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平原的夜晚
吹起看不見的砂
驚動邊緣的影子
在光明與黑暗之間
用屍布掩藏秘密
用灰袍蓋上舊貨
此處也有罌粟花飄落
花瓣飄過殘損的地面
種子撒落石頭上
明亮的花
剛剛被摘下
留下葉子的蒼白
清新的輪廓
古風如鐮刀
鋒利如初
說這首詩是阿富汗詩人的作品,相信並沒有讀者會質疑。事實上,這首詩刊登在「The War Poetry Website」的專頁上。這個專頁刊登了一些在阿富汗服役的英美軍人寫下的詩作。這首詩的作者是一位英國軍人,名為約翰.霍赫德(John Hawkhead)。據霍赫德所言,罌粟花既是意指軍事行動的作品,又是國殤紀念日(Remembrance Day)的象徵。除了諷刺意味,讀這首詩可知,軍人的心裏並不好過。
在談阿富汗詩之前,先談這首關於阿富汗的詩,也許並不是通常的譯介方法,但是我希望強調我們寫詩、讀詩、譯詩、評詩,特別是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詩,不宜帶有以意識形態為基礎的二元對立思維,阿富汗這片土地滋養著許多不同的詩人。這些駐阿富汗軍人,並不只是新聞報導中的刻板印象,他們並不是妖魔或解放者,他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詩可以讓我們更了解他們的思想和感情,正如詩可以讓我們更了解阿富汗。
阿富汗人經歷過一切考驗
阿富汗詩歌有著悠久的歷史。十三世紀蘇菲詩人魯米(Jalaluddin Rumi Balkhi,1207–1273)就曾在這片土地上用波斯語生活和寫作。近十年魯米的詩在華語世界得到廣泛的譯介,其神秘主義詩風吸引了大量的讀者,相關的評論在互聯網上不絕如縷,不需在此贅述。從十六世紀開始,阿富汗這片土地便誕生了許多用普什圖語寫作的蘇菲詩人。他們既是詩人,也是部族領袖和戰士。他們書寫自我修行、辛勤勞動、簡樸生活,追求靈魂的自我淨化,趨近真主。
其中十七世紀的胡什哈爾.哈塔克(Khushal Khan Khattak,1613–1689)是非常重要的阿富汗詩人。他除了寫下大量普什圖語詩作,還親身上戰場抵禦蒙兀兒帝國的軍隊,因此獲得了「戰士詩人」的稱號。此外,他還致力於連結普什圖部落,宣揚普什圖民族主義,因此他也被認為是普什圖文學之父、阿富汗國民詩人:
阿富汗之劍閃著寒光
車隊和商貨都在發顫
駱駝呻吟,騎者哀嘆
接近開伯爾便魂飛魄散
車隊和商人哀嚎哭泣
強大的普什圖人守著關隘
若普什圖人沒有徵收路費
他就被部族當成叛徒
阿拉伯小孩和法朗女人
渴望普什圖男人的力量
從印度斯坦到遙遠的西方
阿富汗人經歷過一切考驗
哦,孩子啊,我要對你說
不用害怕,不用逃跑
若有人說普什圖不是阿富汗
你便拔出劍來把他殺死
阿拉伯人和羅馬人都知道
阿富汗即普什圖,普什圖即阿富汗
在胡什哈爾這首詩中,女性只出現在其中一行,而且這行詩還含有蔑視的意味。雖然「法朗女人」常常是指白人女子,但是這些男性蘇菲詩人的作品中,女人往往不是愛人就是被嘲諷的對象。在古代阿富汗詩人群體中,女性確實也是極少數。阿富汗女性寫詩抒情被認為是死罪,而且通常不需由官方執行,而是由她們的親人執行。可以說,自古以來,阿富汗女性詩歌受到極度嚴厲的壓迫。
22個音節與她的死罪
可是,詩的生命力非常頑強,愈受壓迫,反而愈能迸發強大的力量,正如古代阿富汗最著名的女性詩人名為拉比亞.巴爾希(Rabia Balkhi)。拉比亞生活在公元十世紀巴爾赫地區,她是該地區統治者的女兒。她愛上了軍隊裏的一位軍事將領,並給他寫了情詩。其兄長發現此事,隨即下令將她處死。她在獄中割腕,用血在獄壁上寫下最後幾首詩作,其中一首如下:
我已被你的愛捕捉
嘗試掙脫已無可能
愛是無垠的海洋
智者不會泅泳其中
若要得到從一而終的愛
就必須接受不能之事
以愉快迎接苦難
飲鴆猶如蜂蜜
十九世紀的馬拉萊(Malalai of Maiwand,1861–1880)也是一位出色的普什圖女詩人,同時她也是一位親身上戰場的戰士。第二次英國-阿富汗戰爭時,她參與了麥萬德戰役,並與軍事將領阿尤布汗(Ayub Khan)一同擊退英軍。馬拉萊以短蛇詩(Landay)著稱。短蛇詩是阿富汗獨有的詩歌形式。一首短蛇詩有兩句,一共二十二個音節,第一句有九個音節,第二句十三個音節,兩句不一定壓尾韻。馬拉萊最著名的短蛇詩如下:
我用愛人的血刺紋身
讓綠色花園中每一朵玫瑰羞愧
據說馬拉萊還作過許多短蛇詩嘲笑男性在戰場和床上的怯懦,例如:
年輕人沒有戰死沙場
獲真主拯救也只是恥辱的象徵
但是馬拉萊的大部分作品沒有得到流傳。其原因可能是短蛇詩往往是口頭詩,並不是用紙筆寫下來的作品。短蛇詩的作者往往是女性,如上所述,對阿富汗女性而言,寫詩是一項危及生命的活動,拉比亞就是最早的前車之鑑。2005年,著名阿富汗詩人和記者納迪亞.安祖曼(Nadia Anjuman)被她的丈夫殺死,僅僅是因為她寫詩。在這種情況下,若用紙筆把詩寫下來,很容易被人抓到把柄。出於同一個原因,短蛇詩的作者通常不署名,或以男性的筆名匿名發表,其實更多情況是通過口頭流傳。也許是由於匿名,短蛇詩的內容也變得非常大膽,除了挑戰傳統性別觀念,還有露骨的性描寫,更有嘲弄男性的內容,例如:
和一個老年男人做愛
就像操一根枯萎發霉的玉米稈
昨晚不來你真不走運
我把床上一根柱子當成我男人
塔利班推崇的女詩人
最後,我想談一下塔利班的詩。據說,塔利班在自己的網站上發表不具名的詩作,這些詩作具有宣傳成分的作品,往往將塔利班描述成受害者,召喚真主、聖戰者、烈士等等,當中涉及恐怖主義的成分確實令人不安。有些詩可以為我們思考阿富汗詩歌帶來更複雜的面向,讓我們感到塔利班並非鐵板一塊。
在過去這個星期,塔利班攻佔喀布爾後,許多人都為阿富汗女性的未來擔憂。她們的人權、生命安全、受教育的權利等都面臨嚴峻的命運。上文說到阿富汗女詩人、女戰士馬拉萊,阿富汗女性寫詩又是死罪,可是讀塔利班的詩可以發現他們極度崇拜抗擊大英帝國軍隊的馬拉萊。從意識形態的角度來看,塔利班對馬拉萊的崇拜很容易理解,畢竟是她是阿富汗抗擊西方侵略的標誌性人物之一。從性別的角度來看,我們又不能很片面地理解他們對馬拉萊的書寫。一方面,塔利班試圖利用馬拉萊的形象來抵禦西方帶來的影響:
噢,阿富汗女子!我為你的美麗而驕傲
但是我們可憐你的境地
你穿上西方風格的衣服
濃妝艷抹再離家
前往市集狂歡
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
你為什麼要這樣?
你是馬拉萊的女兒啊
你的眼睛不感到羞愧嗎?
塔利班詩人改寫馬拉萊的形象來固化女性在社會上的角色,禁止她們參與公共生活:
女人不穿衣服到處走,你不期待他們有道德操守
我們的姊妹馬拉萊可以抱怨什麼呢?
她帶著頭巾安坐著,你不期待她跳舞
那些不關心國家的人就坐在家裏
他們就像女人,看到我們就躲起來
另一方面,塔利班詩人又利用馬拉萊的口吻來批評男性被動的一面,更鼓勵女性參與戰事:
給我你的頭巾,拿走我的面紗
給我刀劍去解決問題
你留在家中,我上戰場
我們不是解放本土,就是上見真主
你還要躺平睡多久,別說自己是男人!
另外還有一首名為〈今天的馬拉萊〉的詩:
噢,馬拉萊,國之公主
捲起你的衣袖
找回你的記憶
高聲讚頌國土
再化身舉起旗幟的馬拉萊
當然,我們也可以將之看成塔利班剝削女性的策略,與此同時,他們似乎又不得不承認女性具有強大的力量,呼喚新一代的馬拉萊(而不是男性軍事將領阿尤布汗)來拯救他們的「國土」。
目前許多阿富汗詩人流亡海外,在網上也可以讀到的一些英譯本,但是我更願意去留意當代阿富汗女性的短蛇詩,二十二個音節足以令其失去生命。她們作短蛇詩時,詩與生命的關係是那麼密切,此時的詩是最有力量的詩!
詩中的阿富汗有斯巴達的身影啊
我倒蠻好奇阿富汗人如此打壓女性的理由,伊朗,阿拉伯也沒這樣極端。阿富汗人是沒母愛嗎?
開頭很棒, 結尾好可惜
切入點很好,就是結尾意猶未盡,希望有深入探討
這是什麼結尾???
作者有這麼好的素材就不能在結尾剖析一下塔利班運用女性詩作為宣傳工具的政治意圖嗎? 或是詩歌對於現在的阿富汗人來說意義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