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4日, George Floyd 遭警察暴力執法不幸去世10天後,在悲劇發生的明尼阿波利斯舉行了一次公眾悼念集會。參與者默哀8分46秒,向這位普通的美國黑人致哀,這是弗洛伊德被白人警察 Derek Chauvin 跪壓頸部的時間。就在第二天,音樂廠牌 Blue Note 發行了美國爵士音樂家 Ambrose Akinmusire 的第五張個人專輯 On the Tender Spot of Every Calloused Moment。
在專輯的收尾曲 〈Hooded Procession (Read the Names Outloud)〉中,靠恣意縱橫的小號吹奏著稱的 Akinmusire 放棄了自己最趁手的樂器,用一架 Rhodes 電鋼琴演奏了一段簡練卻讓人肝腸寸斷的旋律——以這種讓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呼應了曲名〈Read the Names Outloud〉(大聲讀出那些名字)。這樣的聲音張力讓我想起前一天明尼阿波利斯的那段漫長寂靜。在幾乎已被視為人類歷史節點的2020年中,由 Floyd 去世引發的抗議運動是最為重要的全球性事件之一。而就如以往所有種族平等鬥爭一樣,音樂在其中扮演著關鍵角色,它是運動的預言、紐帶、產物和永不磨滅的回響。
緊急集合的聲音
從5月26日 Floyd 去世第二天到6月下旬,抗議活動由明尼阿波利斯迅速向全美波及並很快到達頂峰。在此期間,有一類特殊的音樂不能被我們忽略,那就是為聲援運動而快速集結或寫就的即時性作品。在今天的媒介環境中,這些作品具備的為運動所立刻需要的傳播、發起、呼應、聯絡、團結、推進等作用,常常比普通的唱片大得多。如果說有什麼音樂真的是直接的運動武器,而非比喻的話,那就是這些即時性運動音樂。這裏選取兩張唱片稍作介紹。6月5日,加州薩克拉門托的20多位音樂家緊急集結,發佈唱片 By Your Side (In Solidarity With Black Lives)。這張唱片非常多元,無論是音樂家的族裔和工作經歷,還是所收錄歌曲的音樂風格。同時,唱片是典型運動狀態下的緊急產物,甚至沒有依靠廠牌或機構發行,參與的音樂家臨時成立了一個組織,就叫 By Your Side。如同絕大多數這類即時性運動唱片一樣,By Your Side (In Solidarity With Black Lives) 的重要目的之一是籌款。這張唱片在 Bandcamp 上售價10美元,音樂家們承諾將所有收入全部捐給薩克拉門托當地的反種族主義組織。
6月15日,加拿大安大略省的獨立廠牌yeahright發行一張合輯,名字就叫 Black Lives Matter,直接響應今年運動中傳播最廣的口號。唱片的收益捐給了 Black Lives Matter,Black Lives Matter 多倫多分部和 The Black Solidarity Fund Canada 三家機構。參與唱片的31支樂隊成員其實以白人為主,歌曲也幾乎都是白人聽眾更喜愛的音樂風格。Black Lives Matter 代表了那些普通白人音樂工作者對黑人同胞的支持。封面上,1968年墨西哥城奧運會200米短跑金牌獲得者,美國黑人運動員 Tommie Smith 高舉戴著黑色手套的左拳,在全世界面前抗議種族主義。這張封面似乎在告訴我們,Tommie Smith 和他的同道不僅是美國黑人,也是包括白人在內所有追求平等的人的英雄。
反抗之年裏的聲音
4月8日,來自亞拉巴馬州伯明翰的音樂家 Pink Siifu 發佈了專輯 NEGRO。這張唱片原本擬定以 To Be Angry 為名字,但之後改用了「黑鬼」這個更直接和刺耳的專輯名。如果說 Pink Siifu 的第一張專輯 ensley 尚且還有些內斂的話,那麼 NEGRO 中的激進政治意識則迎面而來。從首尾呼應的〈BLACKisGod, A ghetto-sci-fi tribute(_G)〉和〈Black Be Tha God, NEGRO.(wisdom.cipher)〉兩首曲名,我們不僅明確知曉專輯主題,還能看到 Pink Siifu 對於白人衛道士們心心念念的「正統英語」的戲謔。
在音樂上,如同近年來的很多美國黑人激進音樂一樣,NEGRO 難以被陳舊的音樂分類體系收納。我們在其中能聽到自由爵士、直接採樣、低保真說唱、黑人政治演講等各種聲音元素,能感受到從爵士大師 Sun Ra、Malcolm X 到黑人詩人 Amiri Baraka 的影響。最有意思的是,這張名為「黑鬼」的唱片巧妙調用了許多常被認為屬於白人的音樂傳統。全張中有大量硬核朋克和噪音搖滾風格的聲音段落,在那些失真音效中,我們聽到的卻是對黑人公眾人物演講的採樣和 Pink Siifu 的 Spoken Word 式說唱。Pink Siifu 對於這些「白人音樂」的熟練運用,不僅證明瞭自身高超的藝術素養,更是對某些音樂「常識」的反擊。NEGRO 似乎是一道讖語,Pink Siifu 幾乎直接預言了 Floyd 的不幸。歌曲〈ameriKKKa, try no pork.〉使用了一系列涉嫌種族歧視的警察開槍的新聞播音採樣,僅僅一個多月後,我們再次進入了這個從未消失的聲音現實。
5月12日,芝加哥廠牌 International Anthem 發行了 Angel Bat Dawid 的 EP 唱片 Transition East。主攻黑管的 Angel Bat Dawid 是這幾年美國前衛音樂圈最具創造力的銅管樂手之一。在去年首張專輯 The Oracle 發行後,Angel Bat Dawid 在接受《衛報》採訪時直言,作為黑人能活著就是一種成功了,但沒有什麼能改變自己是黑人女性這一點。這樣的清醒和無畏被曲子〈No Space Fo Us〉克制地展現出來。Angel Bat Dawid 似乎不想過多表達無處容身的絕望,相反,充滿緊張感的鋼琴和與之一問一答的黑管像是兩個密謀反抗的人,讓人想起美國黑人反抗音樂的原型——黑奴們用唱歌策劃逃跑的一類勞動歌曲。
發佈於 Floyd 離世前的〈No Space Fo Us〉像是某種帶著鼓舞的預警。而和〈No Space Fo Us〉形成對照的,是底特律音樂家 Moodymann 發表於5月21日的專輯 TAKEN AWAY | KDJ-49 中的〈Goodbye Everybody〉。這首慵懶的歌曲現在聽來讓人格外傷感,像是 Floyd 和所有死於種族不平等的美國黑人對世界的告別。Moodymann 喜歡在作品中直接展示靈魂樂和 R&B 同 House 音樂的關係,比如執著地循環某段經典旋律,甚至採樣黑人福音中的鼓掌和合唱部分。在由底層美國黑人創造的 House 被大量整合進消費性質的跳舞音樂和購物中心背景聲音中的今天,諸如 TAKEN AWAY | KDJ-49 這樣的美國中西部黑人電子音樂正試圖頑強地復活 House 本來的歷史。
來自亞特蘭大的說唱二人組 Run the Jewels 在6月3日發行的新專輯RTJ4中直接向美國警察暴力發難。在歌曲〈Walking in the Snow〉中,EI-P 和 Killer Mike 唱道,「You so numb you watch the cops choke out a man like me. Until my voice goes from a shriek to whisper—I can’t breathe」。兩位音樂家沒有過分渲染憤怒和悲傷,嗓音中更多的是一種對於直接行動更待何時的急迫感。就在 RTJ4 發行時,抗議進入全美爆發的新階段,而6月8日西雅圖國會山自治區的建立標誌著運動實際上已經生發出更為豐富的政治想象。
RTJ4 是一張相當豐富的專輯,Run the Jewels 以一貫緊跟時代變化和複雜思考的能力,把對種族主義的批評和對當下美國媒介環境,國家暴力,黑人自我認識等一系列問題的反思結合起來。可以說,RTJ4 是一張試圖刺穿川普時代美國的野心之作,而它也不出意外地贏得了來自各方的積極評價。Run the Jewels 的成員,Killer Mike 和 EI-P 都有非常豐富的社會運動經驗。2014年11月24日,大陪審團宣佈不起訴在密蘇里州弗格森射殺黑人 Michael Brown 的白人警察 Darren Wilson 的當晚,兩人立刻在聖路易斯的音樂空間 Ready Room 舉行了一場公開演講,譴責美國司法中的種族主義。在 Floyd 被殺害後,很多人在網絡上發聲,呼籲重看當年瘋傳的 Ready Room 演講視頻。
RTJ4 發佈兩天後,紐約說唱組合 Armand Hammer 的專輯 Shrines 發佈。兩張幾乎同時發佈的專輯的封面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如果說 RTJ4 封面上抽象的開槍手勢和拳頭還算有些寫意的話,那麼 Shrines 封面上全副武裝的白人警察完全就是無數美國黑人所面對的日常現實了。但這張封面最讓人過目不忘的是那只趴在窗邊平靜注視警察的老虎——音樂還未響起,Armand Hammer 充滿機智的輕蔑已經被表現得淋灕盡致。
Shrines 是一張非常實驗的唱片,聲音質地酥鬆,節拍感被有意弱化,極少採樣,唱腔並不勁道十足,也不追求押韻,有些地方甚至有留白之感——和印象中的黑人說唱有很大不同。但就是這樣一張乍聽上去有些讓人走神的專輯,卻巧妙地呈現出了一種並非故作鎮定的沉著——就像那只老虎一樣。如此沉著的背後是自我反思,在收尾曲〈The Eucharist〉中,Armand Hammer 集中表達了對自滿和犬儒的警惕。這是美國黑人音樂歷來最重要的品格之一,在亂風暴雨的2020年更顯得尤為珍貴。
6月10日,Speaker Music 的新專輯 Black Nationalist Sonic Weaponry 發佈。本名 DeForrest Brown Jr.的Speaker Music 在接受《紐約客》採訪時表示,專輯所聚焦的是「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美國黑人難堪的生活狀態」。Brown 的激進立場在 Black Nationalist Sonic Weaponry 中完全變成了一簾傾瀉而下的 Techno 瀑布。整張唱片並沒有因為追求前衛而變得不知所云,相反,專輯帶有強烈的早期 Techno 質地。那些被切碎卻有序的節拍立刻會讓人想起 Juan Atkins,Kevin Saunderson,Derrick May 這些黑人 Techno 先驅的開創性作品。但與此同時,Black Nationalist Sonic Weaponry 又非常先鋒,〈Amerikkka’s Bay〉中的 Spoken Word 唱法,〈A Genre Study of Black Male Death and Dying〉中模擬音色濃郁的鼓擊,〈Of Our Spiritual Strivings〉中的鋼琴都顯示出專輯對於常規 Techno 的突破。這樣的張力體現出 Brown 試圖以新的聲音激活 Techno 政治的努力,這正是他近年來最關心的事情,他曾說「科技舞曲就是黑人的技術」(「Techno is Black technology」)。
在專輯介紹中,Brown 說 Black Nationalist Sonic Weaponry 是對「近期事件」的回應,這樣的直接介入性還表現在專輯的論戰色彩上。邏輯清晰的曲目安排和直截了當的曲目名稱直接證明瞭這不是一張常規的概念專輯,而是一張「論文唱片」——我們在流行音樂中很少見到「American Marxists Have Tended to Fall into the Trap of Thinking of the Negroes as Negroes, i.e. in Race Terms, When in Fact the Negroes Have Been and are Today the Most Oppressed and Submerged Sections of the Workers…」這樣直接和美國馬克思主義者對話的歌曲。
6月19日,英國組合 SAULT 在 Forever Living Originals 廠牌下發佈專輯 Untitled (Black Is),一張被譽為「2020年革命背景音樂」的唱片。已有四張全長專輯的 SAULT 幾乎不和媒體打交道,極為神秘,作品無一例外,全部和黑人相關。Untitled (Black Is) 的難得之處是對情感的把握。這張由20首短歌組成的專輯,在傳情上給人非常完整的感覺。我們在其中聽到的不只有痛苦和憤怒,還有恐懼和無畏,憐惜和悲慟,親密關係中的信任以及這樣的信任在暴行面前轉化為必須團結陌生人時的包容和開放。正因如此,Untitled (Black Is) 具備撫慰人心的溫暖,讓我們和受壓迫黑人感同身受。而這樣的感染力並沒有依靠多麼複雜的配器,而是來自演唱。
SAULT 的唱功已入化境,有一分第一代說唱女聲的桀驁,二分爵士標準曲女聲的悠遠,三分黃金時代 R&B 女聲的大氣和四分新靈歌女聲的迷人。SAULT 有意將 Untitled (Black Is) 編排得簡練乾淨,為沉著又溫柔的演唱留足空間。當〈Wildfires〉行進到1分20秒左右,在唱完「We are dying, it’s the reason we are crying」後,SAULT 配合節奏稍作停頓,順勢升調,自若地繼續唱道,「We are crying, but we will never show fear. Even in my eyes, I will always rise in wildfires」時,野火燎原的氣勢以一種罕見的,也許只屬於黑人女性的氣定神閒播散開去,給人一種前路未知卻篤定未來的信念,就像 Untitled (Black Is) 封面上黑暗裏那只舉起的拳頭。
同樣在6月19日,同樣來自英國,同樣擁有一位出色女歌手的組合 Vibration Black Finger 在倫敦廠牌 Jazzman 旗下發佈專輯 Can You See What I’m Trying to Say。專輯帶有近年來典型的英國黑人新音樂特徵,兼具自由爵士的結構和 Funk 的節奏與聲音質感,演唱則有濃郁的靈歌氣韻。這樣的嘗試其實是對經典英美黑人音樂被評論界/學院,文化工業和音樂家自己不斷去政治化闡釋,以「經典」為名反覆售賣利用和作為成就固步自封的解救。
6月12日,英國藝術機構 Moochin’ About 發佈了唱片 A Raised Voice。他們把美國歷史上最傑出的知識分子之一,James Baldwin 的三篇著名演講和音樂家 Nina Simone 的三首代表作分別拼接在一起,做成一個三段式的關於美國種族主義和種族解放的「聲音導讀」。其中一段是將 Baldwin 關於黑人在美國體驗的演說——有關美國種族主義最有洞見的闡述之一,和 Simone 的 Four Women——一首鼓勵女性反抗資本主義色情意識形態和作為其基石的白人男性審美霸權的歌曲組合在一起。兩段聲音形成了難以想象的美妙互文——不僅在內容上,也在同樣睿智果敢的嗓音上。
6月22日,曾經擔任美國戰後最有影響力的進步音樂團體之一,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Creative Musicians(簡稱 AACM)主席的 Nicole Mitchell 和歌唱家 Lisa Harris 發佈了專輯EarthSeed。作為當代最出色的爵士長笛演奏家之一,Mitchell 在全張中展現出了無與倫比的前衛,〈Whole Black Collision〉中的笛聲如泣如訴,呈現出爆裂無聲的張力。EarthSeed 的陣容其實堪稱全明星級別,但即便像小號手 Ben LaMar Gay 這樣的頂尖高手也沒有任何炫技。相反,技術細節被藏在整體的聲音烘托中。同時,EarthSeed 中電子聲效的比重很大,讓這張常被歸類為先鋒爵士的專輯某種意義上變成了一張極為另類的氛圍音樂作品。
在宛如冥境一般的結尾曲〈Purify Me with the Power to Self Transform〉中,當 Harris 如幽靈般的歌聲出現時,我們好像聽到一個超越人類的全新黑「人」主體正破繭而出。其實 EarthSeed 的想象力的確和科幻有關,兩位音樂家創作的最初靈感來自美國黑人女性科幻作家 Ovtavia Butler 的作品。Mitchell 和 Harris 認為 Butler 的小說 Parable of the Sower 和 Parable of the Talents 準確預見了今天美國支離破碎的混亂現實。唱片名 EarthSeed 其實是小說人物 Lauren Oya Olamina,一位尊敬非洲古老宗教傳統的黑人牧師之女,為了重建社區而發展出的一套平等主義哲學思想和在此基礎上的精神實踐方法。可以說,EarthSeed 是四位黑人女性在現實和虛構之間彼此感應,相互聯結的產物。在急需勇氣的2020年,Olamina 的激進宇宙觀終於有了自己的聲音。
7月17日,洛杉磯組合 Blu & Exile 推出專輯 Miles。這是一張同美國種族主義和黑人鬥爭沒有太多直接關係的唱片,它想講述的是作為美國黑人的自豪。方法之一是向作為黑人英雄的爵士巨人 Miles Davis 致敬,〈Miles Davis〉這首直抒胸臆的歌就是明證。作為一支爵士風格明顯的說唱組合,Davis 的音樂顯然不是 Blu & Exile 的全部養分,我們在Miles中還能聽到大量冷爵士時代的聲音痕跡。此外,Blu & Exile在這張中展現出強烈的尋根衝動,〈Roots of Blue〉開頭對黑奴勞動歌曲的採樣,〈African Dream〉中的象牙海岸和加勒比節拍,都在訴說美國從來不是黑人的樂土和故鄉。〈Miles〉是專輯的破題之作,它唱出了這個詞對於 Blu & Exile 的豐富意味。「It felt like we had been miles away from where we started, and it felt like we had a lot to say about all those miles that we’ve traveled since we’ve begun」——Miles 不僅代表了黑人音樂前輩,更是美國黑人一路而來的血淚歷程。
8月28日,Subvert Lab 在聖路易斯廠牌 FarFetched 旗下發行了專輯 Subvert Vol.1,一張從封面就知道歌唱以弱敵強的戰鬥唱片,而關於它最值得說的是發行。Subvert Vol.1 由三家機構聯合出品,專注另類黑人音樂的 FarFetched 聯合了 Smoke Signals Studio 和 Center for Third World Organizing 兩家非盈利機構一道發行。前者是位於邁阿密小海地的一家社區藝術空間,後者是位於加州奧克蘭的一家致力於通過社會運動推動種族平等的組織,開設關於社區行動和社會運動的課程,分享具體的運動技術和行動主義工作方法。FarFetched 的創始人 Damon Davis 說,三家聯合的目標是將音樂和社會行動結合在一起,讓音樂家和聽眾在對自己社區的關注中實踐社會正義。其實作為運動反思的類似思考廣泛出現在今年下半年的進步音樂作品中。
這幾年極為活躍的聲音激進分子 Moor Mother 在9月25日發佈的專輯 Circuit City 的內頁中寫道,「You can’t go to war without a drum, you can not time travel seek outer and inner dimensions without free jazz」,用巧妙的比喻闡釋了音樂和運動的關係。在 Circuit City 中,鬼才 Moor Mother 繼續嘗試突破,用四幕音樂劇配樂的形式向新型治理技術下的系統性壓迫開火。這樣的總體視野在哥倫比亞特區電子/說唱三人組 Model Home,10月2日發佈的專輯SE中也能發現。Model Home 沒有把重點放在任何具體的種族事件上,而是創作出了一張具有宣言氣質的唱片。專輯一開始,NAPPYNAPPA 就在〈REV〉中唱道,「Revolution, reputation. Reparation, resolution. Restitution, ready to go. We go’n move en」。除了 NAPPYNAPPA 絕不拖泥帶水的說唱,Patrick Cain 凌厲乾脆的合成器和 Dolo Percussion 簡練利落的鼓點都成就了 SE 提綱挈領的聲音質感。
10月23日,德高望重的爵士前輩 Kahil El’Zabar 的新專輯 Kahil El’Zabar’s America the Beautiful 發佈。和 Nicole Mitchell 一樣,Kahil El’Zabar 也是 AACM 成員。這位年近70的音樂家在新專輯中依舊能量十足,鼓技出神入化。就如專輯名所示,Kahil El’Zabar’s America the Beautiful 是一張關於未來的唱片,9首曲子一氣呵成,既展示了黑人在美國歷史中不可忽視的偉大地位,也正告所有人如果美國還有任何進步的可能,那推動它的根本力量一定是黑人。長久以來,Kahil El’Zabar 的音樂側重於 Spiritual Jazz,這一張也不例外,我們能聽到 Pharoah Sanders,John Coltrane 等大師的影子。
在〈Sketches of an Afro Blue〉中,非洲傳統音樂的氣息隨著 Kahil El’Zabar 咒語般的鼓聲撲面而來。在緊跟著的〈How Can We Mend a Broken Heart〉中,小號手 Corey Wilkes,次低音薩克斯手 Hamiet Bluiett 和中音薩克斯手 Dennis Winslett 三位頂尖銅管音樂家聯袂貢獻了給人以受洗般溫暖的吹奏。我們在其中感受到的,是美國黑人歷經苦難仍張開雙臂擁抱所有人的高貴品格。這張專輯擁有極為豪華的大編制陣容,每一位配器樂手都是獨當一面的好手。然而令人悲傷的是,Kahil El’Zabar’s America the Beautiful 成為了 Hamiet Bluiett 參與錄制的最後一張唱片,這位公認爵士樂歷史上最傑出的次低音薩克斯演奏家於2018年10月去世。
反抗之年裏女性的聲音
Kahil El’Zabar’s America the Beautiful 發佈的同一天,洛杉磯女音樂家 Raye Zaragoza 發佈了廣受贊譽的專輯 Woman In Color。Zaragoza 的母親是日本人,父親是有墨西哥血統的原住民,她說自己是一個日本/美國/墨西哥/原住民女性。雖然沒有非裔血統,但 Zaragoza 複雜的身份認同反倒讓她對於包括黑人在內的美國有色族群有更整體性的關照,更重要的是,這一關照是作為女性而產生的。Woman In Color 是一張非常通俗的民謠專輯,但它用人人都能理解的音樂語言唱的卻是很多「高級」音樂沒有意識到,或有意避開的話題。
Zaragoza 在〈Fight Like a Girl〉中掃撥琴弦,輕柔地唱道,「Take me to the water, take me to the snow, where all the souls of our mother’s had to go. Take me to the streetsides, teach me your battle cries, take me to the front lines of the war, to fight like a girl」,我們聽到的是一個在疾風驟雨的時代裏慢慢開始自覺行動的普通女孩。值得注意的是,Woman In Color 是一張少見的關注針對原住民女性暴力的唱片,而這一議題在美國音樂中的發端正來自一位黑人女音樂家,「靈歌女皇」Aretha Franklin。此外,Zaragoza 還在專輯中直接批評了美國保守派的反移民主張。充滿力量的 Woman In Color 提醒我們決不能忽視女性音樂家在今年對種族主義的反抗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女性音樂家在這個反抗之年裏貢獻了大量傑出的作品。早在3月20日,International Anthem 發行了 Irreversible Entanglements 的新作 Who Send You?。Irreversible Entanglements 是一支代表芝加哥即興音樂最高水品的五人組合,由黑人女音樂家 Camae Ayewa 領銜,而 Camae Ayewa 其實是 Moor Mother 的本名。雖然另外四位樂手都有天馬行空的表現,但把 Luke Stewart 狼煙滾滾的貝斯,Keir Neuringer 鬼哭神嚎的薩克斯,Aquiles Navarro 廢土漫畫配樂般的小號和 Tcheser Holmes 芝加哥冬天暴雪似的鼓點串聯在一起的,其實是 Ayewa 的演唱和對專輯的基本構想。Who Send You? 同時追問來路和歸途,如 Ayewa 所說,她試圖通過這張唱片在西方殖民歷史中發覺黑人的苦難源頭,並想象一個未曾有過的屬於黑人的「非托邦」(Afrotopia)。
Who Send You? 發佈一周後,芝加哥音樂家 KeiyaA 的新作 Forever, Ya Girl 和聽眾見面。難以想象這張傑出的另類 R&B 唱片是 KeiyaA 的出道之作,從轉音,變調,換氣等細節,到呼應主題,烘托氛圍,傳遞情緒等整體表現,KeiyaA 的演唱可以說無懈可擊。Forever, Ya Girl 是一張讓人過耳不忘的唱片,KieyaA 在其中表現出的來自底層的真正高貴,是那些依靠自我粉飾的庸俗歌手們所沒有的。此外,Forever, Ya Girl 整張詞曲全由 KeiyaA 一人包辦——她可不是很多人以為的只提供嗓音的所謂「名伶」。
倫敦音樂家 Nubya Garcia 於8月21日發表了新專輯 Source。這位母親是圭亞那人,父親來自特立尼達的29歲薩克斯手已經積累了豐富的作曲和領隊經驗,Source 繼承了 Garcia 一貫的沉穩老練,不在形式上冒進,音樂中有淡淡的古氣。在〈Together Is a Beautiful Place to Be〉和〈Stand With Each Other〉這樣呼籲團結的作品中,Garcia 的薩克斯悠遠深邃,給人必勝的信念。
和 Source 的內秀扎實有些相似的是8月28日本名 Georgia Anne Muldrow 的洛杉磯音樂家以 Jyoti 為名發佈的專輯 Mama, You Can Bet!。Muldrow 是一位才華橫溢的多面手,除了拉來好友 Lakecia Benjamin 幫忙為一首歌吹薩克斯外,整張唱片都出自她一人之手。Mama, You Can Bet! 對於黑人的贊美是依靠聲音完成的,Muldrow 調動了大量經典的美國黑人音樂元素構建這張唱片,從爵士標準歌曲到經典 R&B,從黃金時代的 Funk 到上世紀90年代的新靈歌。Muldrow 甚至專門重新混音了兩首 Charles Mingus 的作品向這位美國黑人爵士巨擘致敬。
9月4日,來自紐約的雙人女子說唱組合 H31R 發佈了自己的首張專輯 Ve·loc·i·ty。這是一張試圖在氣質,而非具體音樂語法上向傳統綁匪說唱復歸的唱片,從封面到歌名都挑釁意味十足。當然,最反叛的還是兩位音樂家的性別——綁匪說唱一直是一個男性中心主義泛濫成災的領域。Maassai 負責創作和演唱,她有一副少有的冷峻嗓音,加上驚人的唱速,讓〈Antisocial〉這樣的歌聽上去極為鋒利。但成就這張危險氣質的還包括身居幕後的製作人和混音師 JWords。JWords 提供了極簡主義的結構,濕冷的音色和大段的失真聲效,讓 Ve·loc·i·ty 聽起來就像是一個寡言少語,但時刻琢磨著下一步計劃的行動分子。
10月2日,美國說唱女歌手 Sa-Roc 發佈專輯 The Sharecropper’s Daughter。這是一張感人至深的作品,Sa-Roc 通過自己是一個佃農女兒的真實生命經歷,以自覺的女性視角,把美國黑人的歷史苦難和現實困境用聲音聯繫在一起。Sa-Roc 的父親曾在美國南方的煙草種植園當佃農,受盡貧困和種族壓迫的苦難,Sa-Roc 則成長在飽受毒品困擾,少有寧日的哥倫比亞特區黑人社區。
Sa-Roc 自己說,The Sharecropper’s Daughter 就是要在這看似不同的父女經歷之間找到聯繫,告訴所有人美國黑人的生命悲劇本質上完全相同,導致它的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種族主義。Sa-Roc 在 The Sharecropper’s Daughter 中的唱法比較老派,富於律動感,有很強的感染力。在〈EmergencE〉中,當嘉賓男歌手 Saul Williams 唱完「One woman, one mission」結束領唱後,Sa-Roc 如女王般降臨,唱道,「Follow me I am the wildest dreams of rebels and kings. Incredible odds I battled and won. Then circled the sun and settled here, bred of a fiend」時,如同看見一個黑人佃農的女兒慢慢昂起頭,眼裏散髮出反抗的火光。10月16日,橫跨古典聲樂和民謠的音樂家 Leyla McCalla 發佈專輯 Vari-Colored Songs: A Tribute to Langston Hughes。2014年這張唱片曾有過一個縮減版,被《紐約時報》稱贊為「以最輕柔的觸感處理極具分量的思想」。
6年後,這張歌唱美國黑人詩人 Langston Hughes 詩作的唱片終於完整面世。這張專輯最有想象力的地方是,雙親都是海地人的 McCalla 將故鄉的民歌傳統和美國黑人民謠結合在一起。海地是第一個獨立的黑人國家,海地革命是很多美國黑人的精神源泉,Charles Mingus 那首著名的〈Haitian Fight Song〉就是為歌頌海地革命而作。McCalla 將海地民歌和美國黑人民謠聯繫起來,試圖以音樂的方式把美國黑人解放置於全球反殖反帝的歷史中。而上述這些,只不過是2020年女性音樂家創作的同美國黑人反抗運動和種族議題相關的大量作品中極為有限的一小部分。
今年10月31日,也是在 International Anthem 旗下,Angel Bat Dawid 和她的樂隊 Tha Brothahood 發佈了去年11月在「柏林之屋」爵士音樂節上的現場錄音唱片 LIVE。對於 Angel Bat Dawid 和她的朋友們而言,這次跨國演出一點也不愉快。從離開芝加哥到演出開始前,樂隊遭遇了一連串涉及種族歧視的傷害、無禮和輕慢。最終,Angel Bat Dawid 以憤怒地重復「Ever since I’ve been here y’all have treated me like shit!」這句話來為演出開場。這張出色的現場錄音背後的故事,就像是2020年美國黑人現實和整個美國黑人歷史的寫照。同時,Angel Bat Dawid的吶喊就像是2020年傾瀉而出的洶湧反抗和幾個世紀來美國黑人不懈鬥爭的聲音縮影。而就如前文提到的那些勇敢的2020反抗之聲一樣,美國黑人將一直在音樂中追求解放。
好专不少。
Irreversible Entanglements的新作叫Who Sent You?不是s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