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巴塞爾藝術展香港展會的第一天,我跟在一位展會工作人員身後,偷偷觀察她的新任務:舉着手機,帶領一位藏家遠程虛擬逛展。
自2020年香港巴塞爾因疫情轉為線上展示後,今年的實體藝博會是否能如期舉行也一度飽受懷疑。畢竟香港依然實施嚴格的海關控制,疫情風險和漫長的隔離期令絕大多數海外和大陸藏家望而卻步,而這些藏家對香港巴塞爾的銷售來說是如此重要,可能高達七成左右。不能到現場的藏家選擇這種一對一的特別服務,當然,首先你得在藝博會的VIP客戶名單上。
工作人員按照某種事前計劃好的路線移動,向屏幕另一端的藏家介紹畫廊展出的待售藝術品,不時地高舉或彎腰放低手機鏡頭貼近作品展示細節,或請現場的參展商直接回答提問。我饒有興趣地觀察她們的動作,藝博會作為藝術市場的商業撮合者的本質從未如此形象而具體,並直接反映在個體的勞動上。
身體和科技結合的勞動,特殊歷史狀況中不得已的回應,也同時預示着新的時代的到來。
工作人員按照某種事前計劃好的路線移動,向屏幕另一端的藏家介紹畫廊展出的待售藝術品,不時地高舉或彎腰放低手機鏡頭貼近作品展示細節,或請現場的參展商直接回答提問。
停了一年,香港懷念Art Basel?
自2013年巴塞爾落地香港以來,正是藝博會全球化高速發展的時期。香港巴塞爾在亞洲的中心位置,輻射中國大陸、台灣和東南亞藏家,並不斷刺激着香港本地的藝術商業發展。一批國際一線畫廊也隨着這種全球化趨勢落戶香港,靠近客戶群體,享受香港的藝術品交易零税率,也使得香港的當代藝術市場變得更國際化。
在全球藝博會的車輪因疫情戛然而止的前幾年,這種藝術市場全球化也顯露出某種疲態。一些畫廊宣布不再參加藝博會,另一些畫廊降低了參加各種藝博會的頻次。資本體系下機械的藝術生產,候鳥般到處飛的藝博會觀眾,許多人的各種抱怨一直都沒有停過。
而暫停一年之後,至少藝術商業中的所有人都無比懷念藝博會起來。至少香港政府是非常希望它再次啟動的。據《南華早報》報導,作為香港藝術月的重頭戲,香港巴塞爾和藝術中環、佳士得春季拍賣預展同期在灣仔會展中心舉行,它們的場地租金由香港抗疫基金支出。
這次需要遠程參與的不只是許多藏家。今年香港巴塞爾的參展畫廊由往屆的兩百多家縮減至一百出頭,其中有超過50%是所謂的「衞星展位」,即參展畫廊人員不到現場,由藝博會組織外聘人員或共享展位的本地畫廊代為管理,處理簡單的諮詢。更深入的交易討論則被引向線上的即時通訊軟件,IT技術變得更重要了。
有的參展畫廊將實時連線的視頻通話放在展位中,通過攝像頭關注現場情況,也等待着隨時的問詢。藝博會甚至設立了全息投影通訊,供一些畫廊遠程導覽使用,雖然其實際效用更像是一種造勢的噱頭。衞星展位的外聘工作人員遵守媒體指引,不願多談參觀者和參展者的具體反饋。而許多相熟的畫廊朋友們私底下談及新的體驗都比較正面。如果以銷售結果作為判斷的標準,遠程與現場的混合形式顯然是成功的。
暫停一年之後,至少藝術商業中的所有人都無比懷念藝博會起來。至少香港政府是非常希望它再次啟動的。藝博會甚至設立了全息投影通訊,供一些畫廊遠程導覽使用,雖然其實際效用更像是一種造勢的噱頭。
藝術數字化交易:看照片決定買不買
實際上,藝術交易的數字化在最近幾年是顯而易見的趨勢。2020年香港巴塞爾被迫轉為線上,倉促中提前推出了數字平台,當時還有許多令人詬病的不成熟。一直以來藝術交易都不只是展示的問題,而是信息的服務和交易的撮合。許多國際畫廊很早已開始使用數字工具與藏家交流,以支持其全球布局的畫廊空間和銷售團隊。
藝術欣賞和藝術購藏是兩回事,前者當然需要親身體驗,後者卻是許多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有時候一張超高清的藝術品照片就足以供藏家參考做出購買決定。當疫情使不得已的狀況成為唯一的選擇時,人們的適應能力如此強大,藝術交易的數字化也許很快會成為一種被時代培養出來的常態。
想要介入NFT藝術和加密貨幣的玩家們也許都明白,這是一個另闢出來的新世界,看似充滿了打破舊世界各種既有規則的可能,但也是一個野蠻生長的世界,所有文明的條約都要從新談判和發展。
NFT打擾了畫廊買賣系統嗎?
說到數字技術的發展,不得不提大家普遍關注的NFT藝術。作為輿論關注的焦點,NFT作品在今年的香港巴塞爾也偶有出現,但整體來說,市場的反應依然謹慎,這可能與業內對NFT藝術作品的評價不一有關。一方面,目前能看到的NFT作品要不是舊有的數字藝術作品直接上鍊成為NFT作品,要麼是藝術家將自己的創作以某種形式轉化為新的數字藝術作品,基於新技術的「NFT藝術」是否成立,對其藝術價值的判斷標準如何,還沒有藝術系統內部的普遍確認,依然充滿爭議。
另一方面,NFT藝術依託的區塊鏈技術和加密貨幣偏向一種去中心化的交易體系,這與依託藝博會的畫廊系統似乎有種天然的矛盾,後者更多強調自己多年經營的品牌權威和藏家網絡,對簽約藝術家的收藏市場有巨大的控制力,那些長長的等待清單和永遠不公開的購藏關係是最好的證明。
因此在今年的香港巴塞爾可以觀察到,國際大型畫廊反而在NFT藝術上動作不多,甚至更趨於保守,帶來的多是易成交的架上繪畫和雕塑,連在美術館和雙年展中漸成主流的影像作品和大型裝置都不多見。偶有一些畫廊帶來NFT藝術作品,或者聲明接受加密貨幣支付,都更像是一種輿論潮流中的試水,無法保證是否真的能夠成交。在最近一週加密貨幣連續下跌的情況下,更令NFT藝術能否在藝術市場中真正發展起來寫上了很大的問號。
想要介入NFT藝術和加密貨幣的玩家們也許都明白,這是一個另闢出來的新世界,看似充滿了打破舊世界各種既有規則的可能,但也是一個野蠻生長的世界,所有文明的條約都要從新談判和發展。
疫情令香港本地藝術成為主要營銷內容?
一次遠程的香港巴塞爾,也是一次本土的香港巴塞爾。已經落地香港的國際畫廊和本地畫廊藉助主場優勢成為這次藝博會的主要參與者,另一些畫廊也許是出於市場的需求或是物流便利,也主推自己合作的香港藝術家,使得整體規模縮小的藝博會中香港本地藝術的比例更高。畢竟能夠來到現場的客戶群絕大部分來自香港地區,今年香港巴塞爾的市場營銷也主推本地概念。
出現在城市四處的巨幅廣告上的是本地藝術社群的熟悉面孔,畫廊主、藝術家、收藏家、美術館策展人、藝術媒體人,頭像隱隱重疊,似乎是強調重新發現香港本地藝術群體的豐富性,又好像要藉此召喚新的本地收藏家的出現。與香港巴塞爾同期的「藝術中環」本已經偏向本地和區域性畫廊,今年也特別再設計了展會的各個環節,並用粵語拼寫的「Duk Dak(獨特)」、「Yi Tai(異體)」、「Gok Dou(角度)」等重新命名,也是希望突出本地文化的樣式。
更多的香港藝術發生在藝博會的視野之外。社會的情緒表達從街頭運動轉移到藝術的創作能量中,也轉移到一種藝術從業者自組織的高度熱情中。香港的獨立藝術空間和街頭藝術迎來了新的發展高潮期。
這些嘗試,更像是一個特殊時期的開始,伴隨着市場對藝術世界的有條件的資本介入和市場對藝術發生的部分反映。藝博會是碎片化的藝術呈現,在這裏自然無法一覽香港近年藝術發展的真正全貌,卻可以窺見許多典型的脈絡。
廣州的維他命空間帶來香港藝術家白雙全和黎清妍的雙個展,一邊是十分浪漫和概念性的政治批判藝術,以回應香港九七後的種種社會轉變,另一邊則是將這兩年香港人動盪不安的愁緒化入扭動變形的人物繪畫中。台灣的TKG+帶來香港藝術家鄺鎮禧的個展,處處描繪一種兩難的複雜狀態:繪畫中飄動的繩結不知是正繫上還是解開;磨去刻度的體重秤組成空間的一處分割,踩上還是跨過、接受還是反叛,似乎是觀眾的決定;影像中一直燃起的打火機,堅持還是結束,都不太容易。香港本地畫廊如刺點、德薩、安全口、嘉圖等,都專注在推廣香港藝術,與他們合作的藝術家在這次藝博會也都得到很好的展示。
實際上,更多的香港藝術發生在藝博會的視野之外。最近,《紐約時報》連續報導了香港的藝術現場,社會的情緒表達從街頭運動轉移到藝術的創作能量中,也轉移到一種藝術從業者自組織的高度熱情中。香港的獨立藝術空間和街頭藝術迎來了新的發展高潮期。
國安法之後:賣家和買家開始自我審查?
國安法之後,仍然堅持直接和強烈的藝術表達是需要勇氣的。這些藝術有的原本就不在藝術商業的範圍之內運作,另一些也許是在畫廊和藝博會的自我審查中被放棄了。
國安法對香港藝博會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2019年後香港藝術家回應社會議題,創作了大量多樣化的作品,有些藝術家傾向使用隱晦的藝術語言表達思考,有些藝術家則是白描似的書寫和記錄。國安法之後,仍然堅持直接和強烈的藝術表達是需要勇氣的。這些藝術有的原本就不在藝術商業的範圍之內運作,另一些也許是在畫廊和藝博會的自我審查中被放棄了。
香港藝術家周俊輝展出了一張香港疫情中空曠街景和檢疫站點的油畫,而他最近直接描繪社會運動頭街的繪畫和他討論香港政治議題的電影系列都未出現。前不久因香港建制派議員批評西九M+博物館中部分藏品有違反國安法嫌疑而再次成為輿論中心的藝術家艾未未,在這次香港巴塞爾中並不見任何作品展出,很難說這是巧合還是畫廊深思熟慮後的結果。
與國安法之前的香港巴塞爾相比,今年的展出作品顯得安全而遠離爭議,政治性的作品普遍減少了。曾經在藝博會上用膠帶貼緊一支香蕉上牆的藝術家卡特蘭,這次帶來一面黑色的美國國旗,上面布滿彈孔,似乎是在諷刺美國的槍支問題。這在香港不算是什麼敏感的問題,一種安全的諷刺。
藝博會的最後兩日,聽說有一個匿名團體在香港巴塞爾現場進行了一次微型的佔領,偷偷將四隻幾釐米高的香港民主女神3D打印雕塑擺放在展會現場,並貼上標籤偽裝成展品。我想,這可能是今年香港巴塞爾藝術展會中發生的最藝術的事了吧。
萬豐:「島聚」編輯,常寫藝術,偶爾策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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