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作家七等生10月24日病逝,享年81歲。被稱為最難懂、最具爭議的台灣現代主義小說家,其生平紀錄片《削瘦的靈魂》,將於今年11月金馬首映——惜七等生於此前已離世。我們邀請詩人、作家鴻鴻撰文悼念,講述這位自覺為終生反對者的作家。
當我年輕的時候,七等生和王文興像兩盞燈塔,助我抗拒周遭的茫茫黑夜。他們剛好都曾以怪異的文體不見容於當時的文壇,也都因小說人物的背德行徑遭致圍剿:王文興《家變》的逆子,七等生《我愛黑眼珠》在洪水中捨妻子而救助妓女的丈夫。但是,當不清楚外圍的黑暗有多大及如何形成、也不清楚那黑暗是社會型構的偶然或生命歷程的必然時,這樣鮮明的背反姿勢,已經足為救命的依傍。
中華文化復興運動下的七等生與王文興
後來才發現這兩位作家恰好同年,都生於1939。王文興生於福建,七等生生於台灣通霄。王文興畢業於台大外文系,留美返台後也在台大任教,與同學在1960年創辦的《現代文學》,成為七等生自林海音主編的聯合副刊崛起後,早期的發表園地。七等生則幾乎終生為小學教員。他念的是台北師範學院,曾經因跳上餐桌抗議伙食而遭退學,這一事件後來成為自傳體小說《削廋的靈魂》(後改名《跳出學園的圍牆》)的核心。
《家變》開筆於1966,《我愛黑眼珠》則發表於1967,後者的論爭甚至持續到十年後的鄉土文學論戰。這兩部小說從文體到內容,堪稱與當時的官方主導的文化潮流完全相悖。1967年,台灣政府發起「中華文化復興運動」,由蔣介石擔任推行委員會會長,為對應對岸的文化大革命,力主台灣是中華文化的「正統」(所以也當然是政權的「正朔」),「忠孝仁愛信義和平」進入課本和路名(例如忠孝東西路原名中正東西路,1970年始改今名),大談倫理道德的風氣席捲文壇。七等生在1972年出版的《巨蟹集》中即大膽直陳:「在人數眾多的城市,當可看出他們實在沒有良好的辦法,他們做到的只是外表光整,把石頭油漆成一種顏色。他們每天都在談品德的問題,在報章上頒佈方向,他們稱這樣就會使品德好起來。當他們正色地談及品德的事時,他們是在那裡做表演。」
但也是那樣的時代,小說家背向時代、有所不為的決心才更為鮮明。
「七等生」,從這不無自嘲成分筆名的即可見其「力爭下游」的價值取向,他專寫邊緣人、無助者的小說自然首當其衝,被定位為個人主義及虛無主義者。1979年人手一本的反共政宣小冊《南海血書》中,即收錄了攻擊七等生的〈商青〉一文,指其唾棄倫理道德,動搖國本。如非在那樣的時代,《我愛黑眼珠》不會引起那麼大的誤解、那麼熱烈的爭議,也不會變成小說家最被談論的印記,掩蓋了他多樣的文學成就。但也是那樣的時代,小說家背向時代、有所不為的決心才更為鮮明。
然而文壇並非一面倒的撻伐,仍然有支持的聲音。例如有人便為七等生辯護說,人性不只有道德面,七等生刻畫那種頹廢的非道德面向,更接近真實。值得注意的是,七等生對於批評者嗤之以鼻,但對於支持的論述,更亟於抗辯:「我們在此說他頹廢卻不表示他不夠理性或思想不夠深度,相反的,卻是因為他有足夠的理性所以才能對困難的環境提出自省和自覺,會有以無價值取向為價值取向的頹廢主義出現,亦因此故,我們將他說是一個理性的頹廢主義者。」在七等生眼中,這種選擇不是墮落,反而更接近於聖徒──他在一次訪談中把丈夫李龍第對妓女的救助,比擬為聖方濟克服了嫌惡,去吻痲瘋病人的腳。或許楊牧的點評最切中七等生的意圖:「他那痛苦的經驗、無窮的磨難,適足以說明《我愛黑眼珠》乃是一篇具有深刻的道德警戒意識的小說。」
除了主題的不合時宜,七等生「小兒麻痺的文體」(劉紹銘語)引起更多不安。他連綿不絕、不合文法的句子被視為劣等翻譯腔,對白生硬,人名怪誕(多用中西混合的自創名如亞茲別、柯克廉、土給色、席米、薩姬……),情境沒頭沒尾,造成疏離陌生的效果。但是,這跟王文興字斟句酌地調度文字,有明顯的差異。王文興奉文字為藝術標的,要求精準宛如福樓拜:「一個作家的成功與失敗盡在文字。PERIOD。」七等生的文字卻是內在思緒自然流露、不假修飾的載體。施叔青的嘲諷「如將七等生所有作品改為七等生譯,大概不會引起太大的疑惑。」某種意義上是準確的,只是七等生翻譯的是內心的聲音。
七等生「小兒麻痺的文體」引起更多不安。他連綿不絕、不合文法的句子被視為劣等翻譯腔,對白生硬,人名怪誕,情境沒頭沒尾,造成疏離陌生的效果。
小說裡的詩意
對年輕時的我來說,李龍第的道德掙扎,我還無法感同身受,但七等生調度象徵的藝術技巧,他宛如內心囈語的詩意行文,卻深深蠱惑了我。很容易明白七等生對主流標準──包括「中華文化」和「標準中文」的不齒。不合格的卑下者,反而因拒絕同流而高尚。
七等生是兩種意義上的詩人。一來他真的寫詩,量少質精。二來他的小說從運思、情調到結構起落,都飽含詩意,與其他小說家大相逕庭。楊牧曾在〈七等生小說的幻與真〉一文中稱譽他的詩「置之三十年來台灣最好的現代詩當中,也並不遜色。他的詩題材豐富,感慨頗深,對人生社會的批判十分尖銳,並且語言也現代而純熟。」並舉短詩〈倒影〉為例,說是「可以和三十年代以來最優秀的象徵主義或超現實主義作品分庭抗禮。」
我非常喜愛他的〈雨霧時節〉:
雨霧時節
百花殘落著
懷孕四月的死嬰
倨僂墜落
記得去年有誰
坐於病室床邊
削一只蘋果
使黃昏準時降臨
時間顯示意義
以抒情語調寫出殘酷現實,主題與風格間的距離,正如他的小說喚出的複雜感受。1992年我接編《現代詩復刊》時,當即懷著這批詩作前去探訪七等生,當時他已停止寫作,只執畫筆。我又在他的畫中,見到了小說和詩共有的詩意,將現實一角賦予深邃的情感意涵,因而顯得神秘、耐人尋味。
七等生自承早期早年的閱讀養分多來自於詩,尤其耽讀胡品清譯的《法蘭西詩選》和惠特曼《草葉集》。我想起他小說中的:「就舉起一隻痛苦的手臂搖晃了一下,他望著她的痛苦從那舉起的手臂溢出流進黑暗中。」出自《初見曙光》。這篇小說的大量對白令人低迴,而開頭的敘述方式更是經典:
「驚奇地互相看見;一班星期天的午後快車沿著海岸向南方疾駛著,土給色與到他學生時代的一個同學馬。」
有如一個特寫、一個遠景、一個中景。七等生的藝術就是在一切還未知之時,就用他的語調抓住了你,一如一首好詩。
七等生的藝術就是在一切還未知之時,就用他的語調抓住了你,一如一首好詩。
現實主義與對菁英文化的批判
缺乏現實感的現代主義作家,是同代人對七等生幾乎一致的批評。《我愛黑眼珠》的洪水看來像神話(雖則災情慘重的八七水災正發生於1959年),〈跳遠選手退休了〉的驢頭及盲啞女子像夢境,〈雲雀升起〉中的猿女、麋鹿、花豹和雲雀則如同寓言。但這些奇想發生之地,無論是小鎮、大城、森林、沙河,都是作家身處的環境,有跡可循。更何況主角的家庭狀況、職業身份、社交模式,無不反映著作家本人的生活。傳記式的理解對於七等生這樣的小說家或許過於狹隘,但是不失為一條貫穿所有作品的「導引旋律線」(guide tone line),而其主題則是個人對虛矯現實的抵拒。那現實的代表,有時是朋輩、有時是畫家文人藝術圈、有時是政要、有時則是一名難以捉摸的女子。
除了心象顯影,七等生其實還創作了大量非常寫實的作品,也具有強烈批判性。包括解剖教育體制的《削廋的靈魂》,自傳性的〈復職〉、〈困窘與屈辱〉分別抨擊學校行政、土地買賣的荒謬與不義。彷彿脫胎自卡夫卡《城堡》的〈垃圾〉藉著焚化廠設計者到訪小鎮,揭露地方派系利益的糾葛,與自然生態的破壞。還有曾拍成電影的愛情悲劇《結婚》、藝術家生命史《沙河悲歌》,均以封閉小鎮為背景。晚期名作《散步去黑橋》描述與童年的自己邁叟(My Soul)同遊舊地,對比環境和人事的差異。這些小說可以和台灣最佳的鄉土小說並列,也是七等生現實主義的一個面向,值得重新挖掘。
七等生的城市經驗來自三十歲前後,剛結婚便從小學離職,到台北尋找工作機會,其間參與了《文學季刊》創辦,並短暫地在藝術咖啡館「文藝沙龍」負責外場,接觸藝文圈,最後由於他孤傲的個性,可說是不歡而散,從此對以台北為中心的都會菁英文化及文藝風潮保持距離。後來在與華盛頓大學研究生安若尼.典可通信時,七等生明確表示:
「參加文學季刊使我對寫作界有較廣的認識,也懂一點中國文人的某些可鄙的野心。我在離開文季後寫的作品更多更順手,更能表現我個人的風格。我一點也沒有感覺、沒有參加什麼團體會影響到我的寫作,反而覺得參加什麼團體一定會喪失很多個人的創見。」
這段經歷也孕育了他的兩部長篇城市小說《離城記》和《城之迷》,以及臧否藝文圈的〈期待白馬而顯現唐倩〉──這篇標示為對陳映真〈唐倩的喜劇〉的變奏。七等生在小說中以改名換姓的方式,對藝文友人多所著墨,例如他年輕時的好友雷驤便經常以「雷」出現在他的小說中,也提及兩人價值觀的決裂。而對陳映真的評價,特別展現出七等生對創作的看法。
主題則是個人對虛矯現實的抵拒。那現實的代表,有時是朋輩、有時是畫家文人藝術圈、有時是政要、有時則是一名難以捉摸的女子。
在馬森鼓勵下,七等生在1985年出版了《譚郎的書信》,其中提到1979年十月陳映真的被捕:「事實上他的政治理想的抱負和他本人情感習性之間是充滿矛盾的,他的才華本性都是好逸惡勞的文人氣質,但所謂愛國的理性及領袖慾使他遵循三十年代文人作家的作風,並且奉文藝為政治的工具的法則行事;在他的小說作品裡,他的技巧極好,但在他的論文裡就處處可見到他的思想的偏激。基本上他是個令人惋惜的人物,他的生活腐敗,因此使他的真情難以諧合思想,不以客觀超然獨立的文人作家為念……」
我就引到這裡,書信中還有更多激烈言辭,讀者可自行檢閱。對陳映真的評價見仁見智,但可以看出七等生的至高價值就是「超然獨立」,文藝不為政治或現實服務,並且追求真情與思想諧合的境界。這也可以說明七等生後來為何不被形式羈絆,只求真實表達自我。他晚年甚少經營小說,改寫書信和札記──包括《譚郎的書信》、《兩種文體──阿平之死》、《一紙相思》以及《重回沙河》。其實他的書信雖然是寫給一位位不同的謬思女神,卻也都像札記,承載著自我生活的思緒。
七等生的至高價值就是「超然獨立」,文藝不為政治或現實服務,並且追求真情與思想諧合的境界。這也可以說明七等生後來為何不被形式羈絆,只求真實表達自我。
這種作風的極致,大概就是「重寫」。一如西方作家往往重寫經典,七等生根據福音書寫作《耶穌的藝術》、根據侯麥電影寫作〈綠光〉、根據蘇永安〈求道〉文寫作〈環虛〉,甚至重編柏拉圖的〈饗宴〉成為〈愛樂斯的傳說〉。這些非原創作品,或許是理解七等生精神面貌的最佳門徑。
因為興趣轉向對社會環境結構的探究,我已多時不再讀七等生。但一旦重拾,樂趣不減反增。詩,小說,書信,繪畫,攝影,都是他創作的媒介,也都是心靈的顯影。如今更幸有朱賢哲紀錄片《削瘦的靈魂》即將上映,在最後的時日裡捕捉到作家的形貌,一樣瀟灑、一樣自豪,卻在親友的見證下,映照出一個更真實的人間個體。不再侷限於個人觀點,或者有助於我們理解這位偉大詩人所有作品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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