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第45屆香港國際電影節於剛於4月1日開幕,至12日結束。這次國際電影節首度以實體與網上混合模式舉行,為人矚目的焦點影人是香港導演關錦鵬。我們特刊出此文,由專研電影與音樂的學者、作家羅展鳳,帶我們遊歷關錦鵬電影中的音樂地景。
1980年代中開始其別樹一格的導演生涯,關錦鵬以電影《地下情》(1986)一鳴驚人,其電影遊走於商業與藝術之間。和同期主流電影一樣,關錦鵬的作品多有一首主題曲,但論有趣程度,卻不及他為電影角色設計、讓他/她們開口唱的歌。這些歌曲容易入耳,且不少早已流行,但卻能夠解放角色人物的內心世界,編織如理論大師巴赫金(Mikhaïl Bakhtine)所說的「眾聲喧嘩」(heteroglossia)語境,電影中的人物透過歌曲進行對話交流,每首歌曲不乏編曲、所用語言及語氣演繹,對應電影中社會語境與人物個體聲音,通過排斥、融合、撞擊或形塑等互動,產生迥異不同的解說,給觀眾留下深刻反思空間,甚至表達更深層的「後殖民境況」。
大時代歷史政治的塵網裏,總是不見容於異見聲音,兩重聲音,充斥矛盾。1980年代開始,影視媒體中的香港流行歌曲被視為或顯或隱地藏有「政治訊息」。
台式文藝哀愁與港式恣情放縱
最明顯不過的,是《人在紐約》(1990)。電影裏,後八九焦慮觸發移民潮,來自中國(斯琴高娃)、台灣(張艾嘉)及香港(張曼玉)的三地女子,同在寒夜的紐約街頭,醉酒後分別以《踏浪》、《綠島小夜曲》、《祝福》——即陪伴各人成長的流行曲(主觀語境,非主旋律「愛國歌曲」)——表達思鄉情懷,越唱越是亢奮,歌聲更是響亮。三人來自大中華,有著不同文化身份認同,沸騰的歌聲讓寂寞女子們相互取暖。調性不一的旋律與語言裏,儘管撞擊,多聲道中有著嘗試磨合,混雜善意暖熱,唱著跳著,是三人在電影中最開懷自在的畫面,喧鬧中完成了兩岸三地的大合唱,求同中不忘存異。
「眾聲喧嘩」還加入了作者導演關錦鵬的聲音——借作曲家張弘毅的「畫外音」以重管弦沉重姿態出場,劃破三人「畫內音」的引吭歌聲。「畫外音」(客觀語境)主導了聲軌,寓意「紐約」(美國)這城市才是令人建立遙遠距離的「原兇」,三名華人女性的歌聲被逐漸消音,連隨背影被黑夜吞噬,主體/邊緣位置清晰可見,餘音一如電影單色調冷漠鬱抑。
《地下情》(1986)裏,來自台灣的歌女趙淑玲(蔡琴)離鄉別井,決心來香港闖出名堂。電影開場沒多久,趙與台灣友人廖玉屏(金燕玲)從互望到對鏡清唱《恰似你的溫柔》,溫柔欠奉,換來是誇張無聊的放大喉頭,拍子掉了,充滿荒唐味道。另一場,見趙淑玲以歌女身份,在酒吧唱著《過盡千帆》,眉宇間盡是寂寞失落,廖玉屏向香港友人說,趙淑玲不高興總會唱國語歌(思鄉?)。電影中,有關趙淑玲的具體背景不多,開場才30分鐘,她就浴血家中。
《恰似你的溫柔》與《過盡千帆》同是1980年代台灣民歌,走的是1970年代中期在台灣崛起的校園文藝路線——葉月瑜指1970年代的電影流行採用校園民歌,當中顯示歌曲與當時政治宣傳相當有效,有助鞏固主流意識觀和建構國族認同——可見背後有著政治宣傳味道。原曲帶淡淡哀愁,放在電影1980年代中的香港資本主義社會語境,變得灑脫不足,矯揉有餘。借趙淑玲之口,歌曲折射了兩地文化的差異,碰撞與構建一個多聲部的文化與愛慾世界(過去/現在;台灣/香港;文藝/世俗;保守/消費;純愛/情慾;維持/改變;國語/粵語),聽著是含蓄的思念,痴情的關愛;看著是青春的浪費,無力的情感。
歌詞裏台式文藝哀愁與電影裏港式液態愛情,放在一起,頓成反諷。高速發展、熙熙攘攘的城市,背負的是1984年《中英聯合聲明》的包袱,台灣女子隻身來港,漂泊不安,是雙重的邊緣,土生土長的香港青年(飾張樹海的梁朝偉)恣情縱欲、放縱逸樂,全片籠罩著末世蒼白與死亡。
唱著跳著,是三人在電影中最開懷自在的畫面,喧鬧中完成了兩岸三地的大合唱,求同中不忘存異。
《愈快樂愈墮落》:兩個版本的《暗湧》
角色歌唱也可以被設計成無意識的,一首《暗湧》,遊走於不同時空,潛藏於電影裏不同角色。《愈快樂愈墮落》(1998)有貌合神離小夫妻月紋(邱淑貞)與馮偉(陳錦鴻),王菲的《暗湧》首次出場,是二人搬新居當日,馮偉整理自己的東西,邊聽著隨身聽(walkman)邊唱:
⋯⋯仍靜候著你說我別錯用神
什麼我都有預感/然後睜不開兩眼
看命運光臨
然後天空又再湧起密雲⋯⋯
木訥的外表、平板的歌聲,馮偉唱著敏感細膩的歌詞,形成強烈對比,呼應著新婚後二人背後「暗湧」處處。王菲的《暗湧》多次在片中採用,卻發揮著「眾聲喧嘩」作用,是一種「符號互涉」(inter-semiotcity)。一首歌曲遊走於電影其他敘事符號,當中的「暗湧」,對電影裏的每一個人均產生指涉功能:月紋與馮偉黯淡無光的新婚生活、二人各自婚外的情慾/情感經歷(月紋跟小哲(柯宇綸);馮偉與阿唐(曾志偉))、月紋生命的突然終結、冥冥之中兩個不認識的人(月紋與Rosa)有著同樣的臉⋯⋯
王菲版《暗湧》最後一次出現,是阿唐駕駛酒醉的馮偉回家,回程時車上《暗湧》響起,阿唐不自覺哼唱起來,一把沙啞的嗓子疊著王菲清脆的歌聲,一臉滿足,「暗湧」於他是「暗戀」馮偉的快樂,自給自足。離開阿唐回家後,馮偉收到台灣人小哲錄音來電,聽小哲向他表白,一時迷惘,復致電阿唐,聽筒接著傳來阿唐那邊的王菲《暗湧》歌聲:
就算天空再深
看不出裂痕⋯⋯
你的心和眼
口和耳亦沒緣份
我都捉不緊
《暗湧》這符號再次流動,回到馮偉身上,一臉錯愕與惘然。阿唐答應馮偉再次出來聊天散心,說了更多的心底話。
特意為《愈快樂愈墮落》改編的黃耀明版本,一改王菲版本的輕盈自如,黃以一把低迴、鬱抑與媚惑的磁性嗓門,配合迷幻的電子編曲裏不明朗的拖延,深邃而黑壓壓的,充滿宿命絕望。
電影尾聲,黎明時份,魚肚白的天空乍現還暗,藍藍灰灰濛濛一片,兩個男子駕車駛上青馬大橋,阿唐煞有介事問馮偉可記得1984年9月16日那天做了甚麼?適時黃耀明的《暗湧》以「畫外音」響起,前奏部份正好承托著阿唐的一番話:
⋯⋯好奇怪,那好像突然間不見了一些東西,突然間又好像多了很多東西,就像一天睡醒起來,發現有小偷溜進你的房間內,他偷走了你所有東西,又留下一大堆你用不著的東西一樣⋯⋯
阿唐跟馮偉在回歸後的香港(行駛在青馬大橋上)突然聊起《中英聯合聲明》年份,黃耀明的歌聲緊接響起,明顯帶有政治指涉。有別於王菲的清脆俐落美聲,王菲版編曲是洶湧不斷的綿密琴音,形成暗湧漩渦,輕巧裏原地踏步,但不乏忐忑焦躁,氣氛弔詭。特意為《愈快樂愈墮落》改編的黃耀明版本,一改王菲版本的輕盈自如,黃以一把低迴、鬱抑與媚惑的磁性嗓門,配合迷幻的電子編曲裏不明朗的拖延,深邃而黑壓壓的,充滿宿命絕望。青馬大橋在搖動的主觀鏡頭下歪歪斜斜,教人迷惑與感覺不穩,跳接(jump cut)的處理,省略了時間,大橋彷彿無窮無盡,直至畫面淡出(fade out)黑暗,黃耀明的歌聲繼續。
作為電影尾聲,歌曲指涉對象已從「一眾角色」轉到「青馬大橋」,它作為全球最長行車鐵路雙用懸索吊橋,香港九七回歸的大型基建,接連市區與世界各地的赤鱲角香港國際機場(象徵著「香港」作為主體的核心價值),畫面夾雜著黃耀明的迷幻歌聲,充滿末世情調,頹廢味道的編曲令暗湧的漩渦不斷往下沉(對應畫面歪歪斜斜青馬大橋),死亡味道甚濃。
學者洛楓曾說,《暗湧》在這裏「是情慾的暗湧(阿唐對阿偉的同志感情),也是歷史的暗湧(浮動著種種情慾的城市有一個不可預知的未來)。」《暗湧》借「符號互涉」在電影裏結合了多重的指涉,歌曲遊走在電影文本的人物故事,借王菲及黃耀明截然不同的歌聲,放在剛踏入回歸母土的後九七的語境,展開了多聲道對話,當中都是有關「身份迷惘」,製造「暗湧」處處:從性別身份、性向身份、到國族身份;從一個人、多個人、到一個城市,層層遞進,充滿著浮躁不安,壓抑扭曲,死亡感逐步升溫。
《胭脂扣》:「五十年不變」頓成謊言
《胭脂扣》中的塘西女妓⋯⋯都是弱勢的「被殖民者」、注定被擺佈、被注視、或頹唐、或壓抑、或沉默無言的無聲「客體」,深具陰性氣質。
從這方面看,「身份迷惘」確實是關錦鵬多年來電影的主調,關錦鵬角色在電影中開口歌唱,呼應著他/她們在身處的時態/語境——「後殖民境況」(postcolonial condition),身份上重重危機,歌曲潛藏著歌者的不安意識。
所謂「後殖民境況」,一般指被殖民國家(通常為第三世界國家)在脫離殖民者統治後的社會與文化境況,當中涉及被殖民國家的「民族意識覺醒」與「自主身份」建立,力求反抗外來強權。放在香港,卻有其獨特歷史語境。周蕾指,香港的殖民地歷史是特殊而異於常態,香港的「後殖民困境」,就是從一個殖民者(英國)交到另一個殖民者(中國大陸)手上,香港人對前者既不屈服,對後者也不願順從。
關錦鵬的電影人物無論於九七前後,盡是位處邊緣,生活無所目標,亦身不由己,只能於時間與歷史中被迫放逐,沒有歷史,沒有將來,借李歐梵之言,九七來臨,香港世紀末「浮面」的是華麗,浮面之下卻是時不與我的焦慮,《地下情》與《人在紐約》中離鄉別井到異地生活的女子、《愈快樂愈墮落》一眾性向迷失者、《地下情》與《愈快樂愈墮落》將剛面臨回歸的年輕世代,乃至《胭脂扣》中的塘西女妓⋯⋯都是弱勢的「被殖民者」、注定被擺佈、被注視、或頹唐、或壓抑、或沉默無言的無聲「客體」,深具陰性氣質。
國語、粵語、兩岸三地流行曲、地水南音⋯⋯表現著大中華關係千絲萬縷、一種既遠且近的糾纏。借多聲道歌聲,對政治及社會變遷,作出僅有的微弱回應。《胭脂扣》(1988)開場沒多久,塘西妓女如花(梅艷芳)穿上男裝唱起地水南音《客途秋恨》,說一個有關文人與妓女的愛情故事,預示了十二少對如花始亂終棄的淒慘結局。
余少華說,南音是香港過去一世紀文化記憶的重要一頁,導演如許鞍華也不只一次應用於作品裏,《胭脂扣》中,十二少與如花這對戀人間「五十年不變」的承諾,頓成謊言,呼應著港人對「九七大限」後「高度自治」的不信任,至於如花的「妓女」身份,更是英殖(殖民者)時代對「香港」的一重身份隱喻,一個「被凝視」與「物化」的對象,通過性別角力,只能處身於被操控的一方。
作為展現不同年代、地方,不同人物的「後殖民困局」,宛如巴赫金的「多聲道」歌曲是一種手段,事實上,關錦鵬多年來不斷借不同電影文本(語境)作出對話,有著明顯的「作者表述」。不少論者曾用以香港為本位的「雙城論」,討論關錦鵬時,以電影中的城市互為對照,李歐梵認為文化上,香港對舊上海的回顧就是一種文化上的自我回顧與認同。及後更有不少論者,認為最明顯莫過於把關氏《長恨歌》的上海,閱讀為香港。
學者張美君亦進一步指用巴赫金的「對話理論」(dialogism)來辨識關錦鵬電影中香港與上海的文化關係,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她又指出「對話理論」中強調「主體」的個人意識,主體就是「他者」,彼此意識交換——一種倚靠「他者的凝視」才能構成自我,至於因著對話的「眾聲喧嘩」,構成主體之間的互相對話、補充與共存,讓新的視覺得以開展。
《藍宇》:政治要迂迥表達
《藍宇》的故事在中國首都北京發生,那種支離破碎,不能捕捉,更教人黯然神傷,關錦鵬都通過人物歌曲的「多聲道」對話,以一首情煽傷感的流行歌曲《最愛你的人是我》。
事實上,這種「雙城論」,除卻相關於香港與上海,關錦鵬的城市「對話理論」,往往借角色琅琅上口的歌曲,早已亦延伸至其他城市:紐約、台灣,乃至北京——說的是一個大中華的中國人身份,到頭來都像其改編自張愛玲小說《紅玫瑰白玫瑰》(1994)的振保,都做不了自己「絕對的主人」。
《藍宇》(2001)這故事發生在北京。主角藍宇(劉燁)最愛台灣流行歌手黃品源的《你怎樣捨得我難過》,作為兩岸三地的同志心聲歌曲,《你怎樣捨得我難過》在片中多次出場,首三次是藍宇跟同性戀人捍東(胡軍)分別哼著、鬧著、合唱,借歌曲表現二人間的猜疑、挖苦與甜蜜。結局藍宇意外身亡,尾段是捍東駕著車途經事發現場,有以下一番內心獨白:
知道嗎?這些年北京還是老樣子,到處都是拆呀建呀,每次經過你出事的地方,我都會停下,不過心裏倒很平靜,因為覺得你根本就沒有走。
《你怎樣捨得我難過》復以畫外音出現,這次長長的北京街頭空鏡,是捍東望出窗外的橫移主觀鏡頭,車行得快,窗外景物在高速流動與地盤圍板下愈加模糊,說不出任何景色,在藍色的濾鏡下,零碎而疲憊,跟《愈快樂愈墮落》結尾的駕車駛過青馬大橋的縱向主觀鏡頭,明顯也是一個北京 / 香港的鏡像隱喻。只是,青馬大橋在《愈快樂愈墮落》明顯仍有具象的形體,事隔三年,關錦鵬以北京街頭遙遙作出呼應的《藍宇》,敘事時空回到1988年的炎夏,電影雖然未有表明翌年出現的八九事件,但觀眾都意會到那個黑夜藍宇與捍東感情的重要轉折,就是六四晚上。
依舊是「身份迷惘」的同性戀人,「被殖民者」味道濃厚,暗地裏違反社會規範,活在邊緣,對比關錦鵬其他城市的電影語境,《藍宇》的故事在中國首都北京發生,那種支離破碎,不能捕捉,更教人黯然神傷,關錦鵬都通過人物歌曲的「多聲道」對話,以一首情煽傷感的流行歌曲:
最愛你的人是我
你怎麼捨得我難過
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
沒有說一句話就走
最愛你的人是我
你怎麼捨得我難過
對你付出了這麼多
你卻沒有感動過⋯⋯
歌詞執著,捶胸狂吼,對應著捍東獨白中說「心裏平靜」,讓觀眾更感受無奈與無力。
大時代歷史政治的塵網裏,總是不見容於異見聲音,兩重聲音,充斥矛盾。關錦鵬曾說,再個人化的電影,就是不欲涉及政治問題,但底層還是有些想法,不是以直接的方法展現,而是以一種迂迴方式。可以說,1980年代開始,影視媒體中的香港流行歌曲被視為或顯或隱地藏有「政治訊息」,表面上靡靡之音的流行曲,其實對政治敏感度從來不缺。有以邊緣狀態,寄居於歌曲的歌詞,從而暗渡陳倉,表現著創意人才對香港政治前途的想法,逐步模塑「主體」,關錦鵬自然是其中之一,以角色開口哼唱,就是一種微妙手法。
人的情感欲望真实到不能再真实。
一直相信,反抗虚伪的武器就是真实,是以人为本,是面对自己。
地下情还是地上情,她不在乎,她只想拥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