肉老闆關係鐵不鐵」
梁震掛職的H縣,在他自己看來「就像一張白紙」。該縣以傳統農業為主要產業,多年來雖然一直以「大灣區腹地」、「珠三角後花園」等形象自居,但在大灣區內部「存在感不強」,是一個典型的南中國縣域樣本:人口外流去廣深這種中心城市,或佛莞這樣的製造業大市,縣裏出現不少人口老齡化、幼齡化的「空心村」,「人都留不住的鄉村,振興談何容易。」梁震說。
和小組的幾個成員討論後,梁震決定在H縣採取「先基建,後傳播」的模式。「先基建」的策略既基於H縣基礎設施薄弱的現實,也有「基建能盡快出成績」的「團隊私心」,修路、拉網、通電、排水的計劃亟待上馬;「後傳播」指在道路修好、管道鋪好、廠房建好的基礎上,做一些有針對性的對外宣傳。
據歐寧介紹,全國各地鄉村振興雖然如火如荼,但具體模式不盡相同。在吃飯購物都講究「平靚正」的廣東,「低調做生意」的理念根植於地方企業,也是不少地方政府的執政思路,多數縣域的鄉村振興工作走的是「穩健路線」,「先做出成績,再造勢宣傳」;在官員更開明、理念更先進的江浙地區,「政府出地搭台唱戲,企業出錢二次傳播」的模式更受歡迎,「不管什麼模式,反正每年都有一筆固定的經費要投放到農村。」歐寧說。
「還好手裏有糧,心裏才不慌。」梁震說。據梁震介紹,2021年,H縣獲得了一筆專門用於鄉村振興的財政撥款,五年總共3000萬人民幣,其中來自省內的預算有2000萬元,對口幫扶的F市出資1000萬元。
據端傳媒瞭解,這個數字在珠三角以縣為行政單位的基層政府「比較普遍」,可以理解為「一筆必須花出去的錢」。2021年,廣東省財政廳對外透露,計劃以5年為一個振興週期,籌措安排資金540.6億元,助力全省1127個鄉鎮、近2萬個行政村全面振興,平均每個鄉鎮能獲得近5000萬的專項資金。據梁震透露,他掛職的H縣由於規模小,只有3000萬的撥款,「我有朋友去X縣掛職,五年拿了將近7000萬。」梁震說。
動輒千萬的財政撥款,也造就了一個鄉村振興的「乙方(供應商、外包團隊、工作室、製作公司)江湖」。每個團隊都想從中「分到一杯羹」,如何才能切好鄉村振興這塊蛋糕?在梁震看來,一切都「盡在不言中」。
從頂層規劃、建築設計、基建施工,到產品供應、空間運營、公共傳播,梁震把這個「業務外包」的過程稱為「分豬肉」,「你的團隊能不能分到豬肉,取決於你和豬肉老闆關係鐵不鐵。」
以梁震所在的H縣,目前鄉村振興項目80%的供應鏈都被政府官員、幫扶小組的親友壟斷,「(有關係的外包團隊)只要水平不是特別離譜,一般都會錄用。」梁震說。「這兩年受疫情影響,經濟大環境很不好,小組有個成員的表弟失業了,後來開了家策劃公司,專接我們縣上的外包業務,經費審批下來了,只要找2-3家公司陪標就行。一年下來,都準備開分公司了。」
在接受端傳媒採訪時,歐寧也談到鄉村振興項目的「外包壁壘」。「各級政府在分派外包業務時,具有很強的排他性——非官辦、無門道、沒關係的中小企業,從政府處承接鄉村振興項目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藝術節,讓鄉村更有文化?
文化人來不來農村,縣域政府並不關心。能不能讓鄉村顯得「更有文化一點」,這才是當下鄉村振興的「政治正確」。
李曉佳對此深有感觸。她所在的團隊,目前正在湘西推行「縣域美學」。「什麼是縣域美學?我們團隊內部可能對此都有分歧,總之就是把文化產品、藝術作品引入農村,讓農村顯得更有審美情趣。」李曉佳說。
縣域美學,或許是一個沒人解釋得清的問題。據W先生介紹,縣域是一個官方詞彙,表徵「地理和行政區位」,美學則是一個既涵蓋官方倡導的「美麗鄉村」、又貼合習近平反復強調的「綠水青山」的模糊概念。
歐寧把「縣域美學」「在地共創」「共振鄉聲」這些近年來出現在各地鄉村的話語,視為當下鄉村振興的一個新型話語體系,「美學、鄉聲這些意象,在政府看來是安全系數最高的話術,不涉及任何體系、結構或農民主體性的改造,所以成了當下鄉村振興的流行語。」
這幾年有機構和政府聯繫過他,希望他能幫忙做一些在地策劃,但都被他婉拒,「我想做的是類似碧山那種,從無到有的獨創性實驗,而不是複製日本大地藝術節的拷貝式鄉村項目。」
歐寧提到的大地藝術節,近年來在中國鄉村「遍地開花」,它們的源頭,始自日本越後妻有的大地藝術祭。
2000年,北川富朗在越後妻有——一個曾經老齡化、空心化的落後山區,辦了第一屆「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760平方公里的天地,成了日本乃至全球藝術家的舞台。2000年到2015年,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舉辦了六次,共接待了230萬遊客,被稱為「沒有屋頂的美術館」,更有不計其數的藝術家來到越後妻有種定居、生活、獨立創作。日本NHK電視台曾評論:自大地藝術祭起,「地球村裏的鄉村」迎來了「文藝復興的好日子」。
大地藝術節來到中國後,成了爭相追捧的「香餑餑」——從北京昌平到江蘇南京,從安徽黃山到湖北武漢,從浙江桐廬到江西婺源,從福建閩清到廣東南海,「大地藝術」走出了一條中國特色之路,其自帶的文藝定位、社會傳播和國際視野,被國內縣域政府視為「文化標籤」。「從某個時候開始,在縣裏貼牌『大地藝術節』成了一種時髦」,歐寧說,「好像只有把藝術節複製到農村,外界才會覺得你有腔調。」
在國內紛紛拷貝、推廣大地藝術節的過程中,歐寧看到的是基層縣域生態,以及背後無處不在的長官意志。「很多基層政府對大地藝術節的認識,只停留在請藝術家、擺藝術品、辦藝術展上。北川富朗當年在越後妻有做大地藝術祭時,前期和村民的互動、溝通、交流,那個共生、共建、共創的過程,沒人知道,也沒人想知道。」
但梁震對此並不認可。他此前不知道越後妻有的大地藝術祭,看資料瞭解後,他對此興趣頗濃,「等我們修好路、通了電之後,一定得討論一下藝術節在我們H縣開展的可能性。」
2022年對梁震來說「至關重要」,因此他時刻處於「全面上馬」狀態,「或許一個藝術節,就能成為我回F市調崗升職的跳板。」
應受訪者要求,李曉佳、梁震為化名。
@Wyern 前半部分是对的,制约中国农民收入的主要是人均耕地面积,人少了一半,人均耕地面积翻倍,收入自然会翻倍。
但是后半部分就有争议了。日韩的人口聚集度,以及陆铭的研究表明,中国一线城市并没有“太”聚集,反而是不够聚集,应该继续发展一线城市。
@Wyern 哪有怎麼容易😂,你以為在玩Sim City?流失的農村人口大多是農村里的青壯勞動力,收入和資產都比較多,他們進城會把農村里的資產大量轉移到到城市,例如他們需要將家中的積蓄拿到城裏買房才能落戶,哪有農村人口減少一半,農村人口就能富一倍的說法。
大政府總愛大口號,大計劃,由上而下的施惠,忽略了聽民意,求實事,由下而上的扶助,搞好了,民間民風民化自然而來
@madlex
认真考虑做个农民有点令人窒息,能够看看别人占山为王好像又很好玩,请问是哪个youtuber呢?
日本的鄉村振興計劃與之相比,更側重於如何吸引人口並使其成為在地居民,達到長久居住的效果。有新住民,則必然有穩定的生產與消費行為,真正擴大了地方族群的規模。為此,日本地方是拿出真正吸引到人的優惠,比如免費提供房屋,住多少年數連土地直接送,為有小朋友家庭提供額外補貼等等。他們的政策,首先考慮的是“為何外人需要移居到這裡”,給予其他地方所尋求不到的獨特之處。比如我有關注的YouTuber,愛好露營,移居地方半買半送就可以得到一座山,滿足需求之時自然可以與住民進一步協力開發。此等靈活性,恐怕才是真正可以因地制宜發展鄉村的關鍵。
農村貧窮問題本質上就是農村人口太多,將一半以上農村人口脫離農村,進入鄰近的城市,就等如農村富裕一倍。
城市擠擁問題在於資源太集中於三四個一線城市,那要次半等的城市急起直追了。
全篇文章的重點「……目前鄉村振興項目80%的供應鏈都被政府官員、幫扶小組的親友壟斷……」
而且文中的各個人物,除了歐寧以外,好像其他人我都不知道他們究竟想要幹嘛?😂在談振興鄉村前,好像他們對於未來的前景和目標都很不清晰。而振興鄉村似乎也變成了他們或是搞錢或是升職加薪的手段了。而農民作為農村居民的主題,似乎只是遊戲里NPC的角色?🤔
話說文中那些F市還有Z市的化名其實蠻好猜出本名的,是有意為之還是單純懶得改名字😂?
「各級政府在分派外包業務時,具有很強的排他性——非官辦、無門道、沒關係的中小企業,從政府處承接鄉村振興項目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查了一下中國也有政府採購法的啊,不過想一想憲法都是個笑話了,何況採購法。
算是财政上“省直管县”的现象,前段时间端推荐的《置身事内》有提到过,这种发展模式只适用县域经济特别强的地方,大部分地区分到资源后不仅助长了腐败而且人均GDP的增速反而放缓了
乡村振兴是一个人人都想往里钻的领域……我身边所有不在体制内的,做的产品都要和农业和乡村沾边,因为那可以蹭上政策红利……体制内的就更不用说了,所有和乡村建设有关的红头文件,都是拨款倾斜的搞钱利器……
说白了,百业待兴,都指着乡村振兴这块薅羊毛了。结果挤破了头进去一看:我就是那只即将被薅的羊………
你以为的“艺术下乡”:专业艺术大师和政府合作提高乡村人群审美
实际上的艺术下乡:政府经费被层层转包,层层扒皮,最后搞几个谁也看不懂还贼占地方的破铜烂铁“超现实主义”“艺术品”糊弄老百姓,说不定还要老百姓掏钱
一群自我感覺良好的韮菜,自以為救世主的藝術青年嘴臉
“2021年,H县获得了一笔专门用于乡村振兴的财政拨款,五年总共3000万人民币,其中来自省内的预算有2000万元,对口帮扶的F市出资1000万元。”
跟每年几十亿财政转移支付比起来,这一年六百万的财政拨款能算什么呢?以广东省的紫金县为例,2021年上级财政转移支付40亿,相比之下,一年六百万也就塞个牙缝吧。
先用户籍制度和建设用地指标把穷人逼出大城市,然后再掏大把大把的钱哺育农村。农民本可以在大城市很轻松地找到月薪三四千的工作,哪怕只是当个洗碗工也足以脱贫。现在非要弄去农村扶贫,费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达成了脱贫目标——月收入三四百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