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貿易戰持續延燒、全球疫情方興未艾之下,台灣沉悶已久的經濟動能,似乎在2020年找到了新的突破點,與「加速」的台美外交關係同幅共振。八月,台美代表在台北宣讀「5G 安全共同宣言」;九月,AIT 舉辦「重組供應鏈」論壇;同月,台美雙方簽署《美台基礎建設融資及市場建立合作架構》;十一月,台美雙方攜手公布「台美經濟繁榮夥伴對話」成果清單。
在這全球政治氣候變遷、產業地圖亦不斷分拆重組的此刻,主導台灣產經政策的政府首長,如何看待未來的世界產業趨勢?如何看待政府在新時代產業發展中的角色?用什麼戰略思維來規劃台灣經貿政策?
為了解答這些疑惑,端傳媒專訪了台灣行政院副院長沈榮津。沈榮津,1951年生,1982年起擔任經濟部工業局約聘研究員,此後將近四十年,他陸續擔任經濟部工業局各職位、加工出口區處長等,歷練完整,被稱為「血統純正的經濟部人」。2020年六月,沈榮津出任行政院副院長,是當前主持台灣總體經濟發展計畫的最高階官僚之一。
在專訪中,沈榮津以「去全球化」來歸納疫情後的世界局面,並言「台灣政府相當珍惜『美中貿易摩擦』後帶來的機會」,說明了台灣政府對半導體、5G等產業的發展思路。沈榮津並以親身經歷解釋,自90年代以來,台灣政府如何運用政策力量協助海內外台商經營發展的歷史。
我們的台積電為了滿足美中科技戰抵制華為,這些軍用的半導體科技,我們就要去美國、去接近市場。如果我們的企業在海外投資設廠遭遇困難,我們就會透過這幾個國家的部長級、或次長級的對話平台,來協助解決。
端傳媒(以下簡稱端):近兩年來的中美貿易戰,給予台灣哪些挑戰與機遇?政府做了哪些措施來抓住這個機會?
沈榮津(以下簡稱沈):自從美中貿易摩擦以來,川普總統發現,美國的企業、產業沒辦法在與中國的競爭上取得優勢,是因為中國大陸政府它大幅補貼它的產業,造成中美貿易處於不公平競爭,所以川普就啟動了「中國大陸貨品到美國去,課徵懲罰性關稅25%」的措施。
這造成我們在大陸投資的台商也醒過來。因為這25%的關稅,其實隱隱約約說起來,也就是它的利潤。這會造成台商面臨一個抉擇:他還要不要留在中國大陸的生產基地?
這時候,台灣政府也相當珍惜這樣的機會。我們啟動了歡迎台商回台投資的方案,幫忙解決土地、勞工、人才、資金方面問題,也減輕利息的、手續費的負擔。大企業跟銀行往來,大概有1%(給銀行)的利息,今年政府負擔一半(0.5%)。20億以內,補助0.5%;20億到100億,補助0.3%,以此類推。
再來,我們也要照顧原本就根留台灣的中小企業。中小企業,是台灣的「國之磐石」,中小企業跟大企業不一樣,他(指中小企業)與銀行之間的談判籌碼的地位是不對等的,他們跟銀行貸款,大概都要3-4%的利息,我們就以3%來計算,政府負擔一半,1.5 %。
這是政府幫中小企業量身訂做的一個方案。因為在去年,我們大企業幾乎都回來了,那因為供應鏈在移動,所以大企業會帶著中小企業回台。我們可以看到整個產業體系、供應鏈體系在整個移動。
所以,我們去年開始發現,我們對中小企業的手續費編列不足。感謝蘇貞昌院長,他說絕對不會讓中小企業孤單,給了100億的手續費(指政府替中小企業負擔一部分的費用),讓中小企業覺得很窩心。所以,從今年開始,台商回台的都是中小企業。
這樣一來,大、中、小企業都回來,就等同於整個供應鏈整個都移回來。供應鏈移回來之後,由於我們的重新定位,是「高階製造中心」,有些比較中低階的,我們就把它有計劃地移到東南亞去。我們也會跟這些東南亞國家來做談判,希望他們來重新檢討我們的投資保障協定,讓我們的中小企業能夠很安心的去那邊投資。
除此之外,我們的企業也在做全球布局,做生產基地與市場的全球布局。因此,我們(指台灣政府)也會鼓勵我們的企業去接近市場、注意我們的大客戶,尤其是歐美的大客戶。
比如說,我們的自行車產業,就直接到匈牙利去;我們的台積電為了滿足美中科技戰抵制華為,這些軍用的半導體科技,我們就要去美國、去接近市場。如果我們的企業在海外投資設廠遭遇困難,我們就會透過這幾個國家的部長級、或次長級的對話平台,來協助解決。
面對美中的貿易摩擦,我們始終是超前部署,我常常站在產業的角度去想,他們需要的究竟是什麼?所以這一次,我們就啟動了「投資台灣事務所」。因為大家過去都說,新加坡有所謂的產業發展局(編按:正式名稱為新加坡經濟發展局,EDB),可以對廠商專人、專責客製化服務,我們這次就複製這個模式,讓台商(在中美貿易戰中)要回來,可以收到一樣的服務。
客製化的服務,是指從(返台設廠或投資)計劃書的範例,到土地、水電、勞工、人才、資金、租稅等,都由投資台灣事務所專人專責提供服務。直到廠商建完廠、開始生產,也是由同一個專人來專責服務,可以說是一條龍的服務。
後續,我們還會去追蹤管理,廠商承諾的這些計畫是否落實?每年在台灣投資多少?究竟帶動多少投資機會?每個禮拜我們都有在審案子,行政院同仁會向我更新進度、追蹤投資情況,遭遇困難要跨部會解決,我都可以來幫忙。
國際大廠把單給我們,我們要做好供應鏈的管理,讓國際大廠下單了以後,可以在美國總部的monitor就可以掌握到台灣供應鏈這邊的情況…讓國際大廠安心把單子交給台灣。
端:台灣政府跟產業發展的關係一直都是如此密切嗎?作為一路由經濟部工業局基層上來的官員,談談你何時進經濟部?一開始負責什麼樣的業務?是否可以談談台灣政府近三十年來對產業發展的方針與實作策略?
沈:我當時進到經濟部工業局電子組,當時的名稱是叫電子組(現名電子資訊組)。電子組當時的電子工業,涵蓋了電視機、家電、冰箱、冷氣機等等,還有重電(編按:凡從事發電機、配電盤、輸電設備及其他發電、輸電、配電機械等生產之行業均屬電力機械器材業,由於產品具有大體積、大重量、大容量等特徵,因此又稱為重電產業),也就是所謂的發電、輸電、變電、配電,還有儀器。
我自己在電器科上班。那時候,我負責五項電器產品的分級調查,五項電器就是我們公家機關跟台電採購的變壓器、家裡的無熔絲開關跟工廠用的控制馬達,「on/off」開關等等的分級調查。分級,是為了讓公家機關採購的時候,有一個依據,也就是有品質保證。
後來,我也在經濟部接觸到國家當時幾個重點的產業發展,幾項「十年發展計畫」。例如,電子工業有自己的十年發展計畫,緊接著又有資訊工業的十年發展計畫。這些產業的發展,透過「十年計畫」來做政策引導,讓我們台灣自己的電子工業與資訊工業奠定了基礎。建立了基礎之後,美國邀請當時的政務委員楊世緘赴美訪問。
當時台灣為了提昇自己的競爭力,就是要從自動化做起,開始輔導工廠引入自動化設備,不但省力、降低對勞工的依賴,生產效率也比較高。當時,我就是負責工業自動化的項目。
但是到一個階段之後,就要進一步來導入電子化,也就是所謂的Ecom-OS電子商務。為什麼我們要做電子商務?有什麼好處呢?
因為台灣一直以來,都在幫這些國際大廠(此處指HP、DELL、IBM等)做代工。當時,美國政府邀請楊世緘政務委員到當地去,楊委員看到了這些品牌大廠在美國本土的供應鏈管理情形,管理得非常好,但有關人士也透露,以後這些(代工)業務,因為在美國本土生產沒有競爭力,會都選擇移到台灣來。那在未來,這些品牌商要下訂單的時候,他會很擔心你們台灣這些供應鏈的情況,到底有沒有做好供應鏈的管理?有沒有真的動起來?這是一個問題。
所以說,電子商務最重要就是:國際大廠把單給我們,我們要做好供應鏈的管理(SCM,Supply Chain Management ),讓國際大廠下單了以後,可以在美國總部的monitor就可以掌握到台灣供應鏈這邊的情況。所以他(楊世緘)從美國回來以後,就也要求工業局去做產業電子化,做好之後,也針對電子資訊產業的電子化做出一個示範性計畫,讓國際大廠安心把單子交給台灣。
當初這樣一個計畫,奠定了台灣在ICT資通訊產業「在國際上最有效率」的地位。是政府在當時做的幾件事情。
一直以來,台灣政府要發展產業,一定會在當中先挑選出一個重點產業。譬如剛剛講的這些「十年計畫」,以及半導體與面板的「兩兆雙星」計畫,還有其他的生技、數位內容等等。也就是依產業別去選定這些策略項目,來做為政府發展產業的依據。
那麼,選定產業以後,政府要如何幫產業提升競爭力?
早期,台灣是透過日本到我們這裡來設置加工出口區,緊接著,我們自己也在台灣開發工業區,前前後後總共開發了六十幾個。很快地,有了相當成熟的工業區之後,我們需要提升、發展自身的科學工業,因此又成立了科學園區。像台積電,一開始就是在(新竹)科學園區設廠生產,可以說,從加工出口區、工業區到科學園區,是一個台灣早期的發展模式。
但產業發展到一定階段,我們會面臨幾個問題,最重要的因素,還是因為中國大陸的(改革)開放。中國大陸改革開放,導致台灣企業面臨土地、環保、勞工成本,這些成本會比到中國大陸設廠還高很多,讓台灣生產的產品成本競爭力遭受很大的衝擊,也造成台商大幅到大陸去投資,造成我們產業的空洞化。
這一、二十年下來,可以說整個(台灣)產業很辛苦,台灣政府在推動產業、經濟發展時,也面臨很大的壓力。
為了解決台灣早期工業的「勞力密集」導向,所以我們要將它自動化,接著,隨著IT技術的成熟,我們就導入數位化與電子化。到了現在,由於IOT互聯網、大數據時代的來臨,甚至AI人工智慧,所以我們就在推產業智慧化,也就是所謂的工業4.0。大企業已經做完數位化以後,我們輔導它往智慧化方向前進。
智慧化的其中一個項目,就是讓工廠的機器裝了很多的感測器(sensor),企業就可以隨時掌握機器的狀況。比如說這次的疫情,我們的幹部沒辦法回大陸的生產基地上班,就可以在台灣透過手機app,去檢視那邊每台機器現在生產情況。
過去叫做「全球化」;這次疫情完了以後,是「去全球化」。過去全球是國際分工,現在不是。
端:2020年的Covid-19疫情,讓我們習以為常的世界起了很多變化,人們全球移動不再如此便利。在你看來,經歷過疫情的世界會是什麼樣子?疫情又改變了台灣哪些面向呢?
沈:在這次疫情以後,世界各國,包括日本跟美國都有一個相當大的感受:大家都在檢討,這些自己國家在中國大陸投資的這些企業,要不要鼓勵他們移回自己的國家?
你可以看到,過去叫做「全球化」;這次疫情完了以後,是「去全球化」。過去全球是國際分工,現在不是。
在這次疫情當中,台灣政府的口罩政策很清楚:第一時間管制出口,雖然被罵得要死,但過了三天,大家認為政府這樣做是對的。接下來政府啟動統一徵用、統一採購、統一分配政策,讓大家對口罩很安心,大家覺得台灣很安全、很幸福。
但我們也可以看到,世界上有些國家,過去因為全球化、沒有本土製造業,所以就沒有口罩,產生人民的不安。所以我說這次疫情帶來「去全球化」的潮流,這些國家都在重新檢討全球化,日本、美國都在考慮讓企業從大陸回到他們本國去,但是這個都是跟台灣學的。學習台灣在美中貿易摩擦中「超前部署」的政策。
與此同時,我們也來設這個MIT(Made in Taiwan)標章。因為過去在消費市場上,大家都會說台灣的產品是以價格導向,是價廉物美。但通常只做到了「價廉」、卻沒有「物美」,品質沒有符合要求。所以開放進口了以後,中國大陸生產的東西一窩蜂進來,就會打擊這些本土產業、影響沒有外移的產業生存。
啟動MIT LOGO這樣的一個機制,就是想給消費者一個區別:買MIT是品質有保障、是可信賴,同時也有很好的性價比,真正做到「價廉物美」,來區隔中國大陸的產品。像口罩,大家這次買到中國大陸的口罩,很多根本就沒有那個防護功能,就是一種價格很便宜、品質有問題的產品。我們要把MIT跟這種產品做出區隔。
端:台灣政府對未來的產業發展規劃是什麼?眾所矚目的台積電與半導體產業是否可以持續保持優勢?除了台積電之外,台灣的其他前瞻產業有哪些?
沈:台灣整個產業的發展,政府是有步調、步驟,隨著國外的經濟情勢與科技發展變化,政府都會隨時檢討。
像現在美中貿易摩擦的局勢中,我們剛剛說過,第一個,我們定位台灣有高階製造中心。第二個,我們看到台灣的半導體,可以說在先進製程、在五奈米的良率中,我們已經領先競爭對手。現在半導體的產值,是兩兆六千億台幣,未來台灣半導體還要再投資兩兆七千兩百億。
所以我們第二個中心,叫做半導體先進製程的製造中心。台灣半導體從設計、製造到封裝都領先全球,我們的設計全球第二、製造全球第一、封測全球第一,還要再進行大投資,為了什麼?就是為了確保台灣在半導體的先進製程的領先地位。
第三個,台灣過去都是代工為主,但台灣以後有機會要去跟國際大廠來做策略聯盟,共同從事高科技的研發。所以政府提供一百六十億,來鼓勵國際大廠在台灣設研發中心,這研發中心要跟我們當地企業做策略聯盟,如此一來,在前瞻技術的研發部分,台灣就能參與,參與成功以後,我們一起共享這樣的技術成果跟市場。
這樣的策略聯盟,我們選定了三個項目。一個當然是半導體、一個是5G產業、一個是人工智慧AI。這些都是台灣的未來。
第四個中心,就是台灣正在能源轉型。我們推了一個綠能發展中心,來推廣離案風電,在台北港、高雄興達港都在做水下基礎,最近德國西門子歌美颯公司,也宣布把最先進的14 MEGA 風機機艙組裝基地設在台灣。
所以,在我們(政府)看來,未來台灣作為綠能發展中心,在亞洲也有它的地位。我們的離岸風電領先韓國跟日本,可說是亞洲的領頭羊。
以上這四個中心,可以奠定台灣未來經濟發展20年的基盤。我們很希望產業界的朋友可以跟政府一起來努力,奠定台灣未來經濟發展20年的榮景。
(本文與台灣公共電視紀錄片《現代台灣締造者-未完成的任務》團隊合作採訪,更多美國對台援助、台美經貿歷史故事,將於2021年3月2日播出)
離「岸」風電,錯別字
这副院长真没水平
去中國化與去全球化是一個道理嗎
說不定是以前的國家太信任彼此,現在因了解而分開而已。全球化的前設是國家間假設對方不會因政治/民生等因素放棄經濟利益,越重經濟,信任度便越高,也越易於贊易。然而,誠如文章中口罩一例,這個前題當然很難做到。為了出口口罩的經濟利益而不碓保國人人口得到足夠口罩,在無論任何國家都會是災難。星加坡在購買大馬水的同時也在做海水化淡,甚至也有自己的農業,就是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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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全球化造成的一些問題例如貧富懸殊,是不是能用「去全球化」解決?全球化帶來的種種好處,在「去全球化」背景下是不是還存在?
「去全球化」1)不一定是未來的趨勢2)一定不是一個對世界有益的趨勢。
什麼是全球化?我覺得資本,人才,產品的自由流動是全球化的本質。那「去全球化」是什麼?應該就是因為種種原因(意識形態,地緣政治,國內需求)限制這些因素的自由流動。
如果「去全球化」成為了各國的共識,那就表示世界因為種種原因分裂,國與國之間不再有信任。這個世界將是低效的,危險的。
二戰後雖然有各種對抗,但隨著科技的發展,整個世界是向著更自由,更繁榮的方向的。現在到了轉折點了嗎?可能在一些人看來是的。當然他們的訴求說白了是「去中國化」,不是「去全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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